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面之缘，夏夜却把没有跟简正则说的话跟魂气说了。让魂气知道，最多也就是任她感慨几句；而简正则和蔺谣要是知道，大概是又会没日没夜地顾虑。
他对外人不需要讲这种分寸。他不在乎。
“我冒昧问一句，你可是遇过很多事吧？”她问。
“嗯？”
“做萨满至今，我也见了不少怪力乱神。要么杀心太重，要么奴性太强；要么骄奢淫逸起码占一样，要么坑蒙拐骗一个没落下。就算是碰到副好心肠，最后都败给了强权和乱世。每一个族界，都是一个江湖。族界不同，江湖却常在。谁也幸免不了。我一个小萨满，能说出道明的恐怕也没多少。耳闻目睹的更加有限，但那些与众不同的气场，还是感应得到几分的。”
“‘与众不同’？你指的是？”夏夜问。
“我能说？”
他笑了：“你说‘与众不同’，我还以为是想夸我。听你的口气，看来不是。既然不是，我倒真地想听了。”
魂气上下左右地望了他一个遍，才道：“就是……你看上去好像齐齐全全完完整整的什么都有，但仔细看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字字扎心。
“唉。原来真的不是什么夸我的话。”夏夜无奈地扬了扬嘴角。
简单一句，字字扎心不过是因为无力反驳。
“可能我感觉错了。或许跟你相处得久一点，能再感觉点儿什么出来。”她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但我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夏夜听了会心一笑：“你既然想跟我相处得久点，我怎么会让你那么容易魂飞魄散！”
“我现在肉身不在，只剩这副魂气，离魂飞魄散也不远了！”魂气望着眼前一片茅草房，“如果和上次一样，那这里一堆之中一定有一个是狐狸的藏身之所！可这些草房子一个个都长得差不多，上一次我也是误打误撞。这狐狸究竟藏在哪里呢？”
“现在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再试试看吧！”夏夜一个转身，又变回蛇身，“我想它应该是藏得深，不然不可能一点味道也没有！”
说罢，蟒蛇的前身慢慢直立起来。
“夏夜，”她关心道，“你爬了这么久，行吗？”
话音未落，蟒蛇便向其中一间茅草屋猛地窜过去。只见它在屋子周围盘旋了几周，吐着愈发鲜红的信子，而后又朝另一间茅草屋飞驰而去。
周围的泥沙因为巨蟒极速的攀爬瞬间飞扬起来，伴随着它前行时低沉的阵阵闷响。
持续找了十几处，蟒蛇在其中一间茅草房绕了好几圈。
魂气顿觉不妥，也跟了过去。
蛇身在半空几回盘旋，突然一下子，像是彻底没了力气，摔落在地上，沉重的一响，又变回夏夜的模样。
他起身坐在地上，一脸倦意。
“怎么了？”她问。
满脸是汗的夏夜抬头看着眼前的这间茅草屋：“这一间，和其他的都不同。里面蜿蜒曲折，还隐约有风声传来，应该通向别处！”
魂气望过去：“之前我也是从一间茅草房走出去，才找到它的。走了好久。”
“或许这一间就是通道。”夏夜擦了擦脸上的汗，有些吃力地说，“里面空间狭小，蛇身进不去。我们还是步行进去吧！”
两人说着便向草房里走去。房子里漆黑一片，他们只能凭借感觉挪着步子。
魂气跟着夏夜，大约走了几公里，不远处隐约透过来点点星光。
“对了！对了！”看到光，她高兴地喊起来。
二人继续往前走。果然，眼前豁然开朗。仿若人界郊野幽谧的夜晚，天空繁星点点，周围的空气也清新起来。
虽然有如人界的模样，却死寂一片。风吹阵阵，草散尘起。生气低迷。
“一样的！上次来的时候，这地方就让我浑身不舒服。”她望着夏夜，“你说这究竟是妖界还是人界？还是别的地方？”
“是哪里倒无所谓。”夏夜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关键是要找到你的杀神，然后再找到路回去！”
真的无所谓吗？夏夜心里有点不安。他想，果真是为了逃，为什么找过来的路线会和之前一样呢？
正想着，突然不远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夜赶忙跑过去，却半个影子也没看到。
怎么回事？夏夜心里嘀咕，刚刚明明听到声音！
“怎么了，夏夜？”魂气也追过来。
夏夜环望着四周，慢慢静下心来，闭上眼睛，凭借着蛇身退去后残留的感官仔细搜索着。
可是，方圆几公里，除了他们俩，他感觉不到任何活物，只是隐隐约约……
一股臭味飘过来。
草丛中又传来刚才的声音。
这一次，魂气也听到了，可是，依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
“夏夜……”她有些害怕，向他靠得近了些。
夏夜的眼神在小心地搜索着。过了一会儿，他走向一片石子滩，慢慢地坐了下来。
“夏夜，你在干嘛？”她疑惑地跟着他。
他没有应声，只是小心翼翼地缓缓捡起手边的一块石头。眼神一只凝视着前方的草丛。
半晌，声音突然又出现了。他猛然间将手里的石头就往草丛里砸去。
只看见飞向前方草丛的石头像是空气中撞到了什么东西，在半空中弹开了。紧接着，一声惨痛的叫唤，像是什么被击中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面前蹿了过去。
“想跑！”夏夜起身，即刻变成蟒蛇身，追了上去。
半里外一条溪边，杂乱的脚步到此便停了下来。
紧追而来的蟒蛇吐了吐信子，凝视一处，静待着。
腐臭味加重了。
“怎么不跑了？”蟒蛇挺起了前身，在空中边晃动着边吐着信子，“你这味道……”
没有回话。只听慌乱的脚步声顿了顿，接着似调转了个方向，往溪水的另一边跑去。
灵活的蛇尾在空中轻轻一扫，一团无形被甩入水中。
“啊——”只见水里一阵水花四溅，一个身影才扑腾着缓缓现了原形。
一只狐狸。
青色的皮毛，五条灰色炸毛的尾巴。
“啊！烫烫烫——救命啊！救救我啊！”狐狸在水里四脚朝天，一双灰色的小眼睛清澈且幽深，楚楚可怜。
魂气跟着也赶来了。
狐狸边喊着，周身竟跟着冒起了烟。明明在水里扑腾，却像是在被火烧一样，拼命地挣扎着。
“是它！”魂气一下就认出了眼前的畜生，大声喊起来，“夏夜，就是它！就是它害我！”
“嗯？”蟒蛇望着魂气，又看了看在水中“烫”得哇哇乱叫的狐狸，“你要找的狐狸，就是这个？”
“就是它！”魂气一阵怒气，“上次见到它的时候，它可没这么畏首畏尾、鬼鬼祟祟的！现在现了身我当然认得！绝不会记错！”
夏夜觉得奇怪，便扬起巨蟒身，向狐狸窜过去。只见他尾巴又是一甩，把正扑腾的狐狸从水里卷了起来。
“就是它！”魂气指着狐狸喊道，“就是这条绿毛五尾狐！看它那贼眉鼠眼的样子！”
“大姐，你谁啊？”狐狸被烧得一脸灰，身上有几处毛发都秃了，“我烧这德行，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我是谁了，你认得？”
“你烧成灰我也认得！”魂气顶了句。
巨蟒鲜红色的信子在狐狸身上扫来扫去，嘀咕着：“身上也没有活气。这是个什么妖怪？”
“呸！”狐狸嗔道，“自己长这德行，还带个冒蓝光的女魂！你们才是妖怪！”
巨蟒听罢，猛地张开大嘴，上下两排尖锐的毒牙。
“哎哟！你别吃我！别吃我！”狐狸见势不妙，赶紧嘶喊着求饶。
“吃你？你臭成这样，谁要吃你？”巨蟒侧头看了看溪水，又低头看了看狐狸身上刚刚被灼伤的伤口，一脸疑惑，“你掉的是水里，又不是掉火里，怎么会被烧伤呢？”
“你……你管不着！”狐狸低下头，只顾小心舔舐着身上的伤口。
没时间管这么多了。巨蟒的两只眼睛泛着金色的光，和黄底花斑的蛇身相互对应着。他冲着狐狸嚷道：“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抢人家东西？”
“抢东西？”狐狸抬头瞥了一眼巨蟒，“我抢什么了？你别乱冤枉我！”
“不承认？”蟒蛇的身子猛地用力，狐狸被勒得差点断了气，连舌头也吐出来了。
“救……救命！”狐狸使劲甩着五条尾巴，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快……快松开……”
挣扎之中，狐狸的力气渐渐少了，眼睛也眯起来了。
巨蟒松了松身子，头伸了过去，咬起狐狸一条尾巴，把它从卷缩着的蛇身中叼出来，甩到旁边的草地上。
此时的狐狸趴在地上，是没什么力气再逃窜了。
夏夜的蟒蛇身转了几圈，又变回人的样子。他走过去，一手捡起狐狸的一条尾巴，拍了拍已经昏厥过去的那张狐狸脸：“喂！醒醒！”
狐狸睁开眼，看着夏夜，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们……你们到底要什么？”
“你明知故问！”魂气在旁喊道，“把我的心神还我！”
“心神？”狐狸转了转眼珠子，回道，“什么心神？”
夏夜甩了甩手里的狐狸尾巴：“你把人害成这样，快把东西还回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啊！”狐狸委屈地看着他俩。
“还装傻！”魂气气愤难平，“把我的心神还给我！”
狐狸挠了挠耳朵，抖了抖脑袋：“我不认识你！你说的那玩意儿我可没见过！你说我拿了，有什么证据？”
“你骗我喝了那条河的河水，喝了以后我就不省人事！杀神就不见了！你还说和你无关？”
“哎哟！原来是你啊！你没个人模样，我也没认出来！”狐狸挠了挠脑袋，盯着她看了半天，笑道，“你咋变成这样了？”
“少废话！把我的杀神还来！”魂气怒火中烧，吼起来。
“妖界大大小小的月女河之中，那条河算是性情温和，只是爱吸万物精华罢了。你平白无故喝了里面的水，这点代价算小的了！”狐狸继续笑道，“我可没逼着你喝！你赖不着我！”
“是你算计好的！”魂气怒道，“你指我走那么久的路，料到我那时一定口渴难耐，一定会喝那条河的水！你快把杀神还给我！”
“切！”狐狸撇了魂气一眼，“把杀神还你？那你先把那口河水吐出来啊？”
“你！”
魂气刚想冲过去，夏夜拦住她：“让我跟它聊聊！”
他把手里的狐狸拎得近了些，左右看了看，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
“你瞎啦？”狐狸转了转眼珠，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狐狸……”夏夜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想了想后问，“妖族的？”
“是又怎么样？”
“你身上没有活物的味道。你死了很久了？”
“没想到你有两下子！”狐狸冷笑了一声。
“死了很久为什么在这里徘徊？”
“你呀，管——不——着！”狐狸撸了撸其中一条尾巴。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死了？”魂气不解，“不对啊！死狐狸还能迷惑人？”
“切！”狐狸甩了甩头，“告诉你，少瞧不起人！”
“人？你是人吗？”她撇了狐狸一眼。
“哼！事成以后，我不只可以活过来，还可以变成人！真的人！”
“事成？”听出蹊跷，夏夜皱了皱眉头，“什么‘事成’？”
“哼！”狐狸撇了一眼。
“管你什么‘事’，想‘成’？门儿都没有！不把我的杀神还回来，把你的尾巴一条条割下来！”魂气嗔道。
夏夜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魂气，吞了口口水：“想不到你生起气来，也挺可怕的啊！”
“哼！”她叉着腰，“这狐狸一开始就是设计害我，让我没命！一定是要拿杀神做坏事去害更多的人！这种畜牲，现在不杀了它，以后再想杀可就晚了！”
“奇怪了！做坏事的多了！你们专拣软柿子捏？”狐狸扑腾了一下，“再说了！我忙活这么多也不是想害人啊！我只是想变成人罢了！”
“你？变成人？”魂气鄙视道，“你心术不正，不修正道，就算能变成人，也是个妖人！”
“没见识！”狐狸傲娇起来，“我们狐族是半仙，和普通的妖不一样！成仙或许不易，想要变成人有什么难的？再说了，他们答应过我的！”
“谁？谁答应你的？”夏夜想了想，问，“是那些答应过你的人派你来的？”
“这个……”狐狸溜圆的眼珠转了几圈，“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已经把杀神骗到手了！”
死了的能变成人？夏夜细想反复，这事儿难道和宄族有关？
“妖族自诩悟出仙道修身之术，尤其是狐族，本就把自己当成是仙族后裔，为什么你还要变成人？”魂气好奇起来。
“你管得着吗你！”狐狸撇了她一眼，“我今儿个喜欢人，我就想变成人！我明儿个喜欢仙，我就修成仙！借你的杀神助我一臂之力，那是抬举你！等我哪天修炼得道，给你这个笨蛋指条成仙的明路还你个人情就是了！那个时候你跪地上喊我声仙师，我还得嫌你道谢的诚意不够呢！现在得了便宜还来卖乖！”
“好一张利嘴！”夏夜摇摇头。
“你个‘死八怪’！我恨不得再杀你一次！”魂气气得蓝光一闪一闪的，“死了就老实地去投胎！龌龊的手段抢别人东西，算什么本事！”
“所以，你把那些人抢杀神，”夏夜不解道，“是为了用杀神来逃轮回？”
“你这德行，进入轮回一定没办法成人！但你以为你逃了轮回就有机会了？你要变成人有很多的方式！干嘛要害我啊！”魂气气冲冲道。
“嗯？”狐狸眨了眨眼，望着他们，“你们说什么？什么‘逃轮回’？”
狐狸看上去像是压根儿不知道杀神是干什么的，夏夜愈发迷惑起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杀神有什么用？”
“我干嘛要知道？它有什么用我不管！反正对她重要就行！”狐狸瞥了一眼魂气。
“对她重要就行”？夏夜沉默了，心想着，这狐狸显然也不清楚这杀神有什么用，更像是听人差遣，只管抢了再说。让一只死狐狸变成人有很多方法，为什么偏偏费尽心思执着于要一个蓝衣萨满的杀神？那些人要杀神究竟要干什么呢？只是为了帮一只狐狸这么简单？
狐狸继续道：“事已至此，不如看开点儿！那傻丫头命不好，就算没有我，她那个杀神也保不住！早晚被撬了去！”
魂气听了火更大了，却苦于无处发泄，竟带着哭腔喊道：“你把杀神还给我吧！你拿它有什么用呢？你知不知道，再找不到杀神，我就入定轮回再回不来了！要是杀神让冥界封了，我就要生生世世留在冥界服役了！”
“留在冥界服役？嘿嘿——”狐狸捂着嘴笑了笑，“想得倒美！”
“你什么意思？”夏夜不解。
狐狸望着夏夜，笑道：“你可以问问她，杀神当真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吗？”
夏夜想了想，望向身旁的魂气。魂气则一脸茫然。
“我也不怕告诉你，自打你的魂气找过来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找到了杀神又怎么样？”狐狸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不要觉得我们这些妖精没本事！就算我是只死狐狸，也比你们聪明！”
夏夜疑惑地看着魂气：“你还有什么是最重要的？是别人想要的？”
她想了想，摇摇头道：“杀神没了，就等于命没了！要是被冥界拿走，我要一辈子服役，还有什么比这儿更重要的？”
正在两人不解的时候，狐狸趁机挺起了身子，猛地在夏夜的手上咬了一口。
夏夜下意识撒了手，狐狸“噌噌噌”跳到几十米外，转身笑道：“你们这些大蛇怪、冒着蓝光的蠢鬼！有本事来抓我呀？”
说完，便钻进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现在怎么办？”她问。
“跟着我，我们追过去！”夏夜道，“他身上还有腐臭的味道！顺着味道，不怕找不到！”
说完，夏夜又变回蟒蛇身，她立刻跳到他身上。
二人顺着狐狸的味道追了上去。
一路上，她忍不住问：“那狐狸为什么会有腐臭味？我之前怎么闻不到？”
“之前可能是它藏得深！刚才被水烧成那个样子，气味才这么明显！”
“既然是死了的狐狸，有腐臭味也很正常！”魂气说。
夏夜沉默了。
“你怎么了？”魂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哪里不对劲？”
“我怀疑它是别的东西！”
这个味道他之前闻到过——伞尸的味道。那狐狸会是伞尸吗？这其中曲折一定和宄仆有关！说不定，就是宄仆指使它来抢杀神的！可是，宄仆在哪？他们要杀神究竟想干什么？这又是什么阴谋呢？
“什么东西？”魂气不解。
“先别想那么多！等我们先把你的杀神抢回来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