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牛万象宿舍里的床。
牛万象睡了我四年（或者说我睡了他四年，反正都是一样），要说和他没有一丁点儿感情那是假的，但要说和他有多么深的感情，也是假的。别看牛万象和我睡在一起，但他从来不把睡觉当作多大的事儿。四年大学，他是能不睡就不睡，能少睡就少睡。读书和写作占去了他的大部分的时间。特别是大学前两年，他几乎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说得不好听一点，他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多。这也是他为何能在圣城师大当上“鸡头”独领风骚的主要原因。当然，牛万象在圣城师大也不是没有遗憾。
要说牛万象在圣城师大的最大遗憾，就是他没正儿八经地谈过一次恋爱。别看他整天在校园里风风火火风光无限，但在爱情方面，他是很迟钝的。这和他内敛、腼腆的性格有关，也和他的爱情观有关。他认为在大学里谈恋爱是金钱、时间、精力的三重浪费，像他这样出身农家、喜爱读书、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写作的人，在大学里谈恋爱的确是一种“奢侈”。牛万象出生于沂蒙老区一个叫麻庄的地方，那个村庄是乡土中国贫困落后的典型。家庭的贫困让他无法在大学里大手大脚地花钱，即便是后来他出了书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以后，他也不敢浪费那些本可以用来接济家里的钱。没有钱，在大学里谈恋爱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他也没有时间。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泡在图书馆里读书写作。他更没有多余的精力。他要在应付学业的同时，做好校报记者团的工作，带领一帮学生记者满校园跑新闻。与此同时，他还在中文系的杂志《当代语文》做兼职编辑。别看只是兼职，他要做的工作很多，颇有些怪异思想的主编、文艺学教授崔翔对牛万象颇有些赏识，几乎让他担当起了编辑部主任的角色。鉴于牛万象比较忙，为了能保持及时联系，崔翔教授还专门给他配备了一个时髦的传呼机。所有这些，都注定了他不能在大学爱情方面主动出击春风得意。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方面的要求蛮高，女孩子不但要漂亮，还要有气质，最好热爱文学，能写会画。按照他这个标准，整个圣城师大能满足他理想的恐怕没有几个。
当牛万象与古彭师大签订就业合同以后，随后接近半年的时间，读书写作之余，他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就是和几个朋友出入于街边酒馆，点几个小菜，再来几瓶廉价的啤酒，一顿胡吃海喝。这一时期也成就了他的微胖体形，一改此前的削瘦和骨感，向着臃肿和肥胖一路迈进。对女性的要求甚高和对大学爱情的不屑一顾，最终导致了牛万象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认认真真地谈过一次恋爱。这样说似乎也不对，细细想来，牛万象似乎有过一次并不专业也不刻骨的恋爱体验。说起这段体验，他要感谢记者团那个名叫谭薇的女孩子。
圣城师大在小县城办学的好处是安静，安静，十分安静。想不安静都不行。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牛万象这些出身农家的大学生，为啥？因为小县城的消费不高，也少有大城市的喧嚣和纷扰。在这里，像样的电影院都没有几家，酒吧、舞厅、歌厅也少得可怜。就连网吧都还是一个新生事物。那些来自大城市的大学生，一开始很不适应小城的生活节奏，但毫无办法，慢慢地，也只好都汇入了认真读书学习的潮流。圣城师大的学风之所以一直保持得很好，恐怕也和办学的外部环境紧密相关。这里的考研率一直居高不下，甚至被誉为中国考研部队的预备学校。在滚滚潮流中，来自省会城市强富高美的校报记者谭薇也加入了考研大军。人家都是大三大四才开始准备，她却从大一大二就早早地做好了规划，提前好几年进入了状态。与其他都盼望着考进大城市好一点的大学不同，她一心要报考本校中文系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生。为了考研究生，她后来连校报记者团也不干了，整天泡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牛万象也泡图书馆，但他主要是在这里写小说。因为一心要摆脱家里的贫困，牛万象早就下定决心要先就业，再找机会考研。因为都是校报记者，又都喜欢泡图书馆，谭薇和牛万象常常结伴而行，时间久了，慢慢有了些超出一般同学的举动。尤其是谭薇，常常主动邀请牛万象到学校大操场散散步啥的。现当代文学专业的考试，写作占有很大的比重，谭薇有事没事就缠着牛万象，向他请教文学写作的技巧问题。每次请教之后，还常常邀请他一起出去吃饭。对谭薇的邀请，牛万象不好拒绝，一开始是硬着头皮去，后来慢慢习惯了，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地出入于图书馆和饭馆。平心而论，从小在城市长大的谭薇相貌、气质俱佳，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之风范。她喜欢辩论，口才很好，不善言谈的牛万象说不过她，有时候明明是道理在他这边，却常常会被对方说得哑口无言。牛万象不得不承认，自己时常会被谭薇的谈吐所吸引。但谭薇比他低一个年级，而且家在省会，两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家庭，都差得老远。牛万象也就没往处男女朋友那方面想。
有一次，牛万象刚写完一个小说，心情无比舒畅。抬头环顾图书馆四周，大家都在很安静地看书。谭薇就坐在他对面，此时正在认真地边看书边做笔记。她抬眼看了看四处张望的牛万象，皱了皱眉头，小声说：你脖子扭来扭去的，累不累？牛万象笑笑：正好活动活动颈椎！谭薇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道：我们聊聊？牛万象愣了一下：怎么聊？用笔？谭薇点点头。牛万象心说有话不用嘴说用笔写，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但想想这主意也不错，再说图书馆里也的确不好大声说话。他拿起笔在纸上写道：那我问你一个早就很想问的问题吧，为何非要考本校的研究生？这个破地方，你还没待够吗？谭薇笑笑，在纸上写：我喜欢小城的安静，而且中文系现当代文学很厉害，尤其是给我们上课的李建老师，别看他现在窝在圣城师大，但他是一个有思想和学问的人，我很想读他的研究生。牛万象明白了，谭薇是看上那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李建老师了。不知为何，一股醋意油然而生，他写道：李老师学问是很好，但大城市的大学好老师多得是！谭薇抿起嘴巴，摇摇头，写道：他做的是真学问！是有思想的学术！他的学问和做人是一体的！牛万象不知说什么好了，盯着谭薇那张青春洋溢俊美的脸，呆愣起来。
到此为止，牛万象和谭薇的感情还只是停留在一般朋友的层面上。他们之间的情感突变是在牛万象的小说集出版之后。大三这一年，牛万象被征招到中文系系办刊物《当代语文》做兼职编辑，认识了和杂志合作的在省城做出版的一个校友，在他的推荐下，顺利出版了自己的小说集。因为在文坛没有什么名气，书出版后出版社给了他1000册书以抵稿酬。牛万象算了下，如果这些书都卖出去的话，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于是，那一段时间，他带着记者团的几个学生记者穿梭于圣城师大各院系之间，推销自己的小说。作为圣城师大建校以来在校生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这本小说集竟然卖得出奇地好，到最后一本没剩！在整个推销的过程中，谭薇表现得最积极，几乎一场不落地参加了所有的活动。那些日子，她看牛万象的目光特别温柔，特别热烈。牛万象能感觉出来谭薇对自己有一点点的崇拜。牛万象不善于管账，觉得太琐碎，索性把所有卖书的账目都交给了谭薇来管理。谭薇是个仔细的人，专门到银行开了一个账户，所有收入支出一清二楚，不差分毫。最后一批书卖掉以后，牛万象请谭薇在学校礼堂看了一场电影《泰坦尼克号》。不知是不是被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所感动，谭薇看完电影在黑漆漆的操场散步时抱着牛万象直哭。牛万象有些意外，被谭薇抱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顺势搂住了她。搂着搂着，两个人的喘息越来越重，滚烫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就咬合在一起。操场上黑成了一团，四下里寂静无人。两个人亲吻着，在厚厚的草地上打起了滚。天气热，谭薇那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碎花裙子。这件碎花裙子是她第一次穿，也是唯一一次穿。在操场上滚过以后，裙子上沾了一圈圈的草渍，就在屁股底下，混着淡淡的处女血，怎么洗也洗不掉。就这样，他们在一个晚上把大学恋人能干的都干了。事后，牛万象问谭薇为何那么激动？谭薇红着脸说，人家是被电影感动了好不好！愣了一下又说了句：好歹那也是卡梅隆的电影啊！谭薇的回答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但牛万象心里明白，有许多事是说不清楚的。
比如在面对是否留校工作的问题上，牛万象就充满了说也说不清楚的犹豫。那时他刚刚和古彭师大签完就业合同不久，正在学校东边租住的爱情小屋里和谭薇享受着大学最后的美好岁月。自从在操场上完成了大学恋人的最后一课的“仪式”之后，牛万象便迷恋上了谭薇那柔软如水的身体，为此，牛万象专门租下了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两个人开始在这里过起了神仙般的同居生活。这里是牛万象和谭薇的爱巢，两个人恨不得每时每刻都要在这里上演男女之间的战斗。谭薇旺盛的生命力颇有让牛万象力不从心的感觉，他闹不明白，平日里看起来非常淑女的谭薇，咋突然之间变得如此放纵？她的身体像一个黑洞一样，吸收化解掉牛万象所有的力量。这天，两人正在折腾，牛万象裤腰带上传呼机突然剧烈地振动起来。牛万象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谭薇嘟囔了一句：干吗停？别管它！牛万象笑笑，气喘吁吁地说道：奶奶的，这振动的架势，比我还卖力！他打开传呼机，看到一行字：速来校报！有急事。李春。牛万象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谭薇身上翻下来就急匆匆往编辑部赶。他跑了一路，直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李部长面前。编辑部的几位老师都在，他们看到牛万象大汗淋漓的样子，都笑。编辑部主任胡军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牛万象，一脸的不高兴。牛万象一向不喜欢胡军，两个人的积怨由来已久。胡军是校报副刊版的编辑，与记者团没有直接联系，也不是记者团的辅导老师。但记者团的同学个顶个地几乎都是文学青年，他们最喜欢的不是写相对简单枯燥的新闻稿，而是可以显示才华的文学作品。因此，记者团的同学都把在副刊发表作品看作很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女同学，个个都是天生的文艺范儿，每次给胡军送稿子都是胡老师胡老师的叫个不停。胡军又恰好特别喜欢这一点，在他编的副刊版面上，经常见报的也多是女记者的稿子。牛万象最看不惯他这一点，平时对他采取的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两年前，记者团换届，按照以前的换届模式，都是上任团长推荐下一任接班者，校报编辑部直接任命就可以了。哪想到当上任团长推荐牛万象的时候，胡军提出来新任团长要选举产生。他这样等于是废除了以前的推荐机制，也变相否定了牛万象的接替资格。对此，牛万象很气愤却毫无办法。老实说，他不怕选举，同学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校报编辑部的四位老师有三位会支持他，再怎么选举结果也都有利于他。那天，胡军兴师动众地找来记者团的成员，煞有介事地分发了选票。包括四位老师在内，一共三十人参加了投票，牛万象得了二十八票，他毫无悬念地当选团长。牛万象后来才知道，胡军之所以煞费苦心折腾，是想把他喜欢的一位女记者推上来。而牛万象当选团长的第二天，那位女记者就悄没声息地退出了记者团。再后来，他又听说那位女记者已经和胡军同居了的消息。那个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几乎成为圣城师大的一个时髦的话题和谈资。牛万象也由此了解到，胡军的现任妻子是学校一位老领导的女儿，她在嫁给胡军之前已经是有夫之妇。当时，她的新婚丈夫去国外进修访学两年。就是在这期间，她认识了即将毕业的胡军，两个人悄悄地发生了关系。而胡军也由此得以成功留在了圣城师大。
来到主编室，李部长看到牛万象满头大汗，笑着说：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去，先去洗手间洗把脸！牛万象尴尬地笑笑，从洗手间回来，边甩手边问李部长：究竟是啥事？李部长笑笑：是好事！你小子真是交了狗屎运了！你也知道学校刚刚调整了一批干部，宣传部来了一位新领导，就是原来组织部的郭部长，他看中了你的才华，想把你留在宣传部工作，让我尽快征询一下你的意见。牛万象愣住了。说实话，他没想到还能有留校的机会。圣城师大虽然是在小县城办学，但也是响当当的省属院校，留校并不容易。况且，如果能留校工作，他和谭薇的爱情也可望能够开花结果了。就在刚才，谭薇还和他说起这事呢。她面部带着无比的忧伤，悠悠地对牛万象说：你到古彭师大工作，而我现在还是大三，将来若考上本校的研究生，还得三年。再坚固的爱情，也经不住左三年右三年的考验啊！牛万象心里明白，大学里的爱情，多半都是因为这个考验，到最后才落得孔雀东南飞的下场。如果真有机会留校，那才真叫是爱情事业双丰收！想到这里，牛万象心动了，他挠了一下头，问李部长：我和古彭师大签的协议咋办？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吧。李部长点点头，留校的事儿目前还只是一个动议，还得经过学校党委的研究，所以我们先不要和古彭师大通气，等能定下来再说！
从校报编辑部出来，牛万象脑子里一片乱麻。能留校工作是好事，四年大学时光，早就让他熟悉并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从中文系到宣传部，从学工处到团委，甚至分管宣传、学生工作的校领导，他都很熟识，留校工作比到一个陌生的高校工作要好得多。但留校工作也不是没有弊端。这里的人都是老师和领导，牛万象和他们之间处于不对等的上下级关系，这意味着他必须一直在他们手底下老老实实地窝着。但衡量利弊，牛万象觉得还是留校比较划算。回到租住的小屋，谭薇刚起床，正在梳妆打扮。她看到牛万象一脸喜色，问他：李部长找你有啥事？牛万象努努嘴，说道：当然是好事！谭薇笑笑：啥好事？牛万象抱住谭薇的小蛮腰，一用劲把她甩到了床上，气喘吁吁地说：让我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是啥好事！见牛万象性起，谭薇也不示弱，奋勇迎战。牛万象边战斗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李部长……说了……我可能……有机会……留校……听牛万象这么说，谭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无比兴奋地一下子搂住牛万象的头，眼神迷离地大呼小叫起来。
中国有句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牛万象要不要留校工作的当口，新到任的郭部长突然对宣传部内部进行了一次人事调整。李春副部长调任党校常务副校长，享受正处级待遇。这对于李部长来说是一个好事，但对于牛万象来说，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灾难”。李部长升任党校常务副校长，便腾出了宣传部副部长和校报主编的位置。几乎在他的升职同时，校报编辑部主任胡军接替了校报主编。考虑到自己和胡军不冷不热的关系，牛万象自感留校的机会渺茫。
果然，宣传部调整没几天，已经到党校就任的李春部长把牛万象叫来，说：万象你还是去古彭师大吧，留校的事儿不要再想了！此外，李春部长没再说别的任何一句话。而他想说所未说的一切，牛万象心里都一清二楚。
牛万象没能留校，谭薇空欢喜一场。他俩的爱情也随着时空的距离越来越远，在最后也不得不上演了亘古未变的孔雀东南飞主题。没多久，牛万象收到谭薇的一个短信，她说自己又恋爱了，对方是自己未来的研究生导师李建。牛万象的脑袋中马上出现了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脸，那是李建在圣城师大所特有的标志。这张脸让牛万象的心情有些低落，他默默地回了谭薇两个字：祝福！他在心里不明白，李建老师已经是人到中年了，孩子都快上大学了，怎么和谭薇说好就好上了？或许，他看中了谭薇过人的容貌和腹有诗书的才华？牛万象找不到答案。他唯一所能确认的是，自己和谭薇从今以后也许只能是路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