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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林黛玉出园养病,俏晴雯困病得救(之一)。

第二天一早,凤姐早餐毕,处理了几件管家媳妇们回禀请示的事,就差人去叫园里厨房主事的柳嫂来回话,一会,柳家的来了,凤姐说:“这阵子宝二爷那里的事忙得我顾东忘西的,偏偏的老太太又不舒畅了几日,园子里我都托请了大奶奶替我管着,我知道她是菩萨奶奶,你们可别使坏,这头一件林姑娘也病着,她那里要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你们可得尽着供给,不许迟延半点,更不准嘴上使拌子得罪姑娘,要有半点差错,我是不那么好说话的,所费银子不论多少,份外的只管来回就是。”柳嫂听后连忙的说:“阿弥陀佛,好二奶奶,借我们一个胆也不敢呀,林姑娘那里,奶奶尽管放心,就常例公份的银子尽够了,自从那江南郎中来了后,姑娘那里鸡呀鸭呀的反少要了不少,却天天要菜粥,腌萝卜条什么的。昨日晚饭时,姑娘还特特的让雪雁姑娘到厨房来,送来二十两银子,她说,姑娘说了,她这一病,天天的到厨房要这要那的,除了和姑娘们一样的份子,以外的花销就从这上头出,不要到二奶奶这儿报了,今日我送了早饭去,再求姑娘收回这银子,姑娘却说:不必了,就给嫂子大娘们买酒喝吧,也让你们辛苦一场,说得我也没话回了。”凤姐这才说:“林妹妹,这不就生分了吗,我只是放心不下才叫你来白吩咐一声,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去吧。”柳家的走了,又对平儿说:“你听听,这林妹妹还是处处的防着怕落人口舌,这会子你就去吧,就说我得空就过去看她,谢她家送来的东西,她不问,这外头的事你什么也别提。”平儿说:“这我知道。”说罢,平儿就带着自己的一个小丫头进园子,径直来到潇湘馆。因平儿素日待人宽厚,众人皆极尊重她,见她进来都各各热情招呼,平儿来到后面黛玉卧室外间,几个丫头连忙站起身,有的招呼平儿,有的去掀黛玉卧室的门帘,一边向内报说:“姑娘,平姑娘来了。”李纨说:“先锋官到了。”探春说:“到不如说是探马到了才更确切。”二人会意一笑。平儿进得房来,见李纨,探春在,忙笑着说:“问奶奶姑娘安,先替我们奶奶和巧姑娘谢林姑娘送的东西,再谢姑娘赏我的东西。”探春抢着说:“赏你,那快跪下磕头呀。”黛玉说:“别打趣她了,坐下说话吧。”平儿坐下看着黛玉说:“几日不见姑娘,却不似病状样儿,精气神比前还好些呢。”紫鹃从旁说:“还说呢,姑娘该着命大,那阎王爷也不敢收她。”“可不是呢,这可是常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又说:“我们奶奶着实的不得空儿,姑娘病着,老太太也不自在,大老爷而今也懒得出门,大小事儿都差二爷去办,里外都指着她,园里姑娘这里有大奶奶照应着,她说到省了她一处事,还要谢大奶奶呢。今日一早还把柳家的叫去查问了一遍,吩咐她凡姑娘要的不许有半点差错,就是份外的,不论多少,只管上她那儿去支。又听说,昨日姑娘赏她们银子,她说是姑娘见外,这会子又上去了,先差我来瞧姑娘,问姑娘有什么要办的,尽管开口就是。还特地要我代央着大奶奶三姑娘四姑娘多多过来陪着林姑娘解解闷,就是帮她的忙了。”待平儿一说完,李纨走到她面前,双手捧住她的脸说:“让我来瞧瞧你这张嘴是什么做的,说出来的话,句句护着主子,喔,她忙,分不开身,是她央着我们在这里照应,陪着姑娘解闷的,我们是什么人,她不央着,我们就不来,是也不是。”“你喝了她的,吃了她的,就什么都是她的好,这个丫头,真正死了心眼了。”平儿见说,忙讨饶说:“是我嘴笨,说错了话,得罪奶奶姑娘们了,饶过我吧。”探春说:“罢了,放过她吧,这是常说的食君禄忠君事。”黛玉问道:“老太太倒底怎样了。”平儿说:“姑娘放心,只是累着了,你这一病她老人家心里不好受,几次要来看你,因怕她伤心,太太二奶奶硬劝住了。可怜老太太这么大年纪,那一天当着林大爷和那位郎中说,只要治好你的病,要多少银子都上她那儿去搬,还流着泪说:我还指望她给我穿白送终呢。说着大哭起来,又说:她要有个好歹,我怎么去见她娘老子呢,说得满屋子的人忘了规矩,个个哭开了,慌得二位太太,珍大爷,琏二爷个个跪着哀求她老人家止悲保重,一屋子几十个人都跪着磕头求老祖宗保重,她老人家又说了一句:你们哪里知道我的心唉。”这平儿说着哭着,这房里从黛玉,李纨,探春,紫鹃个个都是满脸断了线的泪珠,滚了一脸,只顾拿手帕子擦鼻子,抹眼泪,黛玉听罢大哭一声叫道:”老祖宗这可是不孝的外孙女的罪孽了。”见黛玉如此,探春忙说:“这平丫头着实该打,招来林姐姐这些眼泪。”平儿说:“姑娘莫哭,老太太对姑娘的心意,大家都是知道的。”黛玉接着问:“宝玉怎样了?”平儿猛听这一问,毫无预防,便有些语塞,说不出话来,探春向来快人快语,又是她说:“你别吞吞吐吐的,就照实说,林姐姐这一病好,心胸也宽阔坦荡多了,她担心他还那样执迷不悟,让老祖宗操心呢。”见如此说,平儿又是始料不及,也就打消了原先谨慎小心的戒备心理,说:“姑娘果是明白人,二爷如今也好些了,不似前些时那样闹,想那几天,真是后怕,满屋子都翻天,老太太守着,哄着,压着,一连几天她老人家总要到鸡鸣才回去歇息,一早又来坐镇,确实是急累坏了,这几日好了,也不闹,可除了吃,睡,就是呆坐着,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别人听不清的话,可还有一件怪事。”李纨问:“什么怪事?”“他渴了,就把袭人当晴雯,叫晴雯倒茶,弄得袭人满脸的没趣,天天如此,都好些天了。”“这就对了。”探春说,李纨不解,问她这又怎么说呢?“大嫂子有所不知,这晴雯虽是丫头,可心气却很高,又聪明能干,是宝玉最宠爱的人,她病时被太太撵出去,是太过了,可这我估量着,是这袭人怕她盖过自己而在太太面前使了坏,吿了黑状有关,宝玉心中有数,可又不好发作,故趁此时拿这来刺袭人。”李纨这才明白,平儿也说:“我也猜着是这个理。”黛玉只是默默地听着,心里想着,并不言语。李纨接着又说:“这么着,这袭人的日子可怎么过呢。”探春说:“大嫂子不必忧虑,我想宝姐姐定有处置,你就等着瞧吧。”“可这晴雯丫头,我看着倒很顺眼的,模样好,做事干练,爽快,见主子也不卑不亢的。”奶奶姑娘怕有些事未必知道,这小蹄子心可高傲着呢,还记得那回冬天,老太太给二爷那件俄罗斯国的孔雀毛和金丝织成的罩裘,晚上出去赴宴就让炉火烧了一个大洞,急得宝玉差人满京城找人补,没一个敢揽这活,就是晴雯正伤风倒在床上,可她拼着小命,一夜就硬织补好了,这才落下病根。这是一件,还有一件,就是你们知道的我在怡红院丢了一只镯子,二奶奶不知怎么知道是宝玉外屋小丫头坠儿偷了,为怕给宝玉丢人现眼才没声张,不知怎么,她知道了,气得她拿簮子刺她的手,骂她不争气,眼皮子浅,生生的把她撵出去了。”“我还听说去年夏天宝哥哥在外面喝了酒回到院里,说了句重话,她敢和他顶嘴,后来就是不理他,二哥哥只好让步,给她撕扇子取乐呢。”探春又补充说。李纨叹口气赞道:”好个刚正不阿的苦命孩子,如今也不知怎样了。“奶奶别问了,也就剩挨日子了。”“怎么啦?”紫鹃急急的问,“前日在宝玉那里,奶奶和太太在他们房里,在外间秋纹,麝月偷偷地告诉我,她出去后又没娘老子,就在她那表哥嫂家住着,这一对都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东西,根本就不管她的事,别说治病调养了。她俩偷着叫园里看后门的宋妈送了两回自己的月钱去,说给她养病,可都给这两个不成材的花了,昨日我也拿了二两银子送去,不过尽尽多年姐妹一场的情意了。”平儿又说了这一串话,说得紫鹃只得无声的流泪,哽咽着说:“难道这就是咱们当丫头的下场头吗。”说得黛玉面无表情,沉思不语。探春虽也极同情晴雯,明知道这事王夫人,她的母亲大人做得欠妥,她也无能为力,所以也不发一言。还是李纨出来说了话:“傻丫头别哭了,哭也没用,明日我打发人悄悄地给她哥嫂传话,要他们认真的调理她,等她好了,主人气消了还要她进来的就是了,可有一件,咱只在这里说说,不许传出去,上头要是知道了,可了不得。”“谢菩萨奶奶,这我知道。”紫鹃立即表白。这时,雪雁进来说:“姑娘的午饭送来了。”“就拿进来伺候着吃吧”紫鹃说。一会雪雁和一个丫头端着一个食盒进来,平儿一看,是半碗米饭,一小盘子油闷青菜,一盆子生拌萝卜丝,还有一小盆只有三四片鸭脯肉,一小碗清鸭汤上面漂着几小片豆腐,平儿急急惊呼:“这柳家的糊涂了,还是存心呢,姑娘病着你竟敢做这些东西给姑娘吃,今日二奶奶是怎样交待你的?”柳家的在门外听了,直呼:“平姑娘明鉴,这是姑娘点着我做的,这几天都是这样的,我也回过二奶奶了。”黛玉忙说:“别难为她,是我叫她做的,这是听那郎中说了,也觉有道理,过会还要送鲜果来呢。”平儿说:“姑娘要补养些,也别刻薄了自己才好。”说着也帮着伺候黛玉吃饭,一边说:“见姑娘病好的这么快,我可是放下这个心了,所以,敢说这一大车废话给姑娘解解闷,我回去也好回二奶奶,让她也宽心些,再回上老太太她老人家又该乐欢了。”黛玉喝了一口汤,又对平儿说:“多谢你和二嫂子惦记着,可有一句话你务必告诉她和宝姐姐,对宝玉不能心急,千万要缓着点,你知道他那秉性如此,欲速则不达,物极必反,切记切记。”平儿说:“难得姑娘这般宽仁,要是二爷也像姑娘这样病好后开朗起来,就是大家的造化了。”一会黛玉吃完饭,紫鹃还让她靠躺在床上,一边说:“一会郎中还要来把脉送药,姑娘且先闭上眼养养神,等我们吃完饭再送茶来。”黛玉说:“各位也请回吧,该你们用饭了。”于是大家一起退出。

午饭过后李纨早早来到潇湘馆,好备着郎中来把脉,送药。因郎中要来,所以探春才没来。不一会,凤姐就领着林祥玉,张有恒,林本厚和平儿,林之孝媳妇和两三个小丫头等一群人来到潇湘馆,她是接到平儿的报告,知道黛玉病况大有好转而胸怀坦荡毫无怨恨之意才壮着胆子来套近乎的。一进院门就指手画脚地支配起人来,先指着晒着的衣物说:“姑娘的衣物该翻过来晒了,太阳恶着呢,这么着会退色的。”走到廊下,又指着两个婆子说:“姑娘的参茸汤煨好了吗?要用的暖水得了没有。”婆子们小心站立高声道:“回二奶奶,都备下了。”还得看着点炉火。“众人答:“是。”说着已到内室外间,几个丫头也都站过一旁侍立,凤姐让有恒,本厚等外间待茶,她和祥玉就进了卧室,见李纨已在,只招呼一声,就走到床前说:“好妹妹,快让我瞧瞧,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又让妹妹遭这一劫。”说着坐在床沿上,端详起黛玉来,嘴里连着问:“现下觉得怎样?想吃什么?要什么跟我说。”黛玉忙说:“多谢二嫂子惦记着,我好多了。”李纨说:“你快过来坐着,还是先请先生来把脉,再听听这位先生怎么说。”“可不是,我都忙昏了。”说着就坐到李纨一边,紫鹃,素云又叫进雪雁来,三个人还是将黛玉放卧躺下,放下帐幔,妥当后,祥玉就请有恒进来,如上次一样,只是有恒不再那么拘谨了,良久始毕,又问:“姑娘这两日咳吗?”紫鹃回说:“少多了。”“夜来睡得稳妥吗?”“好着呢。”“进食如何?”“一日二粥一饭,午后还进点鲜果,晨起和睡前喝一小碗参茸汤,好着呢。”紫鹃和有恒一问一答,问者详尽,答者爽快,显然有恒很满意,这满意是他进京以来,遇到的头一个这种复杂重病患者,自己看对了症,增强了他下药治愈的信心,其次也敬佩这位还未谋面的林家大小姐,知书达理,能善断纳谏,病、医配合,康复有望了。有恒问毕,又沉思片刻,和上次一样,也不避患者,就说:“从脉象上看,比前增强不少,且匀称,饮食起居也有上佳表现,如此看来,姑娘精神要比前好了,这是姑娘通情达理纳谏如流的结果,也是医家所盼,若不然,再有多大的医道也是徒劳的。今日带来了现配的丸药三瓶,一日三次饭后用温开水送下,此药丸只比米粒略大些,外甜内苦,入口即用水送下,可省去每日煎药之累。先三日每服二丸,以后每次三丸,三瓶可用一月,十日后再行复诊,若无大错,我敢说,一月后,姑娘或可下床步行了。”一席话,说得房内人人眉开眼笑。紫鹃竟不顾众人在场,对床上黛玉叫起来:“姑娘,你听见先生说了吗?”黛玉心中自然高兴,即说:“听见了,多谢先生活命之恩。”有恒谦虚地说:“不敢。”又从箱子里拿出三个不大的兰花瓷药瓶交给紫鹃。凤姐见有恒已交待清楚,就站起身说:“真是神医,今日我见着了,快请外间用茶。”见有恒和祥玉要出房门,黛玉忙说:“哥哥请留步,我有话说。”祥玉再回到房中,说:“妹妹何事,我听着呢。”黛玉说:“会馆看下的房子怎样了?”祥玉说:“今日我叫伯熊带了二十个人去收拾了,中午他回来说今日一天上上下下洗刷抹扫就能完工,明日门窗格架裱糊,还雇了泥瓦匠改大灶,你住的楼下西厢里还要支一个小炉灶,明日连夜赶工,伯熊还要去添置床铺桌椅,锅碗等物,再买各人的被褥用品,后日就想先去十来人住进去。你住的后楼,大约还得迟两日才妥当,明日带来的四个丫头媳妇也叫她们去,要她们查看有什么不妥或要添置的都得备齐了。”黛玉说:“我先已说过,必用之物要添办,但不可过费,实用就好,只是要快些才好,这样算来我还得五六日才能过去,我都等不及了,让他们辛苦些,再快些才好。还有一件,东西两个房间要一式的置办,我有用处,切记。”祥玉说:“知道了,我一定办到,妹妹放心。”黛玉又说:“哥哥明日午饭后早早过来,我还有事求你呢。”祥玉说:“妹妹何谈求字,我明日一准来就是了,这会我就出去,再多派人让他们赶工。明日再来看你。”黛玉再叮嘱:“要早来。”凤姐又走进来说:“好妹妹,急着要出去倒底是为什么?那会馆里能比咱这潇湘馆吗?”凤姐只是表面上这么客套地说着,她已从平儿口中知道了黛玉要尽早离开的真正原因,她外面这样大度,其实内在的隐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凤姐内心就感到更内疚,所以并无强留的意思。而黛玉却很坦然说:“好嫂子,你就别留我了,要说实在的,这些年你对我的照应,我都记着,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平姐姐该也对你说了,好在还在这城里,我病好了,还是能见面的。”“你说得有理,我也没法驳你的回了,好妹妹,不论怎么说,求你多记着你嫂子我的好,少记些仇才是。”说着还掉了两滴眼泪。黛玉忙说:“你说哪去了,这话可不像二嫂子说的。”凤姐忙收住话题,说:“好了,不说了,我还得去给老祖宗报喜讯去呢。”又对李纨说:“好嫂子,求你帮我多照看着妹妹些,这也是疼我了。”“得,又来了一位,我可是你家雇来看顾姑娘的下人?”“好嫂子,可怜我吧,别找我的茬了,我这不是急的吗?你不知道,这些天,别提累了,这心老是这么日夜的悬着,这那是人过的日子喔。”“可是呢,你也偷闲歇着点,别总那么要强逞能。你那病怎样了,好些吗?”“哎,不提那个了,挨命吧。那我走啦,好妹妹歇着吧,得空就来看你。“说着就领着祥玉等出园子,今日只是为送药和看黛玉又要急着去催会馆房子的事,就没去见贾母至二门就别过凤姐自回下处去了。凤姐也回自己屋里歇了一会,估量着贾母午睡该起了,才去贾母处,王夫人已在那里了,她就将在潇湘馆见黛玉的情景一五一十细细地回了一遍,贾母也感宽慰许多,说:“这孩子命大,又遇着这么个好郎中,大病了一场,病好了,这行事作为还大度明白了许多,我可是没白疼她,但愿宝儿也能如此就好了。”又说:“宝玉这两日安静下来了,可又静得让我发慌,该不又要闹出什么新花样来。”凤姐说:“莫担心,先让他静静心,不让他出门,又由宝妹妹守着,料无大妨。等林妹妹出了园子,再慢慢专心调理,我想着会好起来的。”“我得去园子看看那个小冤家了。”凤姐又劝道:“老祖宗且先自己调养两天,再去不迟,妹妹这三五天还不走呢,看着了,老祖宗要伤心,妹妹也不好受,一老一小的现下都得保重才是。”王夫人一连几天都是闷闷不乐,无言以对,其中根源,可想而知。第二天正午祥玉早早来到荣府,照规矩,家人领到当家爷,奶奶贾琏夫妇的客厅,只贾琏一人在吃饭,凤姐在伺候贾母用饭还未回来,连忙招呼,祥玉连说:打扰,说明是妹妹要有话说,别无他意,只是先来通报而已,贾琏会意,知他兄妹谈话,不愿外人在场,故约此时,于是也不强留,也不陪领就差林之孝女人领去园子。到潇湘馆,见众丫头婆子在吃饭,祥玉急忙吩咐众人不必拘礼,各自吃饭,自往黛玉房中去,紫鹃还是先去掀起门帘,随后进入,黛玉已吃完,靠在床上,见他进房,便招呼说:“哥哥请坐,约你此时来,只为我有两件事只和哥哥说,怕迟了有人在场不好启齿,紫鹃我当她妹妹是不怕的,这第一件是你要在京里开买卖,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我推荐一人给兄长,或可相助。”祥玉忙说:“妹妹快说是谁?我正犯难呢。”“莫急,听我说,此人你该已见过,他就是薛姨妈的堂侄薛蝌,他曾在江南还做过洋人生意,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为人又正直厚道,薛家败在宝姐姐的亲哥哥手里,自己落了个客死他乡的下场,如今就靠他小本经营,艰难支撑着薛姨妈一家三口的生计。”“妹妹说得极是,上次去薛家拜访,与他谈论很感投机,妹妹如此说,改日定当再访,请教。”黛玉又说:“:这生意上的事,府里几位爷怕指望不上,王侯公卿达官贵人的官场结交是他们日常忙的正事,所以你也别指望他们能帮你什么忙。若靠官家做买卖,你就大错了,切记切记,做买卖和官家只有交税纳粮的事,其余一概不能贴边。”祥玉说:“这我也有同感,在江南我也是这样做的,也见过一些人借着官势同谋,必暴利欺民,造成民怨,民愤,到头不得善终。”“第二个要荐的人是府里隔房侄子贾芸,算来是我们晚辈,可也二十上下的年纪了,家境不太好,和母亲相依为命,常在府里讨些杂差临活糊口,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结交的是一些平民百姓,早年建这园子还去江南帮着采办,差他跑腿,领路什么的方便些,还有一个贾蔷也与他同辈,你先结识一下,可用则用就是了。”祥玉说:“好,等会馆房子妥当了我就约会他们。”黛玉又说:“还有一事,我只能和你悄悄说,明日或后日再来,哥哥要悄悄的给我带两千两银票来,决不能声张。”紫鹃惊问:“姑娘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黛玉叹口气说:“傻妹妹,你别以为我在园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这两三年,这府里的排场用度和那祖宗传下的收益比起来差远了,看着外头风光气派,内里虚的很呢。凤丫头常求鸳鸯,瞒过老太太,拿她的东西去当铺当银子用,别以为老太太不知道,她也是装着不知道罢了,可怜老祖宗,她能向谁说呢。她早说过,有一天就乐一天,挨日子罢了。”说着,黛玉怜惜外婆,又流泪了,祥玉只低头不语,“要改变这种局面,我们也力不从心,我想在我出园子之前,悄悄给二嫂子这点钱也好应应急,也是尽尽我们的心罢了。”又说:“才几天我就乱花了哥哥辛辛苦苦赚来的这么多银子,该说我是浪荡子败家精了吧。”祥玉忙说:“妹妹又说这些不中听的话,钱就该这么花,我明日午前一准送来就是。”刚说完,外面丫头报道:“大奶奶三姑娘四姑娘来了。”祥玉忙起身,李纨等就进来了,祥玉忙给李纨见礼问安,又和二位表妹互相问候,礼毕落座,李纨说:“表弟来的好早?”祥玉谎称是来问妹妹会馆的房里要添置的物件,好叫人去置办。惜春说:“林姐姐怎么急着要走呢?在这里不是挺好吗?你再走了,我也觉着这园子更空落落的了。”黛玉说:“好妹妹,我只是出去治病,在这里郎中进进出出的,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咱们还能见着的。”祥玉忙说:“妹妹在这里多承大嫂子和妹妹们关照,待她病好了还要回来的。我还要去办些事,先告退了。”祥玉出府,李纨等又陪着黛玉闲聊且不说。至晚饭时,三人走后,黛玉悄悄对紫鹃说:“你取五两银子去悄悄的给园门口宋妈妈,叫她去晴雯哥哥家,要她务必要见着晴雯,看她究竟怎样了,能不能熬过这十天半月的,等我出去了,就马上把她接出来,都是园里苦命的姐妹,我不能让她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要她务必耐着性子等着,把银子给她嫂子,哄她好好照看着,等病好了自然有她的好。快去,这时候都在吃晚饭,园里没人走动,要宋妈就来回话,懂吗?”紫鹃不说什么,就取了一块银子,饭也没吃,就急急去了。这里雪雁伺候了黛玉的晚饭又服了药,自去吃饭,约半个多时辰还不见紫鹃回来。

且说宋妈得紫鹃传话,就去了吴贵家,因这吴贵就住在荣府后街,和宋妈家是近邻,一会就到了,远远看见吴贵媳妇拎着个刚刷洗过的便桶要进家门,马上叫道:“贵儿家的,你怎么晚上才干这活呀?”吴贵媳妇回道:“妈妈这会子回来干啥呢?我这是给我们姑娘干活呢,午前园里主子奶奶发话了,要我们好生伺候姑娘,还赏了银子要给她瞧病抓药,我还没见银子是啥样就给死鬼抢了去,喝酒下赌场子去了,这会子还没见人影回来呢。”说着就和宋妈一起进了她家门。宋妈说:“让我瞧瞧丫头。”这吴贵家就三间屋,左边是吴贵夫妇一间,右边现是晴雯住着,原是灶间,晴雯来了就将灶间后半间用芦苇隔开,晴雯就躺在土炕上,身下还垫着芦苇,根本就没垫什么褥子,一条不成形的被子裹在身上,一半脸圈还分得出眼,嘴和鼻子以外,其余部位就像要退壳的蛇。宋妈瞧着,不住地念佛:“作孽,你们还算哥嫂呢,也不帮孩子收拾收拾,都成什么样了。”说着又去摸晴雯前额似有发热之兆,嘴唇干裂,披头散发面容灰白,骨瘦如柴。晴雯看宋妈来了,也不客套,就说:“求妈妈给我碗水喝,烧死我了。”这时吴贵媳妇去自己房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宋妈见一破半桌上有一茶壶和一个破碗就倒了半碗给她,晴雯强撑起半只手臂,一只手接过碗来,一仰脖子,将水全倒进嘴里,又将空碗给宋妈说:“还要一碗”,又倒了一碗,因碗是破的,实在就只是半碗,晴雯接过,又是直倒进嘴里。重新躺下,嘴里说:“谢妈妈来看我,再迟两日怕就见不着了,可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我一定要等宝玉来,当面说清了,我怎样就成了狐狸精了,我怎么勾引坏他了,要不我也是屈死鬼。”宋妈见她说话声音中气还很足,见吴贵女人不在,就伏在晴雯耳边说:“孩子听着,是林姑娘差我来看你的,要你耐着性子再熬过十天半个月,她江南哥哥来了,要在京里开买卖,过几天就将她接出园子,在外面租房子养病呢。她说,她一出去就接你过去,千万别声张。”晴雯流泪说:“好姑娘,你能惦记着我,我来世再报答你,今世怕不能了。”宋妈说:“傻孩子别说这丧气话,千万听我说的,明白吗。”“知道了,先替我谢姑娘。”晴雯说,这时吴贵女人进来,说:“妈妈咱们是老街坊了,你说这府里头主子们是怎么了,咱们姑娘又能干又有模样,那位主子爷收在房里,不是一朵鲜花?怎么说出来就出来了呢?我们还指望着攀高枝呢,可这回来了,我们可拿什么供养她呢,他那哥哥连婆娘都养不起了。可今儿饭前来了一位姑娘说园里奶奶惦着姑娘,要给她瞧病抓药,赏的银子他抢去了,今日不花完了是不回来的,我倒是又烧茶又倒便桶的白伺候着。”“妈妈快走,别听这不害臊的,两三天没喝上一口水,三四天了才倒今日这回便桶,是见到银子了,才伺候这一回,还有脸说呢。”晴雯抢白她。宋妈见此又劝晴雯说:“孩子,听话,千万养着,我该走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来,吴贵女人见了眼睛一亮,睁得大大的看着宋妈。宋妈说:“你听着,这是园里姑娘赏下的,让你们好生看护着晴儿,等她好些了,定还要叫回去的,有好歹,可拿你们是问。”晴雯急忙说:“别给她们,白费了。”吴贵媳妇半抢似的从宋妈手中拿过银子,连说:“瞧姑娘说的,这会我就给你熬粥喝。”宋妈又对晴雯说:“孩子听话,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走了,还要去回话呢。”宋妈回到园门口,紫鹃在那里坐等,见她来了,忙问:“怎样?”宋妈就细说一遍,最后说:“我见过的病得要死的人多了,晴姑娘元气仍很足,不像那油尽灯将灭的样子,十天半月或熬得过。”得了这信息,紫鹃也舒了一口气,就急急回去跟黛玉学了一遍,黛玉也长舒一口气,说:“苦命的好妹妹,和我一样命苦,自幼没爹没娘,又同遭这一魔劫!”这黛玉和晴雯多年来的交往并不特别亲密,为何如此在心呢,按理说,两人性格也不同,一个表面软弱,内心含蓄城府很深;一个是外形刚烈,胸不藏奸,敢作敢为,这得从晴雯被王夫人撵出园子说起,王夫人说过:“见过一个丫头形影儿有点像林姑娘的,很看不惯那骄狂的样子。”又说她“勾引坏了宝玉。”明明是病着,却说她是装这病西施的样子给谁(当然是指宝玉了)看等等。可怡红院众多丫头婆子明知道,是袭人使的坏,晴雯是冤枉的,人人都不平,只是不敢说,可不知是谁,暗地将这一切明贬晴雯暗伤黛玉的话传给了雪雁,她又传进了黛玉紫鹃耳里,从此,对晴雯的命运极度关切。以前,哥哥差人来进年供,暗中给钱,银子宝玉也“借”了去为她治病,想来也是她兄嫂拿去花了。身在园中无法施救,容忍至今,自己就要出园子,要哥哥备好两个一样的房间,就是给晴雯的,别人哪里知道她可是用心良苦矣。

第三天中午,祥玉又来到潇湘馆,将银票给了黛玉,黛玉并不交紫鹃收起,而是塞在自己枕下。祥玉说:“前日午后,我把家人都派去收拾屋子,伯熊和金水各带二人雇了车去采办,本厚叔则在馆里看顾着下人和工匠们,两天下来,都齐备了,我想着明日饭后就进府吿禀外祖母和舅父母,后日午后接妹妹出园,你看如何?”黛玉说:“很好,但有一件,哥哥今日回去,就要人多请几个裁缝,我们要做很多四季的衣服,我,紫鹃,雪雁,还有奶娘最少每人由里到外得四套才能够,你要知道,老祖宗实实是不愿意让我出去的,为了安她老人家的心,这里的东西,连我们的衣物全留下,只说病好还要回来,也好给她老人家留个惦记儿吧了。”祥玉说:“妹妹想得周到,我会去办的。”又说:“妹妹现下还不能下床劳动本厚叔已雇下一乘大轿,还买了一个藤躺椅,铺上被子,从这里抬到园门外,连藤椅放在轿中,很是稳当,另外是紫鹃,雪雁妹妹,奶娘的小轿和备着装东西的大车车夫轿伙是现雇的,进来抬椅子的就叫咱们带来的四个丫头媳妇就成。”黛玉说:“又烦哥哥操劳了。”祥玉说:“不过有一层妹妹要留心,明日我去两府里吿禀也算辞行的意思,老太太舅太太和嫂子姐妹们必会来看你,明日还罢了,后日出行,你要事先央着嫂子们极力劝阻老太太,太太们别过来,这种离别的场景,老人家不见为好。”“哥哥说得有理,我知道了。”话语刚落,李纨,探,惜三人又来了,这多天她们天天如此,因黛玉即将搬出,贾母又无心取乐,宝玉那里也不便打扰,所以还是在潇湘馆叙旧最为妥贴,也刚坐下,雪雁进来说:“回姑娘,云姑娘家翠缕姐姐在园门口要紫鹃姐姐去说话呢。”众人一听,有些突然,几个人同问:“云姑娘怎么了?”“不是,是云姑娘悄悄差她来问姑娘什么时候出去。”雪雁忙说。“鬼丫头,吓我一跳。”李纨说:“那不叫她进来,让我们听个明白。”雪雁只得出去,一会翠缕进来给各人请安,李纨就问:“什么事,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说说清楚,好让我们放心,你姑娘好吗?”翠缕只得说:“姑娘好,就是出不来,又惦记这边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尤其林姑娘,今日叫我借买丝线的由头出来,只想问一下林姑娘几时出园,她说,她想她,要是出去了,也借个由头见见林姑娘,这边老太太不差人去,她是出不来的。”说着一席话,翠缕总是苦着脸,高兴不起来。众人听罢一时无语,都知道湘云的处境,黛玉长叹一口气,又流泪了,忙说:“你回去替我谢她惦记,说我好多了,后儿午后就出去,这里也都好,不用牵挂,要她好好保重,就说等出去了,就会设法请她相聚的。”又叫紫鹃拿一块银子给她说:“不留你了,快买线去吧。”翠缕忙说:“谢姑娘不用给了,我带了一些小钱,拿着银子也没用。上回林大爷给姑娘两箱子东西,里面用的,吃的给姑娘,那许多银子都给我们太太拿去了,说替姑娘收着,也好贴补些家用。”黛玉又说:“又是个没爹没娘的妹妹。”说着,众人又都抹起泪来,李纨忙说:“既这样,好孩子就不留你了,你记着时时宽慰些姑娘,我们也都惦记她呢,等老太太宽松些,定要接她来多住些日子。”黛玉也说:“告诉她,林姐姐心里有她呢。”紫鹃,雪雁齐送她出去不提。

众人还在为湘云的处境而悲愁同情之时,黛玉又告诉她们后日午后即将离去时,又是唉叹不已,祥玉说:“不必多虑,过些时等安置停当了,还是一样的常聚常乐,随即他就借口还要办事告退了。这里四人还在为湘云命运不济而感叹,又为黛玉的离开而无奈。探春说:”大姐姐,二姐姐死了,林姐姐要离开,云丫头来不了,岫烟姐姐也如此,宝姐姐虽近在咫尺,却似远隔万水千山,这倒是常言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了。”这可是大观园昔日花团锦簇,鸟语花香,歌舞升平将走至尽头的预言。这半日,四人坐着,没谈到高兴的话题,一是为湘云,二是为黛玉将离,再加上“金玉良缘”的后果阴影大背景形成的压抑气氛再加上探春的一句话,可是一语中的,击中了各人共同的要害,直至晚,各人告别,惜春照例吿罪晚上不来相陪。

晚餐用毕,黛玉立即将紫鹃,雪雁叫进来问:“查点一下,还有多少银子。”紫鹃说:“不用查,大爷拿来的银子才用了二三十两,还有四百六七十两呢。”又问:“咱们这园子里,都算上共有多少丫头婆子。”紫,雪二人一处一处算来,说:“咱们连扫园子的十二个,大奶奶那里十六个,三姑娘,四姑娘各有十四个,园里管花草的看园门,加上厨房的六个,上夜的六个,总共有七十五六个人。”黛玉说:“好,你们快找些布来,听我说,先拿二百两包好,再包一百两的,其余的按各房各处的每人二两也分别包起来,明日午前分送她们的管头,就说,多年来辛苦她们了,我谢她们。”二人分别忙活起来,正忙着,李纨,探春已进房,见此情景,探春说:“还有两天呢,就收拾东西了,真是归心似箭呀。”黛玉说:“哪里的话,我明日就走,也只是一人而已,何需收拾。二位请坐,待我细说。”二人坐下后,不等她开口,李纨抢先说:“且先听我说,既你去期已定,明后两日料定不得闲,我这会子特地将兰儿也带来,就此给你拜辞,过后还让他回去念回书呢。”黛玉欣喜地说:“来得正好。”即向外间说:“快请兰小爷进来。”雪雁去掀起门帘,素云,碧月拥着贾兰进了房,一个十岁的小男孩,长的眉清目秀,煞是可爱,进房后,碧月说:“小爷给林姑姑请安。”贾兰即应声跪下行礼,口称;给姑姑请安。黛玉欣喜地自己身板一挺竟坐了起来,伸手欲拉他,其实相距还远,忙叫:“紫鹃,快拉起来。”李纨赶紧说:“别拦着,让他礼成才是。”紫鹃只得止步,三叩首后,贾兰躬身站立,黛玉忙说:“好孩子走近些,姑姑好好瞧瞧。”见说,碧月扶着贾兰走到黛玉床前,黛玉用手拉着贾兰一只手,又流起了泪,说:“好孩子,要发奋读书上进,你母亲全指望你呢。”贾兰懂事的答道:遵姑姑教导,侄儿不敢懒怠。说着,叫紫鹃拿那大包来,对他说:“姑姑如今,别无长物,现有几两银子,给侄儿读书之用。”说着,紫鹃将银子交给碧月,贾兰又跪下说:“侄儿谢姑姑赏。”起身后又将银包欲交其母亲,李纨说:“好,既姑姑赏给你,你记住不是银子钱,是姑姑赏你的那句话,要永记在心才是。”贾兰答:“孩儿记下了。”李纨说:“那你就给二位姑姑拜辞先回去,再念会四书才可睡觉。”贾兰答应着拜别了二位姑姑,由碧月带出,紫鹃出去又差两个丫头护送。

贾兰走后,黛玉又叫紫鹃:“这会子素云,侍书在,就将给她们两家众姐妹的就给她们拿回去分了吧,多承相待数年,也是点心意吧。”二人接过,跪谢。黛玉说:“心意而已,何言谢字,二位妹妹请外间坐会儿,咱们姑嫂再叙一会就散。”二人会意,就去了外间。这时探春发笑,纨,黛问何意,探春道:“看姐姐如此,我想起一位古人来。”二人同问:“谁?”探春说:“列国齐相孟尝君也。”李纨笑而点头不语,黛玉说:“三丫头一派胡言。”又说:“别说这个了,我有要紧事,求二位相助才好。”二人说:“何事,快说。”黛玉正式说:“明日哥哥要来,各处去辞行,后日就与二位暂别,多年相处,谢字不说了,今有一件,我今去有兄长相依,今观其言行尚可有为,然我心已决,日后必当自立,即使效卓文君当炉沽酒亦不惜,请二位放心。但我有一事实放心不下,可又势单力薄,为之奈何?”“你且说来听听。”李纨探春同问,“恕我直言,这些年来,旁观府上蒸蒸日上,荣耀已极,添丁加口不下二百有余,可朝廷俸禄仅大老爷的一等将军衔和二老爷工部侍郎衔二份加上一年四季朝廷赏祭祖的银两,再加祖上留下的庄田这几项未见增添,而人口排场开支日见增多,不说已到难以为继的地步,恐也有些作难了,前时凤姐姐吿病,二位曾在园中主政,倡开源节流之策,可也是杯水车薪,难成大效。可我等又能奈谁何?今将离去,无以为济,只恭请二位及四妹妹各自珍重。另外,有两千两银票烦密交二嫂子,吿之,如遇为难时,或可微解一时之急,实肺腑之言,别无他意,祁请谅解。“说完从枕下取出银票交李纨。李纨含泪接过,说:”妹妹真乃肺腑之言,句句真金,我启能不知,也无可奈何。“探春说:”这王侯公卿之家的女孩儿,从一出娘胎就为三从四德的枷锁套上了,一世都动弹不得,我看那市井庄田人家,男耕女织,劳作度日的,就没这种烦恼了。“她们闲话少时便散。第二天晨起诸事毕,黛玉即命雪雁去各处散银两,命紫鹃将房中所有应用之物,查点一遍,有几件较贵重之书画古籍,要交李纨的,都捆扎停当,其余一概原封不动,又叫外间略加收拾,以备午后来人,不一会丫头婆子纷纷前来谢赏,有管园中花木的,上夜的,看园门的,厨房的,还有蓼风轩惜春处的丫头,都叫紫鹃在外间好言慰勉几句,相约病好再相见,各自退去。此时已近午。

且说潇湘馆今日众人草草吃过午饭,因知道林大爷要进府代妹辞行,两府中众多主子必要前来探望,送别,故忙着排布桌椅,烧水煮茶以待。李纨,探惜姐妹先已早早赶过来了,黛玉忙说:”大嫂子来得巧。”就指着墙角一箱子说:“其中还有几件苏州带来的玩物请代我分给姐妹们,另有我这屋里看得上的几件书画,古籍也请代为收着,还有几两银子是给巧儿买花戴的,也请转交,现都开着,一会等众人来了我再交代,锁上。”一会就有派出的婆子来报说:“林大爷已进府。”这林祥玉昨已搬至外城会馆居住,今日只带林本厚父子前来,先进入贾母卧室,至外厅,只见邢、王二夫人及凤姐已在,贾琏引入,跪拜毕,说明来意。贾母垂泪道:“这么说,玉儿明日就要离我而去了,今日你们别再劝我,我是一定要去见见这孩子,料不准,我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她呢。”说着又是流泪不止,众人又都跪劝,并差人去传话,老太太太太们要进园子,快备软轿。这里祥玉又去贾赦处辞行,贾赦只说:“好,出去养好病再回来。”祥玉再赶往东府向贾珍夫妇辞行,二人也没多客套,忙叫贾蓉及其续弦之妻胡氏一起和林祥玉过府直往潇湘馆而来,进园就见贾母,邢,王二夫人的软轿由各两个媳妇抬着在前缓行,后面跟着贾琏夫妇,贾环及林之孝媳妇,周瑞媳妇,鸳鸯等二十来人,贾珍,祥玉等紧走几步,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三十余人齐往潇湘馆而来,自潇湘馆院门就有扫院子的两婆子侍立两旁恭迎,外屋门口两年轻媳妇,室内四丫头,内屋也是如此,个个垂手侍立两厢。贾母等的软轿直至内屋院内才停下,早有李纨、探、惜及紫鹃雪雁,下阶迎候,众人扶着贾母及两夫人直往黛玉卧室而去,还未进门,贾母就含泪叫道:“我的玉儿呢,玉儿在哪里。”黛玉也在屋内叫着:“老祖宗,不孝外孙女在这里。”也是泪流满面,贾母一跨进房门就伸手欲去拉抱黛玉,连说:“我的儿,又见着你了。”黛玉直起腰来,双手直摊在被面,弯下腰去,说:“老祖宗,玉儿给您磕头了。”鸳鸯眼快,手脚麻利地搬过一张椅子让贾母坐下说:“老太太悠着点,保重才好,姑娘也病着呢。”紫鹃也去扶黛玉仍躺着,说:“姑娘也别招老太太伤心了。”这才稍稍劝阻了二人的悲情,黛玉再欠身给二位舅母请安,紫鹃和雪雁才搬过两张椅子请二位太太坐下,这时尤氏才得领胡氏进入房只给各长辈见礼请安。房里进去了这许多人,已很拥挤再也放不下凳椅了,各人只得站着,房外的爷们倒很自在,个个安坐,丫头们早已上茶伺候了,雪雁等端着茶盘欲往房中上茶,可里面人多连坐都坐不下又退出来,正犯愁,凤姐看了,又见身边有两个箱子,就说:“妹妹可真急着搬家呢,箱子都搬来了,这会子不正好先让我们坐会子吗。”黛玉见说:“我要搬什么呢,一人而已,这是哥哥给我送人的江南玩意儿和吃食,我正要回过你,把这些再请大嫂替我分给姐妹们,这屋里有几件书画古籍稍看得上的,我都叫紫鹃捆在这里,想一起请大嫂子替我存着,其余的一概不动,还求老祖宗这屋子还替我空着,待我好些了,还是要回来的。”其实这是一句安众人心的违心之言。贾母说:“这就对了,依你,这屋还留着,等你回来。”凤姐说:“哎,这才是呢,妹妹去调养,十天半月的,估量着就该回来了,何必兴师动众的呢。”黛玉这才叫紫鹃将箱子打开,将书画古籍放进去,当众锁上,将钥匙交给李纨,然后在箱子上铺上厚布单子,又在两夫人身后放下三只方凳子,胡氏辈份最小,不肯落座,就站在她婆婆尤氏身后,鸳鸯,紫鹃也站着,其余的随行丫头都在外间伺候。忙乱一阵后,雪雁这才进去献茶,贾母说:“不用了吧,都没地方放了。”雪雁欲退出,凤姐又献殷勤忙叫:“回来,留下三碗,老祖宗的,鸳鸯姐姐接着,大太太的,我接着,二太太的,嫂子接着,这不就成了。”坐定后,贾母才说:“我的儿,看你模样是清瘦了些,可精气神还不差,我也就放心了,你要出去养几天,如今我也不拦着你了,可等好些了还要回来,你外婆老了,看一回少一回了。”说着又伤起心来,黛玉忙拿话岔开,说:“老祖宗先别撵我,也别哭穷,我还要求老祖宗恩准了三件事我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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