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离天亮还早，皇帝赵炅已经起床了。虽然内侍们对这位皇帝早起晚息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今天仍然颇觉意外。今天并没有朝会祭祀，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大日子，皇帝这么早就起来梳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赵炅心里很清楚，今天是覆试礼部所贡的合格进士的日子，当然是件大事情。礼部侍郎、文明殿学士权知贡举程羽几天前就将这一百多个合格进士的文册档案呈上御览。赵炅花了几天时间，居然将这些资料详详细细地看了个遍，心里头对这些举子们也有了个大概的认识。不过，今天早上这么早就被这事搅和的睡不着觉，赵炅也觉得诡异。
赵炅刚刚年逾不惑，做皇帝也快四年半了，覆试进士也好几次了，唯独今天感觉格外的兴奋，难道这届进士有什么不寻常之处吗？梳洗过之后，赵炅不自觉地摇摇头，又解嘲似的咧了咧嘴，看看时辰尚早，他缓缓地踱到案几边上坐下来，翻出一份河北报上来的契丹军情，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昼漏初上，一名宫女快步走进万岁殿内店，片刻之后，德妃李氏缓步从内殿出来，悄悄走进正在伏案书写的皇帝赵炅身侧，俯下身凑在赵炅身边说了几句话。
赵炅“霍”地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转头吩咐内侍：“更衣，备法驾！”
身后的内侍被这突如其来的、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吓了一跳，镇静之后随即散开。赵炅迈着大步走进内殿，李妃随后静静地跟了进来。
这一年是太平兴国五年闰三月十一日。在早春的习习凉风中，大驾玉辂稳稳地停在长春殿内殿外，内侍刚小心翼翼地将杌子放好，赵炅立即从玉辂上走了下来，然后大步朝内殿奔去。内侍们猝不及防，连忙慌慌张张地朝前赶去。
（注：辂【lù】，古代一种大车，也指车辕上用来挽车的横木。）
长春殿大殿外的台阶上，知贡举程羽、李穆等，规规矩矩的按班位秩序肃立左右，阶下一百多位等候接见的进士在几位殿直的引导下早已成列，尽管有殿值们在一边维持秩序，进士队列依然喧哗不已，程羽皱着眉头瞟了一眼，脸色愈发严峻。
（注：知贡举，唐宋时，主持进士考试的大臣。）
（注：殿直，皇帝的侍从官，五代时名殿前承旨，后晋改称殿直，宋沿用；宋代也给一些武官加此官名，为散官官衔，相当于荣誉称号。）
站在身旁的李穆见状，笑了笑，低声说道：“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殿庭中只有三种班列不可能整齐。”
程羽侧过头来，不经意地应了一句：“哪三种啊？”
李穆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道：“举人、蕃人和骆驼。”
程羽虽然没有笑出声来，脸色却和缓了许多。
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东边的晨曦却早已将柔和的金色以及栏杆的阴影映射在大殿的台面上。空气中传来了一阵很轻但整齐的脚步声，程羽挺了挺胸，几个内侍熟练地分开，侍立左右。
随着几声尖细的传呼，皇帝赵炅大踏步走出大殿，赵炅穿着常服，戴着幞头，满面春风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任何的疲倦之态。几位身后的内侍将一张龙椅安放好。赵炅随即坐定。
侍立在侧的入内都知王仁睿大声呼喝道：“拜！”
（注：入内都知，宋时皇宫内官职名，专门服侍皇帝。）
程羽等人立即行朝见大礼；阶下的举子们见状，也纷纷学着别人的样子跪倒在地。
赵炅略略地眯着眼睛，看着阶下的喧嚣场面，脸上居然掠过一丝笑意。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数百年前唐朝的太宗皇帝一样，心旷神怡的望着成群结队步入考场的举子们，差一点就要脱口说出：“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
看着皇帝面色平和地望着阶下的一众举子，程羽等人也就安静地肃立一侧。片刻之后，在殿直们的轻声呵斥中，举子班列才逐渐安静下来。赵炅这才侧过脸对程羽说：“开始吧。”
程羽侧过身来，冲着赵炅一个长揖，然后转过身，面对阶下，清了清嗓子，按着进士甲等乙等的名次，挨个儿叫上前来：“苏易简”“李沆”“向敏中”“王旦”“宋湜”“张咏”“谢泌”“魏廷式”……
大多数时候，赵炅只是和颜悦色的问答，一句半句，只有几个因文采出众而判入甲等的举子，有幸得到了皇帝更多的勉励之言。
“寇准！”
在回荡的余音中，走上来一位面庞稚嫩，身材俊拔的年轻人，程羽斜眼一瞄，注意到皇帝的眉头皱了一下，不禁心头一紧。他知道，这位皇帝平生好文厌武，好老成、轻年少；往年的临轩面试中，就有年少者因问答不满意，而被剥夺进士资格，斥逐回去。
这个年轻人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和考官的情绪，他沉稳地从队列中走出来，很熟练地行了拜礼，然后伏在阶下，程羽稍稍松了一口气。
赵炅依然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寇准，你家在何方？”
年轻人略略抬了抬头，朗声答道：“小民是华州下邽人氏。”
年轻人一口浓重的关西口音，似乎让皇帝有点儿猝不及防。赵炅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不过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半自言自语地说道：“噢，还是个关西人啊！”顿了一下，他和气地问道，“寇准，你学业有何专长？”
年轻人沉声答道：“小民于《春秋三传》颇有心得。”
赵炅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回应道：“噢，那你说说《春秋》精义何在？”
年轻人闻言，不假思索地脱口应道：“先圣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赵炅忽地两眼放光，右手拍了一下大腿，喊道：“说的好！”周围的内侍以及考官们，都是猛地一个激灵，赵炅犹自喃喃道：“好，好！果然是忠义出于关西啊！”
程羽见状，不失时机地出列奏道：“陛下，巳时已过，该回宫进食了。”
赵炅扬了扬头，说道：“朕并不觉得劳累。”又回过头，扫视了一下内侍们，问道，“你们腹中饥饿吗？”
侍立一旁的王仁睿赶紧俯下身来，回应道：“大家尚且不觉劳累，老奴自是精神百倍。”
（注：大家，并非现代汉语的“大家”，而是对皇帝的敬称。）
赵炅转回头，看了一眼程羽，说了声：“继续吧。”
一共是一百一十九位进士，面试完的时候，已快到酉时了。一个小内侍从大殿出来，凑到王仁睿耳边耳语了几句，王仁睿点点头，小内侍悄悄地退回去了。王仁睿看着程羽等人与一众进士们行完拜礼，便立即从赵炅身后踅到跟前弯腰小声道：“大家，光禄寺刚才派人来回话说，已经奉诏在迎春苑备好酒宴，恭候圣驾。”
赵炅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大声说道：“赐宴！”
阶下的举子们又是一阵喧闹。
赵炅转过头说：“李穆，你去把直史馆的那几个都叫上一起赴宴。”
李穆应了一声，行过拜礼，便起身匆匆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