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半不叫救赎,而是推向更深的噩梦。
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那个时候啊,他还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小少爷。
炎国与淮国对峙多年,时有争纷。炎国多次在交战中取得好处,却是归功于战神白知期。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白知期于少年时就被算出是天生将才,可定一方。那个时候,白知期的父母,却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战争漫长,只盼归期。
炎淮战事平息,景德太子进京为质。
他最终归来,带着一身荣耀与功勋。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君子于役,已知其期。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见到在家等候他的归期的爹娘与妻儿。
军功累累,威名赫赫。
只知将军,不知君王。
一道道罪名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身赤血,埋于黄土。
抄家灭门的那一天,白术不服夫子管教,翻墙出去玩耍。
再回来时,门楣倒落,火光冲天。
那时候的他,看着曾经的家在眼前化成尘埃,只想着一起陪葬。却被一个小姑娘拽住。她十一二岁的样子,一张未张开的脸上满是温柔担忧:“小家伙,火很危险的呀,还是等城守来扑灭吧。”
他拼命挣扎,却没什么大作用。女孩儿一张脸稚嫩青涩,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却比他高出半个头来。
“你懂什么!”他气急败坏地转头,伸手掰开她的手,就要向火里冲去。
小姑娘有些气急,抓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回来,恶狠狠地训斥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如此轻贱自己?”
被她拦了两次,心里的火无处可发,他攥了攥拳,踮起脚凑到她面前,长长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在她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我娘就在里面,我去找她,你管得着吗?我的家没了啊!我还管什么身体发肤!”
他大声地吼着,是少年人的清新声线。没有什么威慑力度。
秋月听了他的话,挠了挠头,说:“好像有道理哦。”
她微微抿了抿嘴,看着白术转过身,又一次冲向火里,抬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
白术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打趴在地。
小姑娘见他倒在地上,用脚踢了踢他,见他没有反应,满意地拍了拍手。
她蹲下身抓住白术的一只脚,然后拖着他往兄长的住处走去。
也幸好那是冬天,白术穿得厚,也幸好,将军府离东宫不远。不然,说不准儿他会被拖死在路上。
小姑娘却不明白这些,只是在心里雀跃着。
昨天,澹台衡除了教她写字,还教了她一些别的。她牢牢地记着呢!
救人一命,胜于修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她救了一个人,还让他明白了道理呢!
她高高兴兴地将白术丢到自家大哥的床上,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她学的可是很快的呢,只是一直没有人教她而已。
她刚想把他弄醒,让他知道是谁救了他,又想到澹台衡说“君子行事,不为功名。”就什么都没有做就离开了。
晚上,奚流苍回来,看见自己床上躺着一个瘦瘦小小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气得摔了印鉴。
父王什么毛病?给自己送女人就算了,送男人是什么神奇的操作?送男人就算了,还是这么小的!
他严肃的面容差点气崩,伸手将男孩儿拖起来弄醒:“你走吧,去和他说,我不需要。”
白术被他弄醒,浑身酸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屋里燃着香,清淡却又带着一丝侵略的味道。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些风雅的东西,自然不知道这香是贡品,稀有至极,只有王室可以使用。
他冒冒失失地坐起来,什么都不管,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奚流苍很不满意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可真是没有规矩。不过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怕也是很难接受的吧。
白术是被拖进来的,也不认识路,在东宫里横冲直撞。这可苦了那些守卫。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四处乱跑,可他又是公主“领”回来的人,万一……
他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手忙脚乱地护着他,不叫他撞到什么机关上。最后,白术终于误打误撞地走了出去,那些侍卫也长舒了一口气。
出了东宫,他草草地辨了辨方向,就向着他的家跑去。
火早已熄灭,那里只余一堆断垣残壁。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抬脚,走上了那片废墟。
脚下被烧得脆弱不堪的木头不堪重负,在他的脚底断裂,发出咔嚓一声响。
他的瞳孔失焦,就那么直直地,在废墟上面走着。
直到……
有一缕金光进了他的眼睛。
他垂下了眸,怔怔地看着那个掩在废墟里的镯子。
娘……
他的娘亲是南人,能歌善舞。善良大方。
她喜欢带着这只镯子,据说,那是要留给她未来媳妇的礼物。
她是个文雅的人,总是轻声细语地教训他,而他,从来没有当回事。
她很宠他,可他自从记事以来,就不愿与她亲近。
他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唠唠叨叨的夫子,每天只想着去玩乐。
他总以为,她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认认真真听过夫子的课。
也没有认真的看过她一眼。
可谁知,他一转身,家没了,她也,不在了。
她再也,不会对他,温柔地笑了。
再也,不会,无奈地斥责他了。
如果他没有偷溜出去玩,他是不是可以,见她最后一面?
如果,他好好学东西,她是不是可以,开心一点?
她是一个跟着父母流亡北方的南人,她还没有回到她心心念念的故乡,怎么就,死了?
他忽然蹲下身来,疯狂地刨挖着那块放着镯子的地方,死死地咬着唇,手指被废墟里面那些杂乱的东西划破了,指缝里也全是血,而他却浑然不觉。
大概,他心底是明白的,他的娘亲啊,他温柔隽雅的娘亲,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不愿意放下罢了。
烈火焚烧,一定很疼吧。
他应该乖的,应该听话的。连最后,他都没能陪着她一起。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子啊,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啊,在被禁卫杀死的时候,是笑着的。因为,她的孩子,还活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清点人数的时候没有发现少了他,但是啊,她只想他好好地活着,能够娶一个用真心来爱他护他的妻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只可惜,那个镯子,没法给那女孩儿带上了。
也不知道,他那样嚣张跋扈的性子,有没有姑娘能受得住。
炎淮战事稍平,炎王就卸磨杀驴。白知期死在了凯旋路上,大火也不过是一个幌子。
白家满门,用生命,去守护了帝王的江山。
家没了,什么都没了。那场火来得蹊跷,他一直想找到缘由,却什么都发现不了。
他,不过是一个流浪的人罢了。
在无谓的寻找真相中,日子就这样过着,再次见到奚箬兰,已经是一年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