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走了以后,夏夜随手翻了翻她丢下来的那两本书。
刚才甩了那么多装腔作势的阔论,已经不是头一次了。曾经为了打发时间看的书几乎都让他用在了忽悠上。已婚还是未婚?其实没那么大不了,只是曾经处理过未婚男女关系的案子,最后委托人都在该付尾款的时候失踪了。结婚有什么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处理的案子中,结过婚的往往都大方得多。
“像吃了迷幻药似的?”夏夜扫了几眼书里的文字,笑着重复着刚才女人的话。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是大头。
“好事儿坏事儿?”没等对方说话,他先问。
“当然是好事儿!我哪回找你,不是好事儿?我跟你说啊,我这边缺人手!有时间吗?过来帮下忙吧!”
“听着像是临时找我做替补的。”夏夜调侃道。
“哎呀!金主要求高!今天过来的几个都被嫌弃了!你赶快过来吧!”
他看了看手表:“酬劳多少?”
“哎呀!”大头开始着急了,“只多不少!别犹豫了!今天必须完工!你只要搞定了,加钱都不成问题!拍得顺利的话,最多2个小时就能收工!最重要的是,立刻给钱!现金!”
“嗯。把地址给我。”
挂了电话,夏夜起身正准备离开,旁边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塞了张字条在他手里时冲他抛个媚眼,笑得多情又诡秘,却没有说话,便离开了。
夏夜翻开字条,看到的是一串电话号码,旁边写着:“姐姐很喜欢你!酬劳绝对满意!”
最尾还有一个唇印,应是刚吻上去的。
看来刚才的对话都被听到了。他笑了笑,把字条随手和桌上的书一起塞入包里。
离开前,夏夜去了趟洗手间,确定里面没人,便脱下墨镜,对着镜子仔细地检查着那张脸。他盯着镜子里的那双眼睛看了看,然后指着镜子里的自己,命令道:“你给我坚持住了啊!”
说完,便又把墨镜戴上了。
到了地方,大头已在门口急得直打转。
他一看到夏夜,便立刻扑上去:“哎哟我去!我见我女朋友都没见你激动!可算把你等来了!”
大头之所以叫‘大头’,就不需要再解释了。大头姓钟,叫钟擎。这两个字,听起来柔情似水,看起来孔武有力——有点阴阳混合的意思。但是他这个人,却是彻底的纯爷们儿模样。整个人站那儿,活脱脱的大写的“阳刚”二字。生得浓眉大眼,尤其是那对粗黑的剑眉,根根分明地向外炸开着,再随它们这样长下去,完全可以扎个小辫子了。还有那张一天不刮就布满胡渣的大肉脸。他跟夏夜提起过,有一次他生病了,一周没有出门洗漱。一周后叫了第一次外卖,小哥看到他吓得大叫“钟馗”。同姓是本家,他还挺得意。
大头和夏夜大概认识两年多了。当时他正在酒吧里看一份儿经纪公司的合同。合约是英文版,有很多地方他看不懂。旁边的妹子实在吵人,他也心烦得很,便跟着喝得醉起来。临走的时候把合同落在台子上了。等回来找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酒保给了他一个号码,说拿走合同的人吩咐过,万一失主来找,就打这个号码。而号码,正是夏夜的。联系后夏夜告诉他,前一晚在酒吧捡到这几张纸的时候,无意间扫了几眼,发现上面写的东西相当有问题——很多条款极其不合理,便想等失主来找的时候,可以提醒他。
这件事情后来帮了大头很大很大的忙,夏夜也理所应当地成了他的第二个“亲人”。第一个亲人,是他姑姑。所以大头经常说,夏夜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第一重要的男人。夏夜是勉强相信的。
“什么情况?”夏夜问。
“上楼!”
夏夜跟着大头上了二楼。一到二楼就看到摄影师在忙着给几个模特拍照。
“试镜的几个模特都不行!感觉不符合这次主题。”大头说。
“什么主题?”
“彩妆!换季了嘛!”
“什么?”
“又不是给你化!专门找了女大学生做你的拍档!你只要在旁边配合几个动作就行!”
“不难啊,之前的为什么不行?”
“唉,几个来试镜的气质都太老成,没有青春感!”
夏夜放慢了脚步,转头问:“你不总说我是‘老干部’吗?”
“哎呀!你不一样!你骨子里是老干部,但样子年轻啊!看着比女大学生还小!这拍广告,又不是过日子!样子好就行!”
“哦。”夏夜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
大头笑了:“我说你真的有25岁吗?要说性格吧,就像个中年大叔——不对,像老人似的!要是只看样子,又跟个未成年似的!”
“你每句话都带刺儿,是想赶我走吧?”夏夜想起来刚刚在咖啡厅被刘姐当众问自己成年了没的情景,到现在心里还有点儿膈应。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这年纪也差不多该谈恋爱了吧?”说起来大头才发觉,认识夏夜那么久还没听他聊过自己的感情生活,“你有女朋友了吗?”
“怎么?要有女朋友才能来拍这个广告?”
“那倒不是。”大头摸了摸后脑勺,“就是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不是就行了。”夏夜打断他的话。
去拍平面广告,也是大头介绍的,他称之为“资源的合理利用”。拍了几次,效果很好,就成了夏夜的兼职。大头虽然也曾疑惑——这个男人,看上去像是特别适合吃这行饭的,但是接触得久了便会觉得,哪一行饭都不像是给他吃的。或许是由于自己的名字中特有的来自阴性的敏锐和阳性的理智,大头对很多事情有着不同常人的全方位的感知。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夏夜这个人,绝对不止如此。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一个他认为“不止如此”的人,却安于现状,过得如此随性、零落?他曾试过一些方法,让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沟通变得简单点,最好把这个话匣子打开。但是几番试下来,夏夜的事情他仍丝毫不知,反而他的事情倒是沟通得差不多了。疑惑得久了,他便不再问了。每每忍不住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夏夜搂着他肩膀说过的一句奇怪的话:“知道你好奇,但我是为你好。”
二楼到了。
大头带着夏夜走到一个年轻女人面前,笑得灿烂地说:“周姐,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夏夜!您看怎么样?”
转过身来的周姐脸上还留着严肃的表情,伸手便把夏夜的墨镜摘了。
被摘下墨镜的一瞬间,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
女人上下打量后,点点头:“感觉不错!先去试妆!”
几组照片拍摄下来,效果很好。周姐对着大头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你这朋友不错,只做兼职太可惜了!有意向做全职么?”
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跟大头说了。他问过夏夜,得到的回应总是拒绝,理由是:“偶尔做做挣挣快钱可以,久做不行——闪光灯伤眼睛。”
大头摇摇头:“周姐,他这德行真心不好管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怕惹您生气!我时间多!您看,我给您做全职怎么样?”
“你?像个驱邪门神似的!我这拍的是彩妆广告!你要来,拍什么?拍鬼片?”她撇了他一眼,“行吧!要是他想做,我手里大把的机会。你让他联系我!”
拍摄得差不多了,大头在化妆室的沙发上半躺着,开始无聊起来。
突然间,他感觉浑身乏力,想睡会儿,便把身旁夏夜的包挪到一边。
一本书掉了出来。
他捡了起来,躺在那儿翻看着。翻着翻着便睡着了。
照片拍完,夏夜走进化妆室,把盖在大头脸上的书拿了下来:“你什么时候爱看小说了?”
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鼾的大头突然惊醒,一个哆嗦,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看书呢?”夏夜指了指他身上的小说:“好看吗?”
大头神情恍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那本小说,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不是!”
“不好看?”
“好看就不会睡着了。”
这觉睡得沉,却睡得不香。他连打了几个冷颤。
“拍完了?”大头看看手表,已经过去1个多小时了。这一个小时,像是一夜这么漫长。仿佛一整夜都纠缠在一系列的噩梦里,他只觉得更累了。
“嗯。刚才喊你,你没应。活儿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小说的?我看包里还有一本!”大头把书拨到一旁,伸了个懒腰,又窝回沙发上躺着。
“工作需要!”夏夜说着便把书塞回包里。
“这人的书,我女朋友喜欢!还推荐我看,说要和我共建精神世界!”大头平躺在沙发上,一脸的无奈和不解。
他翻了翻身,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继续说:“你说我这样的,能有什么精神世界?她只要不发神经,我就精神了!你看我这男朋友当的——伺候她吃,伺候她喝,还要陪她看小说……我的精神世界早沦陷了!还‘共建’……哦对!的确是‘共建’——我负责‘打地基’,她只负责‘崛起’!就像她一直把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之上!”
“这个状态好像不对啊!你不一直都很皮实的吗?”夏夜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刚才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整个人就像好几天没睡了似的!几个星期没见,你最近工作很忙?”
“我倒是想忙!忙不起来啊!还不是老样子!我都不想干了!整天装孙子!我自己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我都从来没见过,倒是对着外人成孙子了!”大头打了个哈欠,继续说,“不过倒确实奇怪!最近这段时间的确容易疲劳。连约会都提不起精神。能一个人待着就一个人待着。我女朋友都开始怀疑我有别人了!”
“你这女朋友不是新找的吗?这才多久你就疲劳了?”
“哎呀!和她没关系!我就是……”大头想了想,发现也形容不出个所以然,皱着眉头道,“就是难受!那个难受的呀……萎靡不振!有时候想想,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夏夜乐了:“抑郁了?”
“唉!你不明白那种感受,真的很折磨人!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前一分钟还斗志昂扬,突然就有可能崩溃!就像那些……那些婚前婚后、产前产后的抑郁症患者似的!晚上啊,要么成宿成宿地睡不着——干瞪眼!要么整夜整夜地做噩梦——连续剧!那噩梦做得啊,跟真的一样!别提多可怕了!晚上睡得不踏实,白天站着能打呼!我都不敢开车了!坐公交、坐地铁,能站着就站着,可还是经常坐过站!碰到要紧的事儿我都打车。“
“要不去医院看看?”
“看过啦!大夫说身体没事儿!心理医生也见过,也没用!心理治疗的时候吧,总觉得他像是包场听我说单口相声似的,我还要给他钱!太亏!”大头四周望了望后,一脸严肃地低声道,“我姑姑啊,连神婆都给我找了3个了!”
“神婆?”夏夜想起那个因为不喜欢大头的女朋友所以一直给大头安排相亲的姑姑,疑惑起来,“让你和神婆相亲?你吃得消吗?”
“哎呀,不是!神婆不是会通灵嘛!看看是不是我被什么‘脏东西’缠住了!”
夏夜点点头:“那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家里贴得都是符!大门、客厅、阳台、卧室……连马桶和吸油烟机上都是!还要上香!现在那个家啊……”大头摇摇头,“就跟开坛做法似的!”
“有用吗?”
“你想想啊!每天睡醒一睁眼、下班一回家,看到满屋子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符挂着,正常人也该不正常了!我也不敢撕掉。这哪是驱鬼啊?倒像是做‘活人祭’似的!我都不敢让女朋友到我家里去,怕把她吓出个好歹!所以她一直怀疑我是不是又有新欢了。说实在的,我宁愿她怀疑我有新欢了,也不想让她知道我在搞什么驱鬼、开坛做法的迷信玩意儿。现在我整天看见符的次数比看到谁都多!我自己都会画了!你说我这样,长得像钟馗似的,也有鬼缠着?我看,保险起见,从现在开始还是别刮胡子了!”
在一旁听他说话的夏夜觉得坐得有些不舒服,便站起来,走到房间里的大镜子前,瞟了自己一眼。
“你说,这个世界还真有鬼吗?”躺在沙发上的大头,扭着头望着夏夜,问道。
夏夜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大头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正是他姑打来的。
“大擎,给你熬的药都喝完了吗?”
“姑啊,您可别再熬那玩意儿了!我喝了一次就上吐下泻,整个人更虚了。求求您了!好不?”
“不喝不喝!我就是要跟你说,那些没喝的药就都倒掉!别喝了!”
“真的吗?您想通了?以后不用再喝药啦?”
“不是不喝,是换一副药喝!”
“啥意思?”大头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明天带你去见另一个师傅!是个世外高人!我跟你说啊,这个人比之前的那几个都厉害的多了!隔壁王奶奶的孙女儿,就是有失语症的那个!前几天居然被这高人给治好了!现在见人还会打招呼!王奶奶说,刚报名参加了歌唱比赛!”
“得了吧!那小女孩儿是因为不想上学才装得不说话的!”
“别瞎说!自从人家高人给她看病以后,我看那小姑娘现在,天天自己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就去上学了!乖得很!”
“啊?”大头一下子发怵了,头皮也跟着发麻,“那王奶奶的孙女儿……现在还好吗?她喝了多久的药?贴了多久的符?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你这孩子!明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乖乖在家里等我!我去接你!”
电话挂上了。
大头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走!工作结束了,吃点好吃的去!”
“明天就要见‘高人’了,今天就早点回家休息吧!”夏夜笑着。他看着大头的黑眼圈,好像比刚才更严重了。
“那师傅不知道怎么往死里治我呢!我今天得活痛快点儿!”
“我不去了。我还有事。”夏夜拍拍他的肩膀,“你的那一份儿我放你口袋里了!”
说完,转身走了。
“不是跟你说过不用了吗?”大头在后面喊,“不和我吃饭了?”
夏夜只摆了摆手,头也没回。
大头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果真有几张钞票。他突然想起来夏夜跟他提过,收钱不喜欢转账的事,不由地撮了撮手中的钱,嘀咕道:“这钱撮起来的感觉,真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