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照儿推开窗子，通风散气，即望见院里的京小蛰换了身干净襦裙正打着秋千。借京小蛰梳妆时，和照儿已言表身份。逸外芜听罢，只觉荒唐至极，然而见和照儿气定神闲，不似骗人。
和照儿又没那闲心逗趣儿，为何要取笑她？理论上是信了，逸外芜还是忍不住再问：“何梁先皇？”和照儿颔首，“那是我母亲。”
“那前朝弊壬姑娘？”“我表姊。”“前朝旌杳公子？”“我表兄。”“何梁今皇和显呢？”“那是狸猫换太子的招数。”
“你干乜？”和照儿神色坚定：“我要复国。”逸外芜本对着前朝公主有崇敬之感，然而听她的幼稚话语，不禁噗嗤笑出来，道：“我问你，你是先皇之女，可有凭证？”“丝毫也无。”“既你国人不信，单枪匹马，你如何战六国？”逸外芜觉得好笑极了，又多说了两句：“如今列国纷争，分裂割据许多年。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看还得等个百年才能形成要合并状态，各国并不具有吞并天下的能力。如今呢，不到百年。你当横空出世的，毫无势力唧你——哦还是个奴隶——能结束此番局面，当王知微啊？”
“王知微啊……”
那是史前了。王知微结束奴隶制集权统治，建立了短暂的资本主义制度。虽然资本主义制度早已被君主制取代，但他所面对的同和照儿是相同的。他面临的是一个尚在中期，无可摧毁的王朝。而和照儿面对的，是未有合并趋势的混乱局面。
和照儿背着光，一时间神色难辨。
“谁说我不能当王知微？我想叫你帮我。若我复国，天下霸主，我许你孟赢一个。”
“嗬。口气挺大。仿佛六国已尽在你掌中一般。你搞清楚，你如今不过是个有钱的奴隶。别是傻缺。”
“命不由天而由我。”
“和照，你听：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这两句写得真好。”
“既然听过这两句，相比你也听过下面的：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何寿夭兮在她？真是好大的口气。逸外芜道：“你未免睇得起我。我如今只系个穷书生。百无一用系书生。我凭什么帮你？”和照儿道：“互惠互利。”
“首先，你掂唔了。你冇正当身份。何况，我怀疑你居心唔良。等我帮你功成名就，你第一个害嘅就系我吧？哎呀，点越讲越像像孩子过家家。要唔先讲讲，凭乜跟我讲？嚟到呢穷乡僻壤，揾一个一穷二白嘅琵琶女。”
“但你去过兰泽。只一句。”
逸外芜完全愣住。
——兰泽，多芳草，绿汀州。乃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人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行。“去兰泽者，皆为经纬之才，惊才艳艳，可改天换地，故为天道所不容，将其引入兰泽，避免人世纷争。世间自兰泽而来者，更是少之又少。你必是人间奇才。”
“被你发现了咗，”逸外芜沉默片刻，突然露出一口牙，笑了。她反复踱步，兰泽兰泽？她道，“许是天道见我可怜，胡乱收我进去。而后幡然醒悟，才放我出来。”
她突然想到……
“你就扯屁吧。照你嘅讲法，我进兰泽之前你就嚟了，嗰时候，你咁知？”
“我自有我的办法。”
逸外芜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和照儿，然后迅速转头，刚喊了一个字就被和照儿堵住口。
和照儿道：“我不管。同我一起，你又有何害处？你个落魄贵族，流年易逝，但若同我一道，凭你资质，青云直上不成问题。”逸外芜骂道：“脑子有病吧？你，何梁人。我，孟嬴人。安能共谋？”
此时的和照儿还不过是少女，也拿逸外芜没办法。逸外芜将她推开，往门那里挤，说：“拜拜了您嘞。”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和照儿一回头，逸外芜才发现小公主的眼眶红了。
她莫名就想到京小蛰的红眼睛了，心顿时软了下来，却还是嘴硬：“我杀了您才对。”
和照儿哭了。逸外芜拿她没办法，突然问：“我睡着这些天，药钱是……”“我给的。”逸外芜更拿她没办法。只好转身过去，执笔写字。春衫薄，瘦的露出了背部脊柱，比杜若花还要弱不禁风的模样，好像水中的荇菜水藻之类。
半晌，她道：“你还要和照此名？太招风了。难免女皇临终前告知旁人，何梁未来皇帝的名。”和照儿停止哭泣，懵了一懵，似乎不敢相信逸外芜就这样答应她了，只听她不耐烦地说：“小公主，我穷嘅很，帮唔上你乜。等有朝一日我飞黄腾达，再劝讲国君和你哋联盟。讲到底，呢还唔系吞并战争嘅时代，我哋各国，仲系有些友谊喺嘅吧？”
小公主终于露出笑脸，想起之前她说的话，“那我请您额外取一个名字。”
逸外芜停了笔，直了腰，望墙壁上的神女采花图，彩衣像花朵一样啊。眉目神色犹如和照儿的天姿国色。又仿佛一块美玉，明珠，莹莹闪着光，身上矜贵之色在接触久后更加明显，无时无刻都在彰显自己是王孙贵胄。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澧浦。
“玉环儿，叫玉环怎样？名玉环字香君。和照，你瞧见桌子上没用的玉镯子了吗？”
和照儿大拇指和中指指肚夹起玉镯，眼睛微扫，道：“是块不怎样的玉。怎么没拿去当？”
逸外芜用五指握住和照儿手中玉环，另一只手握着和照儿的手，带着她的手高举镯子，恰时屋里安静，逸外芜突然用力，力是向下的，她带着和照儿将玉镯摔了下去。
“啪”地一声玉镯子四分五裂，静静躺在地上，但清脆的声音在整间屋子里响，久久未停止。
许是声音太大，或房子太破，声响传了出去。
“怎么了？”京小蛰推开了门，大破寂静，同时芳菲盈屋。看见地上碎了的玉环惊讶了片刻，“怎么碎了？等等我，我拿笤帚扫起来，别扎到自个儿。”
“别。”逸外芜制止了她，“玉镯子我还有用，你出去打秋千吧。”
京小蛰啊了一声，奇怪地看了和照儿一眼，见她也微微点头，就道：“我走了。”顺便将门带上了。
京小蛰走后，逸外芜沉默片刻，就继续讲：“玉环易碎，好玉却珍贵十分。和曌，日月为曌，何梁之主，梗系知古何梁亡国时嘅风骨，嗰你也当学你母亲，做个宁为玉碎唔为瓦全嘅人。”
讲到伤心处。当年大军压境，何梁人却无所畏惧，大摇大摆出了城门，琵琶唢呐等等一齐奏响，唱起歌谣。而女皇以身殉国，正是所言尊严。
“俗气，我若真复国，要旁人知道从前叫这个像奴隶一样的名儿，还不被笑话。”逸外芜知道不能丢阵，咬定这名：“冠姓好了，那不像奴隶了吧？”
和照儿松开她手，向桌子走去。又是大拇指和中指夹起桌上一支笔，一个转身坐在桌上，以笔挑着下巴，没留意在腕上划下了墨迹。她长长的裙摆垂下落地。
“那就叫杨玉环吧，养育我的母亲，她姓杨。是你姨母。”姨母？逸外芜父母早殇，对姑母也未曾有过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姨母是极温婉秀丽之人。她并非爱好怀旧之人，故而随口说：“系缘分呐。诺，签上字。”
杨玉环接过纸，上面正楷小字布满宣纸。还为她留了写名字的地方。是一张字据。杨玉环抬眸见逸外芜微微仰着下巴，
她笑：“你怎么信了我？不怕我编谎话骗你？毕竟你我相识，总不过一日。”
“骗我乜？”逸外芜围杨玉环转了圈，颔首，“讲到底我还冇飞黄腾达，你也呃唔了我乜。纵使我真嘅飞黄腾达……反正我冇脸冇皮，未嚟嘅事情边个讲得准？”
杨玉环留下与养母一脉相承的簪花小字，逸外芜看了不满意，“再盖个手印。”
咬破了食指，用血在上面留下了独属于杨玉环的痕迹。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