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岁起,我就接受着和旁人不一样的境遇,被带到开满荷花的园子,老嬷嬷教导着几百年前的东西,焚香抚琴、吟诗作画、女红细软、种种繁琐的礼仪,无数回的问,结果得到的永远都是,老嬷嬷那古板的摇头和只字不语,后来索性不问了。
在那漫长无味的日子里,只有族里的太爷爷,每年来看园子里看我,太爷爷总是远远的看着我,那眼神里是祈盼、无奈、还是惊喜,我也猜不出来,只是觉得太爷爷是年纪大了,所以要一直认真的看。
直到十六岁那年,太爷爷又来了,这次没有远远的站着,而是径直走进荷塘边的书房,他苍老了好多,背也驼了,我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只见他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上,慢慢道出:“蝶儿,你已成年,也该完成你的使命了。”
我愣愣的站着,心里却一直揪着,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可是将来在哪里呢。
我看着太爷爷,他面怀悲痛,微闭着眼睛,是在回忆着往事。
这几日,梅雨绵绵,房前那一大片碧绿的荷塘里,蛙声鸣翠,每日一副必修的字画,散放在桌子上,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我和太爷爷就这样静静的相称着,各自藏着沉重的心事。
“拿来了,拿来了,”屋外老嬷嬷一路小跑进来,打破了沉思,太爷爷微微睁开眼睛,接过老嬷嬷手中缠着墨绿盘丝鱼口的银管。
“蝶儿过来。”我缓缓地跟上了太爷爷的脚步,他走到书房东面的影墙前。
这道影墙,我一直觉得很乏味,因为上面刻的图案和文字,我都不知道临摹过多少遍,老嬷嬷告诉我,这是五百年前灭亡的北安国--国诫,和北安国的图腾。国诫之中都是修身养性,正理平治的言辞,那个图腾,是一只祥云中的灵鸟,那里有什么?
太爷爷将银管放在灵鸟的嘴中,影墙下方浮现了小门,我张着嘴,眼睛瞪着大大的,跟着太爷爷走了进去。
里面黑幽幽的,感觉太爷爷在前面扶着墙,摸索着什么,一会功夫,太爷爷打起了火折子,点燃了嵌在墙里的白烛,柔柔的烛光,瞬间亮了起来。
原来只是一个内屋,屋里挂着一排排女子的画像,那画中的女子,雍荣华丽的,娇小可人的,清新淡雅的,真是燕环肥瘦,千娇百媚,应有尽有,看的人眼花缭乱,真是掉到了美人堆儿里了。
太爷爷看着最末一端的画像,手微微颤动地抬起,想去抚摸,可是迟迟没有触到,最终摔袖落下,叹了口气,“蝶儿,跪下,”
我顺从的跪下,不缓不迟,头低低的垂着。
“这十年,你学的还不错。”太爷爷满意的看着我下跪的姿态,笑着说,“我们都是五百年前北安国的后人,北安国开国的王上,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平息了八国战乱,统一了燕南和漠北,登基后,经过多年的仁政,北安国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当时的丞相为王上的岳丈,也就是王后的父亲玉乔宇,向王上上书:历朝历代,斗转星移,都逃脱不了灭亡的命运。为了能保存最纯正的血亲子孙延续,为了保留百年之后复国的可能,劝谏王上将王后年仅六岁的嫡长子念允易,送到无人知晓的五色谷,对外称嫡长子病亡,并将大量的北安国珍宝送入谷中。待到嫡长子长大成人,再送北安国五大士族嫡女进谷,与其完婚,又令太医院调配出,必能生出男子的育丁丸,只不过,育丁丸乃伤身之药,可以确保生下男胎,孕育的父母却身衰力竭,性命不久。据说,嫡血长子成婚生子之时,便是命绝之刻,这样,一代接一代,五色谷中,都只有一位北安国的嫡血长子,这个秘密只有王上和历朝的丞相知晓,而历朝丞相必出自五大士族,丞相家必出一位嫡血女子,为北安国皇族传宗接代。朝夕更替,北安国日益衰落,终于在第九代王上,念天成登基五年后的深秋,也就是天成五年古历九月初六,月明国大将陈甫驿率三十万大军攻陷北安国都城夏城,念天成携后宫嫔妃和皇子跳城殉国。北安国灭亡后,当时的丞相月腾投诚,他却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次年送嫡亲女儿进谷,封杀了一切谷外的消息,那位北安国的嫡血传人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国,早已灰飞烟灭了。年复一年,花开花落,北安国已经灭亡了五百年,当年的月明国,早已不复存在,之后的清濯国,魏国,也短暂绚丽的昙花一现,当前是玄国的天下,当年北安国联姻的士族也只剩下玉姓一族了,蝶儿,这代就是你,”听着太爷爷漫无表情的道出这一切,我仍然低着头,我是为了传宗接代而活的,为了一桩可悲的承诺,我笑着,突然大声的笑着。
太爷爷吃惊的看着我:“每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使命,谷中嫡血长子是,我是,十七年前入谷,你的洁姑姑是,你也是。每个人都在坚守,只是到你这一代,我们再无人可选了,因为五大家族的后人早已陆续失去消息,我们玉家这代,长房也绝后了,你是进五色谷的最后一人,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必有一人复国,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格,这样也不负这五百年来,满屋子人的坚守。”
我静静的咬着嘴唇,手中的绢帕已经浸透了汗水。
“这里的女子画卷,就是这五百年来,我们五大族人送进谷中的女子,你的画像同样也会挂在这里,天意啊天意,这里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我耳边响起太爷爷那颤抖的声音,抬起头,眼光落到那最末的角落,迟疑的凝视着好一会,最终低下了头,起身,行跪拜礼。
我用北安国最庄重的礼仪,拜跪了满屋的先辈,眼中噙满了泪水,不知是为我自己,还是为了她们……
从那天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之后,我大病了一场,病好之时,已是秋风瑟瑟,残荷满塘,我知道,我已经听不到荷塘里来年的蛙叫了,十年里,我曾无数回幻想着离开这里,却从未预料到竟已这种心境离开,命运如此,也罢。
这几日总梦到那满屋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都在和我细语,我却听不见,我对嫡血长子也很好奇,这十年,我虽然在园子里,偶尔也会听来园子外的趣闻,那五色谷与世隔绝,嫡血长子是野人吗?
寂静的夜里,我望着冷冷的月光,久久不能回神。
我已经入谷二日了,听老仆讲,少爷去静修,我们还没有相见。记得太爷爷送我入谷那日,将墨绿盘丝鱼口的银管塞到我手中,我知道今日的生离,就是死别,我早已哭红了眼睛,他老了,已经承受不住重复的情景。
我恳求他再多送一程,太爷爷却因为谨遵祖命,不敢入谷半分,摇了摇头,亲切的抚着我的头。
“蝶儿,长大了,可以飞了。”他背过身去,偷偷拭泪,决然而去。
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太爷爷,保重!等我出来……”我看到那被岁月压弯的身影微微一颤。
我用香帕擦了泪水,随着接我的老仆进了五色谷。
五色谷内,景致宛如仙境,近处碧波微澜,水天一色,远处峰峦叠嶂,野禽猛兽鸣啼不已,深处毒雾弥漫,湿热润下,确实有思古幽情之意境。我走着走着,已经跟不上老仆的脚步,想来这五色谷能在乱世中与世隔绝,独辟世外桃源,一定有它的道理,看来这里果真是宁静致远之处。我早已支撑不住,眼前已经渐渐模糊,在模糊的视线里,我又看到了昔日书房前的荷塘里,今年开的最盛的那朵白荷,我知道那结出清秀白荷的莲子是苦的。
梦醒的时候,已是深夜,一阵阵鸣啼入耳,我感觉浑身酸软,眼皮重重的,微弱的烛光,映衬着孤漠的黑夜,口干的要命,我缓缓地起身,环视着周围。卧房很小,床榻上暖色的帷帐,有股淡淡的檀香,挨着的木桌上,放着茶壶,我口渴的不行,急忙倒入茶杯,喝下去,不烫不凉,有股甘甜的味道,想是泡茶的水是山中的清泉水,我豪饮了一杯接一杯后,浑然入睡。
次日清晨,老仆一早送过来熬好的汤药,我也没有问,直接喝了下去,真的很苦,“少夫人,少爷前几日静修了,应该要回来。”
“对了,少夫人,喜烛和合髱酒,我都已经备好,等少爷定好适宜婚嫁的吉日,到时就辛苦少夫人。”老仆充满喜色的告知我。
还没等我回过神,他早已出去了。早食,应该是谷中的食材,都是竹笋,菊花之类,淡雅爽口,我比往常多吃了不少。外面,天气晴朗,清风徐徐,我穿着一裙碧衣,头上插着绿色的珠花,简单收拾了一下,即来自,则安之,我告诫自己,大步走了出去。
我眯着眼睛,回头看着夜里住过的房子,原来是石屋,这是傍着山洞凿建的屋子,周围还有几间木屋,都是依据地势和山形修建,都利用的巧妙之极。只见阳光娇媚,树影摩挲,林间鸟声阵阵,真是人间美景,我顺着小溪沿路而行,只见不远处有一抹白衣身影,坐在溪边独自下棋,他就是嫡血传人—念桓之。
我的心揪了起来,低着头,悄然走了过去:“民女玉蝶,拜见少爷。”想起老嬷嬷教授的礼仪,我颤颤的行礼。
“免礼,你叫蝶儿?”浑厚的声音悄然入耳。我缓缓的起来,这就是我的夫君,与我共生死的良人,一袭白衣,温文尔雅,皎如秋月,灼灼其华,我应该感谢上苍,注定的悲剧,却怜惜的赐予我一个谦谦君子。
“回少爷,我叫蝶儿。”我莞尔一笑,“咱们对弈如何?”他也同样看着我,我看了看那盘下了一半的棋子,“好,你选白子还是黑子”
他不紧不慢的回答:“反正都是我下的棋,随你挑吧。”
我瞄了一眼一尘不染的白衣:“我就选择白色。”
“好。”没过多久,我发觉我的棋艺真是可怜的不行,我迟迟不肯下子,他脸色有些红晕,笑而不语,我就一直这么看着,他也耐不住了我的眼神,指点我,下一步的白子走向,原来棋艺会如此巧妙,我也豁然开朗。
缓缓的溪流,诱人的清风,我真的希望这梦境永远不要醒来。
“今日就到这里吧,改日再下。”
“好”我清脆的回答。
“少爷,喜礼都已备好,是今日礼成,还是择日?”老仆匆忙过来问道。
“蝶儿,你?”他小心翼翼的问起。
我脸猛然间红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我实在不知道是多大的勇气,说出这些话,反正被送进来就是为了成亲的,我也豁出去了。
“哈哈。一切听少奶奶安排吧。”他面对青山绿水哈哈大笑,老仆应声而去。
其实喜礼很简单,在谷外,太爷爷告知我了,就是参拜历任的嫡血长子和他们夫人的陵墓,然后喝杯含有育丁丸的合卺酒,视为礼成。
念桓之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幽静的山间小路,缓缓上行:“怕不怕,这里是沉睡峰。”
“不怕。”我的手里已浸满了汗,我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的摇着头。他紧紧牵着我的手,艰难的爬着山,周围树木林立,遮挡住了外面的太阳,我们一路前行,没有停歇,终于爬到了山顶。
山顶上,竟然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气,寸草不生,在一片开阔之地上,林立着长眠于此先祖的墓碑,他带着我缓缓的跪下了。
“先祖在此,皇天在上,我念桓之与玉蝶结为夫妻,生亦同眠,死亦同穴,永结同心。”他斩钉截铁的说出每一个字。
我深情的望着他,对着他的双眸,泪悄然落下,这一刻,只属于我们,我们一起行下了北安国隆重的拜君大礼。
峰顶的另一侧,郁郁葱葱,可以一览山下的秀色,相称着那份的凄凉,我心里有万般的无奈和心痛,只有紧紧的依偎在他的怀里,生怕失去。
“蝶儿。”他亲昵的唤着我,我微微抬着头,碰到了他的下颌,他低着头,那诱人的双唇吻了过来,他的舌尖有淡淡的茶香,毫不费力的撬开我的唇齿,他用力的环抱着我:“蝶儿”
他在耳边唤我的名字,轻轻咬住我的耳垂,顿时我寒颤了一下,我想我的脸一定红的不行了。
“蝶儿,我是你的良人。”他低沉的声音,让我不知所措。
我们的使命,不就是要这样吗?我们都在尴尬中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回去吧,还要喝合卺酒。”他抱起我,下山而行。石屋中早已布置好朱红的床褥,金色的帷幔,桌子上摆着一对精致的小水瓢,瓢上还刻着精美的图案,似乎是公母一对。
“夫人,请。”
“夫君,请”。
我们拿起小水瓢互敬后,一饮而下。
只听地上二声,小水瓢一仰一覆。
我的母瓢为仰,他的公瓢为覆。
“哈哈哈,此乃大吉。”我早已红透了脖颈,脖颈上依稀还有淡淡的吻痕。
屋内燃着浓浓的香,一轮勾月,隐在云中。
他起身抱着我,然后缓步走了出去。
“到了,”我睁开双眼,一片白色映入眼帘,是一大片菊花源,环绕着冒着热气的温泉。
“这谷内真是无所不有啊”我发自内心的感叹。
“喜欢吗?我可以每日都抱着你过来。”他疼爱的抱着我,缓缓走入泉中。
“一会我们去接着下棋。”我想起昨日的那盘残棋。
“好!”青山流水,莺声萦绕,我紧抿着细眉,笑语道:“夫君不能承让吗?”他放下手中的棋子,“也罢,也罢,看来今日,又如昨日啊。”
我笑而不语,起身跑向远处的石屋,石屋内,金帐帷幔,一对鎏金灵鸟的烛台上,冷艳的喜烛述说着昨日的缠绵,我直扑到细软的金丝被上,闭上了眼睛。沉重的叹着气!从此便是这样的日子,在欺骗中渡过吗?我不忍他受到一丝伤害,那初次的碰面,已经深深爱上,那个温润如玉、纤尘不染的男子。真相那么残酷,他能受得了吗?
复国的重任,他能接受吗?
他还能接受我这个妻子吗?我们已经结发立誓:生死相随,一生守候。为什么?
我深深叹了口气,难道都是天意弄人?
夜里,我依偎在他的怀中,娓娓地讲诉着故事,那是五百年里发生的故事,改朝换代的故事,那么残忍,那么遥远,那么陌生,那么无奈。他静静的听着,身子微微的颤抖着,慢慢变冷,冷的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一夜,我独守空房。外面下起瓢泼大雨,老仆匆匆来敲门。
“少奶奶,少爷他,他怎么了,你告诉他真相了,为什么不能骗他一辈子啊,当他知道自己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时,已经死过一次了,这回他要是知道北安国早就没有了,他……求你去看看吧,我已经照顾两代主子了,主子们都很苦,苦的只有他们心里知道啊。”老仆跪着哭喊道。
我没有开门,我知道,此刻去劝无非是火上浇油,只能让他自己去想清楚,想着他冲出门去,那绝望的眼神,对老仆的怒喊,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心痛,眼泪和窗外的雨水一样,流了一夜。
天蒙蒙亮,我出门了,步履蹒跚的爬上沉睡峰,一夜的雨水,山路泥泞不堪,我咬着牙,缓缓爬着,摔倒了,又爬起来,白皙的小手,血迹斑斑,浑身也沾满了泥水,有几回,竟然差点滚落到山谷之下。
我却丝毫没有畏惧,因为此刻我的心里想的都是他,想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开。
等我攀上山顶,天已经大亮,朝霞漫天,阳光洒到那片先辈们的墓地上,那样耀眼,在山顶边上她看见那熟悉的一袭白衣,山风微微,墨发飘飘,孤独的站在山顶,凄凉,绝望是那一抹背影的诠释。
“你还有我,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直直的眼神望着他,坚定的口吻,紧紧抱住了他。
他轻轻一颤,转过身,看到我那如泉流般的眼泪,冷冽的目光逐渐温柔,看到我一身尘土,顿时一阵心痛:“我也爱你,既已成定局,我们又何必执着?”
“那,我们怎么办?北安国又怎么办?”
“我们过我们的生活,北安国就是北安国,离我们太遥远了。”他无奈的摇着头,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坚定气息,双手没有一丝疼痛。在先祖的墓前再一次跪下,沉睡峰上,两道细细的影子,相互依偎。两人手挽手,心贴心,就这样无声的跪着,跪到夕阳西下,昏鸦归巢,跪到凉风瑟瑟,繁星满天。
回到石屋,老仆还跪在门前,他往前一步,扶起他,老仆早已站不稳,身子一软:“少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这一夜,抛开了无谓的责任,抛开了可笑的身份,只是为自己,我蜷缩在他的怀里,互许温暖。接下的日子,幸福而甜蜜,却过着很快,我们常常以茶代酒,畅谈古今;对月当歌,互许心意;推砚泼墨,吟诗作画;更登高望远,看尽红尘。
当他知道我有了身子之后,让老仆从外找来了几个身世清白,孤苦伶仃的女眷,专职照顾我谷内笑声不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可是好景不长,我知道即使吃了仙丹夜熬不住了,我不甘啊,不甘,我拼了最后一口气,终于听到了那呱呱的哭声,让我再看看我的孩子,我的丈夫,我的眼前却渐渐模糊,我们早已想好的名字,女孩就叫念青依。念青依,我的女儿,娘亲不能看你长大了,夫君,念青依就拜托你,让她长大后出谷,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求富贵,但求活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