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了楼，夏夜突然感觉身体里一阵绞痛。骨头像是被碾压着，肌肉也被拧成一团，身体开始不自主地颤抖着，眼前的一切瞬间跟着扭曲起来。
刚才在楼上的不舒服，果然是先兆。他有点站不稳了，全身开始发烫。
一楼熙熙攘攘的。他赶忙翻出墨镜，迅速戴上。
入口处有单人洗手间，他疾步走进去，迅速把门锁上，靠着门蜷缩着，全身不停地发着抖，喘着粗气。
等到呼吸稍平缓些，夏夜才有办法挪动步子。他走到镜子前，深呼吸了一口后，把脸上的墨镜拿了下来。镜子里的那张脸依旧干净。可是，那双眼睛却从之前的褐色变成了全黑色，幽暗空洞。
整张脸衬得苍白。
“果然……”他闭上了眼睛，扶在洗手池边的双手也不由地抓得更用力。
体内的暗流猖狂肆虐般地涌动着，灼烧的痛感也强烈起来。他打开水龙头，把手伸过去。冰凉的水流冲在手臂上，却好像浇在烧得炙热的红铁上，发出“滋——”的声音，冒起热气。
灼烫感从体内蔓延开了。
“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在心里对自己喊着。
炽热难当。他把水开到最大，水流如注，源源不绝地迸发出来，浇在他的手上、脸上，却仍旧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是蒸发的热气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他蹲下来，不停地翻着进门后丢在地上的背包。越翻越着急，最后索性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却依旧找不到他想找的东西。
当然找不到。
这个下意识的举动让他开始嘲笑自己——
是他自己把东西拿出来的。是他自己不要。明明知道不会有，明明知道找不到，明明是自己下的决定，却在痛苦袭来的时候，还是妥协了。遇过许多不同情况，体会过各种措手不及，但每次经历的时候，竟依然觉得无力抵抗。仿若不停地生死回转、反复地劫后余生，好似和这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缓和了一些，便颤颤悠悠扶着洗手台站了起来。那双幽暗空洞的全黑色眼睛，再次望向镜子里的时候，变成了碧绿色。
仿佛幽幽深潭之上泛起的碧波潋滟。绿得清朗，也绿得黯然。
这不是第一次。在他模糊的印象中，第一次发现眼睛突然变成全黑色，情况大概持续了半年，或许更久。那个时候，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躲起来，等着。那个时候，所有的痛苦无助，要比刚刚的十几分钟，折磨千万倍。那个时候，他还很小。半年后，黑色才褪去，全身烈火般的焚烧感也随之减轻。那双眼睛却不知为何，绿得仿若碧潭的水，泛着璀璨星辰映照下的几番熠烁。明眸如许，不想却是另一段折磨的开始。眼睛再变回正常的深褐色时，已经是又一年后的事情了。逾年历岁，百转千回。这折磨，却周而复始着，像是直至石泐海枯，连绵不绝，让人绝望。
他站了起来，望着镜子里这对碧绿色的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又把墨镜戴上了。
眼睛彻底变成绿色，刚才的痛苦才缓和了些。单纯这双碧绿色的眼睛，其实倒有些好看。和外国人的金发碧眼不同，他的双眼，看得久了，似乎可以感受到湖水映照的幽光，清澈又深邃。他给这双眼睛取了个优雅的名字，叫做“碧瞳”。这是他安慰自己的方式。
他原本可以不用这样，被动地戒备、被动地焦虑、被动地等。他原本可以每天定时吃药来克制此刻的痛苦，就像他曾经的那样。但是后来，他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换另一种方法去面对。此后，他的生活就充满了更多的不安，充满了随时随地的威胁，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
对于现在来说，快些回家、一个人偷偷地躲起来，然后等着这双眼睛变回原来的颜色、等着身体平复下来——是他唯一想要做的事情。因为他知道，更大的异变已经在体内跃跃欲试了。这就是所谓的另一段折磨的开始。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他从未习惯。
夏夜沿着路边慢慢地走着，不住地扫着车水马龙，看到来往的计程车就拼命招手，却没有一辆停下来。
来的时候还阳光明媚，现在却阴沉沉的。戴着一副墨镜在街上走的夏夜，开始显得有些扎眼。过往行人中，有一些不住地瞥向他。
这里人太多了。再这么走下去不安全。他边想着边望向四周，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模糊的视线持续了几秒钟，突然清晰起来，然后又变得模糊。
是，开始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集中精力再次望向远处，远处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画面骤然之间清晰异常。
他眨了眨眼睛。那双眼睛在墨镜下泛着碧绿色的幽光。视线停留在前方一公里以外的一个公交站台，而公交站台旁边复杂的交通路线图，仿若呈现眼前。上面的一切，一目了然。
“哎，有直接到家的！”他盯着那张一公里外的公交路线图，估算着，“大约……1个小时的车程？嗯，这个最好！”
视力骤然提高，他并不意外。他知道身体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脚下的路越来越柔软，身体也越来越轻盈，不用使力便能一步千里似的。两旁的建筑物和来往的行人车辆，那些能动的不能动的，隐约之中都好像悬浮在半空中，仿佛随时会“嗖”地一声，甩在身后。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他欢喜得很——旷野无边，他趁着没人的时候，数着几下呼吸便走完了。只是，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这股在体内飘忽不定的诡异的力量。每一次任其释放之后，都会带来无法言状的痛苦——像是被关在熔炉里被烈火焚烧着，像是被扒皮拆骨般可以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是全身上下有万虫咬噬又奇痒钻心……他记不清很多细节，唯独记得那种痛不欲生。而后，他便不再如此贪玩和好奇，而是开始学习如何压制。
再难也要控制住！他想着，现在如果让这股力量冲出来，搞不好还没到家就死在半道上了！可在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要像正常人一样行走，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随异变而来的这股力量在体内慢慢壮大起来。他努力地克制，放缓了步子，参照着身边的行人，尽量保持着和他们差不多的速度。他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全身沸腾起来的血液不停地由身体内向外一下一下地冲击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迸发出来。
在这一段熙来攘往的路上，在与他们匆忙之间的擦肩接踵，没有人会真的留意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此时此刻，他低着头，只想在这片纷扰嘈杂之中，渺小到尘埃里。身体里拼命想要迸发出来的力量让他越来越辛苦。他越是克制，越是凶猛。与此同时，那些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来往车辆加速时的马达声、周围行人的聊天嬉闹、电话中的细语嘤嘤、还有路边铺子的讨价还价……连同其他的更细枝末节的嘈杂突然间一齐向他袭来。他不知道自己可以看得多远，听得多真，总之，那些他想看的不想看的、想听的不想听的，统统往他身体里钻，仿佛要与体内沸腾的热血桴鼓相应、一齐肆意地侵蚀着他的身体。
夏夜突然有些喘不过气，身体也开始僵硬起来。四周依旧，只是他的世界，仿佛与外界隔开了。他停下了脚步，想让自己缓一缓。
决定不再去吃那些糖开始，他就知道会有很艰难和漫长的路要走。单单凭借自己的意志去抵抗这些痛苦，会很难。但是，他有必须要这么做的理由。他想起刚刚在洗手间习惯性地去翻找糖来救命的那一刻。那个时候下意识流露的懦弱，让他不由地攥紧了拳头。
过往的计程车中，依旧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突然，天空中落下了雨点。而后越来越大。街上的人要么气定神闲地撑起了伞，要么抱头鼠窜。
对他来说，这雨下得及时极了——不但为他屏蔽了那些纷扰的画面和嘈杂的声音，更是掩了他人耳目。
他继续往前走。
对他而言，全世界反而安静下来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在街上迈着沉稳步伐的年轻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当碧瞳出现之时，竟可以在如此繁闹的街头坚持这么久。
他记得曾经一次发生异变也是碰到了大雨。他为了赶快躲起来，释放了一些力量。那仅仅是一眨眼的松懈罢了，竟然让他狠狠地撞到了电线杆上。那个时候周围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人。
如今努力地控制着体内想要迸发出来的能量，迈着和路人相似步速的自己，算是进步了吗？他忍不住想，会不会哪一天，真的有可能——哪怕一丝的可能——完全控制住它呢？
公交站台还在远处。他听着落雨声，身体的压迫感开始缓和了。
前方的第二个街口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背着一个黄色底、红色花纹的大书包，脚上还踩着一双荧光橙色的运动鞋。
那不是大头吗！夏夜一眼便认出，他不回家，在街上站着干什么？
在影楼的时候，夏夜对于这装扮倒没怎么留意。现在远远地看到，再结合大头今天说的满屋子贴满了符的事情，他才觉得那个黄底红花纹的背包，确实像极了一张灵符贴在他身上。还有那双特别扎眼的运动鞋，这鲜艳又充满生机和活力的颜色，大概也是为了辟邪挡煞才穿的吧！
看来这小子确实是被折磨坏了！
大头站在路牙石上，好像在等红绿灯。雨下得正大，他站得倒是笔挺。只是身体在慢慢地，有节奏地前后一晃一晃地。
夏夜有点好奇。
他集中注意力望过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些。此时，大头好像就站在他面前。那家伙面无表情，任雨水打在脸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行人信号灯还是红色。路上的车子都开得快了些。驶过的时候，司机看到路边一晃一晃的大头，生怕他闯红灯，纷纷朝他按喇叭。
这冒失鬼！这么多车，也要闯红灯？夏夜心想。
绿灯亮了。
过马路的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但是大头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夏夜皱了皱眉，嘀咕着，“既然不过马路，干吗淋着雨站在路边？”
夏夜停下了脚步，聚精会神地望过去。大头依旧一脸呆傻、目光空洞。那前后一晃一晃的节奏好像比刚才稍快了些。
着实奇怪。
绿灯很快又转了红灯。大头仍然是这幅样子，好像周围的一切全和他无关似的。
就在这时，几百米外的一辆汽车沿着路边这条道向着大头的方向疾驰而来。
夏夜觉得不对劲，大声喊道：“大头！”
声音被来往车辆的喇叭声遮盖住了。大头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朝着那辆向自己驶过来的车扭过头去。
“这家伙干什么呢？”
绿灯在闪，那辆车越来越近，速度却依旧没有减少，应该是为了抢在绿灯结束前驶过去。
大头就一直望着它，踩在路牙石的双脚又往前踮了一步，本来就一晃晃的身体随之往前倾了倾。
夏夜突然想起来刚刚在摄影棚里，大头对他说的“有时候想想，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这句话。
“难道这家伙，真的得了抑郁症？”想到这儿，他突然慌了，“他不会是要……”
认识大头那么久，听他说过无数次的“不活了”，夏夜还从来没想过他会是一个如此言出必行的人。
他看看离大头越来越近的那辆车，又看了看大头。
天空依旧雨帘垂挂。行人依旧匆匆不回头。
“这个白痴！”
千钧一发之际，夏夜根本顾不上多想，便用尽全力，飞速冲了上去。
虽然相隔两个街口，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周围的人顿觉一阵疾风倏地扫过。刹那间，寒意四起。人们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又把衣服裹得紧了些。
一眨眼的功夫，夏夜已经来到大头身后一米的距离。他刚伸出手想去拉住他。突然，一个人影从几十米外疾速且猛烈地向他撞来。夏夜感觉到这股力量来势汹汹，本能地侧了侧身，却没有完全躲开，还是被蹭到了一些。仅仅是一蹭，让他整个人失去了重心飞了起来。在双脚离地的刹那，他奋力扑向前方的大头，一把死死抓住大头身后的背包，拉住了他。
抓住背包的刹那，夏夜感觉到在大头一直晃动着的身体内，有股奇怪的力量奋力地蹿腾着，像是受到了惊吓，在强烈地反抗、挣扎着，并拽着大头的身子向马路中央拼命挣脱。
“这又是怎么回事啊？”夏夜惊呆了，抓着背包的手仍旧死死不放，硬是把他抢了过来。
人从路牙石上被拽下来的下一秒钟，那辆飞奔而来的汽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如果夏夜刚才多犹豫半秒、如果他被人影弹开的时候没有奋力向前一把拽住那背包，如果他抓住背包的手有瞬间丝毫的松懈，如果背包没那么结实，大头现在，或许已经“如愿地”倒在血泊之中了。
刚才还不停摇晃着的大头，被突然这么猛拽回来，一个重心不稳，便和夏夜一齐向路边的行人道滚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