坐在桌子上的雪单手揽着一个膝盖,另一条腿耷拉在身侧,含着下巴,目光向上,呆呆地看着高窗之外,下意识地把细长的手指凑在嘴边,嘴唇在动,但没有咬到。
月光流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她整个人如同一座白玉的雕塑,有一种梦幻般的美。
赛什从庭院里回来就看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便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口。
事情跟他预期的有所偏差,但目前看来,似乎是在好的方面,所以他也并不急。跟关键的是,他刚刚从神殿赶回来的路上全是作的最糟糕的预期。现在正好冷静下来,花点时间开始考虑更加实际的打算。
“赛什。”
雪看着窗外,突然开口。
“嗯?怎么了?”
“我想去码头散步。”
“这个时候?”
“开玩笑的。”
她可没有笑。
赛什知道,她已经在这个房里被关了一整天了。雪昨天就说过,她从小被软禁,像这样的生活她想必是已经过了无数个日月了。
整个世界只有这么小小一点的岁月,从出生直到此刻。
躲,逃,关,构成了雪到此十几年的人生。
“走吧。”
赛什说道,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随口骗人的男生可不讨女孩喜欢。”
雪连头都没有回。
“不能让女孩开心的男生才是糟糕透顶,走吧。我有办法。”
“真的?”
雪一下子扭过头来,看着赛什的眼神就像是千百层绒布包着太阳,热得发软。
“嗯。来吧,说话算数。”
“你不要骗我,我真的会信的。”
嘴上这麽说,雪的身子还是弓成小小的一团,丝毫不见动静。
“来吧。”
赛什伸出一只手。
雪歪着头看着他,轻咬下唇,
“你要怎么做?码头上可全是他们的人。”
“放心吧。”
赛什扬起一边嘴角,
“你就准备好怎么报答我就行。”
…………
一个小时之后,城西的神道上。
“我说他们发现不了吧?”
“是啊,发现不了,绝对发现不了,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这样子我亲娘都认不出来!”
说这话的是个小老头,穿着一身粗布长袍,斑白头发,乱蓬蓬的垂在身后,脸上大把的胡子,鼻子上还夹着一副老花镜。
老头旁边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苦力听到这话,慌忙伸手去扶老头的胡子,
“小声点,你这胡子快掉了。”
“哼。快说,你从哪个野姑娘学来的这些招数?肯定不是正经人!”
“我家的阿嬷欧卡——慢点慢点,她都快四十了——她从小就喜欢在我们脸上乱画,后来慢慢地我跟弟弟都学会了一些,你小心点,这胡子是我偷偷捡了好几年的羊毛絮拼的,就这么一副,你弄坏了就没了。”
赛什一边仔细地整理雪脸上的胡子,一边压低声音,在她的脸前说道。
“好好好,你放心,我不会弄坏你的宝贝胡子的。不过我一定要带眼镜吗?”雪扶着镜框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这个会不会很奇怪,你穿成这副穷样,我还带的上眼镜?这种东西很稀有吧,我听说只有下域的神威城才能弄得到。”
“没关系,这里是王港,两域的货物很多,我这身是码头苦工的装扮,只要说是辛辛苦苦干了好多年给你攒的就行。不戴眼镜你眼睛的颜色太显眼了。”
“哦~是啊,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儿。子。”
雪伸手过来,对着赛什的脑袋一阵挠,满脸的笑意。
“哎哎哎,小心,我这也是假发,你头发里面絮的东西也不是很牢……”
“放心好了,你给我絮在头发里的东西,我都给编到头发里面了,怎么动也不会掉的。”
“编到头发里了?!那到时候怎么拆出来?”
“洗洗不就完了。”
“那——”
“怎么,那些你也想留着啊?”
“那些可是真头发啊,很稀有的。”
雪眯起眼睛,
“我都陪你出来逛街了,你就当成是付了‘游艺’呗。”
“什么‘游艺’,你又不是舞女。”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你不是,你是达夏尔大祭司的女儿,私生女,我猜,是跟某个皇族所生。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了,你的绿眼睛在北方也非常稀有,跟法老一模一样,而那些南境人又是达夏尔家的近卫,不,那些南境人是达夏尔的走狗,承天军原本根本不招南境人,那些家伙全是达夏尔安插进去的。不过你要是私下是个舞女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了。”
雪一愣神,
“……哈哈哈哈,全中,这都被你发现了,真是厉害。走吧,码头就在前面了吧?”
“嗯……”
两人穿过神道,很快来到了七年前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外港的北牙。
手牵着手,满怀兴奋地从码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满怀喜悦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满怀希望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你后来怎么样了?你不是祭司家里的长子吗?怎么成了写故事的了?”
雪抬头看看月亮,不经意地说道。
话题最终还是到了这里。
“我是个好好的书吏,法老麾下的职员,怎么成了写故事的了?”
“我今天在你房里看了一整天了,那么多故事,你哪还有时间去当‘法老麾下的职员’。”
“偶尔还是有的。”
赛什苦笑。
“我……我大概也知道,一部分的原因。”雪的脸色有点红,看来是无意间翻到了关于她自己部分,“但是感觉你不像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啊,怎么突然会做出来那种决定?”
“我也不想,但是不知不觉就那么决定了,那段时间其实人真的很乱,年纪太小,事情太多。很多事情都是不理性的。”
“不像。不过你不想说就算了。放心,爸爸我不会逼你的。”
雪伸手又拍了拍赛什的假发。
赛什看她一眼,虽然不明显,但眼神语气之中感觉得到雪内心的慌乱,看来她并没有意料到自己的秘密会被这样揭穿,心里动摇得厉害。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再什么都瞒着她,也有点过不去了。
“我弟弟杀了我爸爸。”
“……”
“我不知道具体的真相,但是我知道的已经足够了。那天晚上,阿蒙大祭司达夏尔半夜跑到我家里来,跟我爸爸起了争执,两人越吵越激烈,但到了某个时候,一切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
“这时候我听到爸爸的声音,他叫瑟努过去给他们端水。瑟努就去了,去得格外慢,爸爸催了三次才端上去。那之后,第二天,爸爸就死了。神殿说是暴毙,死得惨,不让我们看尸体。但是我那天晚上听得真真切切,他喝了瑟努端上去的水之后,就开始呻吟了。”
“所以……那也不能说明就是你弟弟干的啊?也有可能……”
“是的,达夏尔大祭司也是嫌疑犯,但是达夏尔大祭司并没有杀人。我敢肯定。”
“肯定?”
“是的,那天晚上,两个人安静下来之后,我偷偷进去过那个房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死了,我爸爸,和达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