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拓二十五岁的最后第三天里,发生了这么几件事。
他敬重的老师郑东津,终于娶到爱了很多年的女人。
他最好的朋友古耐,在消失了两个月之后突然回复了他的邮件,高高兴兴说:“好啊,我去帮你庆祝生日。”跟没事人似的,恶补了两个月间的重大新闻,说:“来不及啦,我们婚礼上再见。”
他女朋友杜款款,天底下第一不成熟不洒脱的小混蛋,突然就爱憎不分明起来,对岳流苏说原谅就原谅,宽宏大量到没有原则。
还有一个是,他的前助理岳流苏,选在了郑东津婚礼前一个小时,割腕自杀。
他终于想起来看一眼手机的时候,城市另一端的婚礼已经快要散场了,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人人都尽兴,只有杜款款抓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看着循环播放的婚礼视频,笑容越来越僵。
她连酒都咽不下去,担心胡松拓出了事,古耐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悄悄地说:“要不你先走,东哥的大喜事,你一脸惨淡多不应景。”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他既不在公司也不在家,我想不出他还会在哪。”
“他不会有事的。”古耐说,“你们之前联系不上我,我这不也好好的嘛。”
杜款款受不了地看他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古耐在她身边坐下,跷着二郎腿,陪她看视频,指指点点,“这场颁奖礼上他一直在看山琦姐,我们当初还以为他是在监视你,怕你跟胡松拓直播里不安分,被人发现。现在看来,东哥眼神根本没离开过山琦姐。”
“我们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真不可思议。”
“先入为主嘛,惯性思维很可怕的。”古耐说,“我们身处其中,很多问题都没发现,不是吗?”
杜款款很敏锐地问:“你知道莫宁是……”她凑近他,“迟廷海的女儿?”
他不置可否,抬头示意她。
罗森和易典典一前一后走过来,神色凝重。
胡松拓的手机没电,他找护士借了充电器,这才给杜款款回复:“出了点事,我就不过去了。”
至于是什么事,网上小范围的讨论终于火出了圈,不断有新的照片印证,这个急诊室门外帽子口罩一应俱全的男人,就是胡松拓。
再往前翻,他从救护车上跳下来,急匆匆地冲进医院。
易典典这边在压网上的新闻,毕竟都是模糊的偷拍,只要工作室不承认,也算不上证据确凿。如果不行,就强调是艺人隐私,最后再把焦点引到生日会上。
罗森比较担心杜款款的情绪,他早就发现胡松拓的缺席让杜款款坐立不安。杜款款却十分镇定,看了所有照片,放下心来:“所以出事的不是他,那就好。”
易典典紧急回去主持舆论工作,杜款款想到医院去,被罗森拦下,“还是我去,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他去医院已经让大众十分好奇,你就不要再凑热闹了。”
杜款款看一眼收到的最新消息,抬头对罗森说:“好,那我不去。”停了一会,她又说,“我知道是什么情况,岳流苏自杀了。”
她面色迅速地白下去,罗森听了她的话,愣了一愣,转头去通知易典典,告诉她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情况比想象中更棘手,又对杜款款叹口气,很小心地说:“要不然,还是你过去看看吧。”
杜款款已经飞速地吞了一大杯酒,长吸一口气:“好……好。”
她过去的时候岳流苏已经稳定下来了。
胡松拓坐在床尾,就是上次她受伤时他守着她的位置。杜款款用下巴指指她,问:“死不了?”
胡松拓责备地看她一眼,然后才说:“她没事。”
杜款款闻见消毒水的气味,头晕目眩地想,也不知道这是今年第几回进医院了。她问:“她怎么回事?”
胡松拓口气很冲,压低嗓子:“你能不能注意一下态度?岳流苏才刚脱离危险,你怎么说得漠不关心,好像这不是一条人命?”
他没开灯,天色渐暗,走廊里的光照进来铺在他脸上,显得十分冷郁。
杜款款被他说得缩了一缩,她当然不是漠不关心,她只是吓坏了。她杵在门边,不敢往前再迈一步。胡松拓别过头去,“她出了事,我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才没去婚礼。”
“我知道。”杜款款还是只能说出短句子,“她更要紧。”
沉默了一会,杜款款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我那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
她说得磕磕绊绊,努力回忆自己前两天,到底跟岳流苏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是“把一切不合理的行为都洗白成爱”,还是“说得好像你就懂我了似的”?
胡松拓果断地说:“不是。”
“噢……那就好,不是,她没事,重要的是人没事。”
“是,她没事。”胡松拓抵着额头,“她没事最好。”
杜款款见胡松拓分不出心思顾她,又见岳流苏插着呼吸机,脸上几近没有血色,于是默默退出了病房。
胡松拓过了会才发现她走,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走过去开了灯,岳流苏手腕包得严严实实,白得刺眼。
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罗森告诉他,杜款款不打算继续追究岳流苏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杜款款跟他是锱铢必较惯了,三年前扣掉她一个电话,都可以被追着翻旧账至今。他也知道岳流苏精心编排一段杜款款黑历史多半是为了他,于是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原因让杜款款被影响。
岳流苏就这么随心所欲一走了之,他意难平。
胡松拓借参加婚礼的借口多请了半天假,要跟岳流苏见一面。开头是非常顺利的,他去了岳流苏暂住的酒店,和她心平气和地谈了谈,言辞间都十分维护杜款款,岳流苏很坦然,她接受他维护杜款款,也对辜负她的信任表达了歉意。
她淡淡地笑着:“但是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那样做。”
胡松拓说:“我知道。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但你为我所做的努力,我还是要说声谢谢。”
“那你还是要继续起诉我吗?”
“是。”
她点点头,接下来刻意把话头绕开杜款款,拉着他回忆当年:“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记得。”他不由得微笑,回忆道,“那次广告里有你一个镜头,我赶到拍摄现场的时候,正好你背对着我,我还以为是杜款款跟我合作没告诉我。”
“是啊,要不是你邀请我做你助理,我可能就继续拍广告了。当时我的经纪人挺看好我。”她笑,“我差点就要顶着‘小杜款款’的名号出道呢,也就是她出道早,其实我比她还大两个月。”
“要是当初我没招你,或许你发展会更好。”
“你后悔了?”
“……是。”他充满歉意,“你真的值得更好的选择。”
岳流苏异常平静,非常和气地笑一笑,把果盘往前推一推,说:“我去趟卫生间,你等一下。”她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东哥的婚礼对吧?记得帮我带声好。”
“好啊。”胡松拓拿了一颗樱桃来吃,味道甜美。
“真不敢相信你没看出来他和朱山琦是一对。”她说,“东哥用杜款款做借口,三天两头跑去见她,你竟然一点没发现。”
胡松拓眉开眼笑:“我当真以为是因为我和杜款款,每次东哥跟着我都心惊肉跳,怕一不小心就要被骂。哪知道他是假公济私。”
他开开心心地吃水果,很高兴和岳流苏破冰,挽回一个朋友总好过四面树敌。况且除去她对他的过分迷恋,岳流苏真是一位挺不错的姑娘。
他差不多把一整盘樱桃都吃光,她还不出来,胡松拓想着女生果然比较麻烦,耐心地拿出手机来,查车厘子的卡路里,估算刚刚摄入了多少热量。他平时都有在健身,不过生日会临近,还是想要以最完美的状态示人。
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他走过去敲门,“岳流苏?”
没有回应。
胡松拓贴在门上听,有一点细小的水声,他什么都没想,问:“我能用一下卫生间吗?”他看着手上沾了紫红色的果汁,干脆推开门。
门没有锁。
他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面前的景象代表什么。
浴缸里满满的水,已经被染成红色,岳流苏跪在浴缸边缘,一只手伸进水里,软趴趴地瘫在地上。
胡松拓几乎呼吸停滞,脚步虚浮地大步走过去,一边喊她的名字。她的眼皮动了动,对他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你来啦?”
胡松拓方寸大乱,把她的手抽出来,发现血在止不住地往外涌,这才想起来去够毛巾。他正蹲在地上,毛巾离手有一段距离,想起身去拿,却发现腿软得没有了力气,他闭了闭眼,好不容易直起身,帮她把手腕扎好,再抱她离开浴室。拨急救电话,把酒店名字不放心地重复两遍。
急救人员很专业,全然不在乎他是谁,或者这一地的狼藉,飞快地丢出一些问题,他机械地答了,跟着上了救护车,才发现自己手脚都冰凉。
胡松拓僵直着脊背,下车前总算理智回魂,摸出口袋里的帽子口罩。
抢救结束,有人出来问他和患者的关系,他木然地问:“什么?”
护士见他一副受惊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出他,拿纸杯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只知道问:“她有没有事?”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胡松拓抓着纸杯,喃喃,“她明明好好的,我们聊得很愉快……她是因为我吗?”
护士叹口气:“你进去看看她吧。”
他就跟着走进去。
“你有没有需要通知的人?”
“噢。我不知道,她家人……我不熟。”他掏出手机,“我手机没电了。”
他充上电,几十条信息蹦出来,他一条条滑过去。
杜款款每隔半小时给他发一个问号。
他一个字一个字打上去:“我把岳流苏逼到自杀。”
想一想,这么说怕会吓到她。又删去,改成:“我在医院,我没事。”
也不对。这时候屏幕上跳出古耐的消息:“有什么事能让你在东哥婚礼上放鸽子?款款担心极了,你也知道她什么都能脑补出来。”
不,她不能。
他才想起来今天本来有个婚礼要参加,他给杜款款发:“出了点事,我就不过去了。”
这么说太轻描淡写了,他答应过不再瞒她,于是又发一条:“岳流苏自杀了,我在医院陪她。”
杜款款一个字也没有回。
四十七分钟后,她来到病房门口,瑟瑟发抖到话都说不清楚,心里想着……我把岳流苏逼到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