汅水,嵬国第一大河,北起钲狼雪山,南入连舟大泽,浩浩汤汤三千里,日夜奔流不息。它的支流数以万计,犹如老树的根须般横卧于大地之上,滋养了历朝历代,看遍了荣辱兴衰。
此刻,就在它的一条微不足道的分支上,一叶扁舟正逆流而上。潺潺流水中,小舟轻摇着靠了岸,几条小鱼被惊得四散开。
时值傍晚,金云村的村民们正在分煮食物,炊烟袅袅,香气四溢。
狄稽独自坐在僻静处,背靠一面残墙,再往后不远就是树林。他抬头望着晚霞,看那一缕缕薄云随风而走,化作各种各样的形状。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一副碗筷忽然挡在了眼前。
“给。”杨千钧把饭菜递给狄稽,然后端着自己的碗在一旁坐了下来。他敲齐筷尾,二话不说便开始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饭。
狄稽也不言语,同样端着碗吃了起来。二人互不相视,埋头吃得满头大汗,最后一齐长舒了一口气,静静看着远处的山林,聆听鸟啼虫鸣声。
秋风拂过,凉意袭人,待到入夜后,山里就会变得更冷。狄稽扯紧衣襟,呼出一口热气:“等到了皇城,你想做什么?”
“安葬我父亲。”杨千钧目不斜视,“然后找最好的大夫,治好小月的病。”
天色逐渐暗去,金云村里点起了火把,暖光映在杨千钧的脸上。狄稽这才发觉,眼前这个少年瘦削了好多,双眼深陷,倒有几分像他的父亲。
他收回目光,缓缓道:“你恨吗。”
“恨谁?”
“我,或是那些兵、水舻司、夜行司……甚至是大嵬新君。”
杨千钧注视着金云村的废墟,深吸一口气:“说不恨,都是假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断你们的骨、抽你们的筋,哪怕是皇……”
他忽然把话强咽了回去,紧攥着的双拳随之一松。静默片刻后,杨千钧失笑道:“恕在下口无遮拦,险些又酿成大祸。”
狄稽闻言一愣,目光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晚霞红得似血,为远山的轮廓镶上了一道金边。残阳就如同即将熄灭的火焰,挣扎着迸发出最后一道光芒,然后转瞬便沉入了黑暗之中。
正当二人彼此无话时,几声窸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狄稽不愧是密探,反应快于常人,立马起身抽出了佩刀。这毒雾迟迟不起,使得林中的不少野兽都蠢蠢欲动,最近几夜他经常被这样的声响惊醒。
杨千钧自然也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从残墙的裂隙里向外张望。仅靠着从村里透过来那一点火光,还不足以立刻看清林间的情况。
就在他屏气凝视之时,一只圆眼睛猛然迎了上来,直勾勾地盯着他。杨千钧始料未及,被吓得往后一仰,冷不防一脚踩在了碗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噗——哈哈哈!”
听见这带着稚气的笑声,杨千钧由惊转喜:“恩公?”
“嘿嘿,算你耳朵灵。”青莲子从残墙边上探出个脑袋,一双黑亮的眼睛又圆又大。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身上的道袍已经换成了新的。
看清了来人,狄稽眉头一松,收刀入鞘。他左右环顾,面露疑惑:“少帅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江沉沙?他早就走了啊。”
“走了?”狄稽始料未及,还想追问,却见青莲子把袖子一挥。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我只是回来拿东西的,顺便来道个别。”
事发突然,这短短几句话,却愣是把狄稽和杨千钧都听懵了。二人面面相觑,思绪杂乱,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莲子倒是镇定自若。他卸下书笈,取出一捆整整齐齐的纸包递给了杨千钧:“喏,这是你妹妹的药。村里的药房被烧了个精光,这些是我去山里采的,已经配好了,早晚用水煎服,足够你们用到洛城。”
杨千钧讷讷地接了过来:“恩公,你这是……”
“我也该走啦。”青莲子重新背起书笈,“村里能治的我都治了,眼看这天越来越冷,留在这深山里也不是个办法。我也得接着逃命喽。”
“现,现在?”杨千钧急了,“天色暗了,你孤身一人,如何照应得过来?再说,这山里的毒雾随时都可能会起啊!”
青莲子笑了笑:“放心吧,那雾不会再起了。你妹妹的病也一样,只要坚持吃药就能痊愈,不用再去请大夫了。”
“毒雾消失了?”狄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我听说……”
“噢,对,还有一件事。”青莲子打断他的话,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家少帅临走前,托我给你带了个口信。他说——‘罪已至死,再多也无妨’。”
听见这句话,狄稽浑身一震,面色愈发苍白,可眼眶却渐渐红了。
青莲子从书笈里取出一只折叠的羊角风灯,熟练地拉开机括,将它撑了起来。他把火折子凌空一抖,将燃起的火苗送进了风灯里。
暖黄的灯光缓缓亮起,驱散了薄凉的夜色。
“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走了,你们可别太想我啊。”
青莲子把袖子一挥,抬脚便走。可还没迈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恩公!”杨千钧双膝跪地,眼含泪光,“此番别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只怪杨某无德无能,救命大恩无以为……”
“停停停,给我打住!”青莲子站定脚步,没有回头,“救死扶伤,医者本分。你只要以后能照顾好她,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杨千钧无语吟噎,只得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是!”
站在一旁的狄稽仍是面如纸色,双眼黯淡无光。他握紧双拳,声音发颤:“小道长,若你还能再见到少帅,劳你告诉他……”几度开口,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青莲子驻足静候了片刻,没听见后话,就重新迈开了步子。
狄稽慌忙追出两步。看着青莲子的背影,他咬紧牙关,终于从胸膛里挤出了五个字:“北境十三兵!”
冷风环顾,无人应答。
青莲子一言不发,提灯径直向前走去。直至再也看不见金云村后,他忽然把灯一灭,压扁了塞回书笈里,然后一路小跑,从高处的山坡又悄悄绕了回去。
路过金云村时,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最后俯看了一眼这座残破的小村。天下之大,没人会在乎一座小小的村落,比起一位水舻司少卿的死,它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在这山涧中走了半柱香后,青莲子终于绕过村子来到了河边,行踪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当他从夜色中现身时,江沉沙已经等候多时了。
小船斜倚在乱石滩上,江沉沙静坐在旁边,头戴着青莲子的帷帽。听见脚步声,他掀开帽檐:“青兄,都交代清楚了?”
青莲子把帷帽拿了回来,扣在头上,一言不发地爬上了船。
“怎么了?”
“没什么。”青莲子低着头,把脸藏在了白纱后面。
江沉沙不再追问,起身把小船推进了河里。船底摩擦在乱石上,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
“江沉沙,知道你留下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吗?”青莲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语气里满是委屈,“要不是夜行司想要坐收渔翁之利,金云村又怎么会被毁成那样……那个狄稽和黄芩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要帮他!”
江沉沙不急着回答。他翻身上船,提起桨划了一会儿后,问:“你觉得我是为了帮夜行司?”
“难道不是?”青莲子仰起脸,透过薄纱盯着他,“罪已至死,再多无妨……这样一来,夜行司上奏的时候只要拿你当挡箭牌,不就能把害死村民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了吗?好好的村子,因为两个武司的暗斗,平白无故死了那么多人……最后还要嫁祸到你头上?我真是越想越气!”
“我不说,他们便不会利用我了?”
被这么一问,青莲子反倒语塞了:“那,那你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秋风瑟瑟,入夜更添冷意。江沉沙迎风而立,一头银发随风飘动:“换作是你,你怎么上报。”
“当然是如实说了,”青莲子冷哼一声,“把水舻司的肮脏算盘,以及他们屠杀村民的事情,全都说出来。然后告诉那新登基的小皇帝,是你江沉沙凭着一己之力……”
“凭着一己之力取了水舻司少卿的脑袋,还顺便杀了六百士兵?”江沉沙摇了摇头,“没人会信的。”
“可,可这是事实啊!”
江沉沙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为了灭兵,李盛派出的六万多人全死了,这也是事实,可他对天下承认过吗?”
青莲子张着小嘴,愣是说不出话来。小船顺水而下,四周除了虫鸣和流水声,再无别的声响。
“我留下那话只是想告诉狄稽,只管保住村民性命,万不可念及北境旧情。”江沉沙轻摇船桨,“他虽是夜行司的密探,但也曾是十三关的千夫长,叮嘱一句,总是好的。”
听见“十三关”三个字,青莲子忽然想起来狄稽最后说的那句话,不禁问道:“对了,‘北境十三兵’是什么意思?”
江沉沙愣了一下:“怎么?”
“狄稽本来想让我给你带话,但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
闻言,江沉沙心头一紧,一股久违的暖意从心尖散开。
这句话是十三关里的一句誓言。当年钲狼关一战,北雁军与铁真大军正面交锋,由重门关的援军从两翼包抄夹击。当时,铁真军负隅顽抗,破了右翼援军的阵型,数万名重门关的将士陷入死地。为了不让北雁军分心,援兵们齐呼“北境十三兵,齐心如雁行”,以示死守之心,声震沙场,战况惨烈至极。
征南战北的大雁们,彼此信赖却也互不拖累,哪怕失去了同伴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昂首前行。戍守北境的十三关亦是如此,凭着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它们守住了大嵬的千里边疆,于风雪中屹立了数百年。
江沉沙看着夜空中的点点星光,呼出一口热气:“他的意思是:我明白,多保重。”
青莲子往后一仰,颓然无力地倚在了书笈上:“哼,保重……哪还保得住唷!为了杀那老黄狗,你险些连命都搭进去了,到头来居然还成了恶人……天道不公啊!”
“天道公正的话,还要刺客何用?”江沉沙笑了。
青莲子抬起头:“在山洞里那会儿,你说刺客杀人不只是为了一句谢谢……你当时是想问杨老爷要什么啊?”
“自由。”
“哈?”
“杨千钧和小月姑娘从来没有去过外面,我当时想……”江沉沙把话说到一半,兀自摇了摇头,苦笑,“现在想来,杨大哥从头到尾都没有食言过啊。”
当黄芩居高临下、步步紧逼时,杨逐面不改色,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出卖江沉沙;若没有他慷慨相助,宁误或许早已被葬在了这深山之中。
江沉沙从腰带里取出了那半块残牌,轻轻抚摸用金丝勾成的“渊”字。如今宁误下落不明,这玉牌便是唯一的线索。
临渊学宫……
见他看得入神,青莲子轻哼了一声:“在村子里钓了三天鱼,也没见你说要走;现在好了,连觉都不睡了,居然连夜赶路……你怎么就能看上那老妖婆了?”
江沉沙只回以一笑,暗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哗啦——”水声激荡,船头往前一挺。小舟如同一片漂浮的柳叶,随着水流起伏摇摆,在夜色中朝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