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明显感觉到近日上朝时的气氛变了。
看着空着的那些位置,大臣们均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罪恶滔天,激起民愤,朕竟不知养了这些恶鬼,残害百姓。”宁昭知道他们是心虚,指着那些空了的位置,“江湖有侠客出手,专杀朕的臣子,百姓却连声叫好。你们说朕是该哭还是该笑?这江山朕还坐不坐了?你们身上的官服还穿不穿了?”
宁昭的戏演得好,不过殿上也都是聪明人。就算平时不聪明,看不出来同僚被江湖人所杀和宁昭有什么关系。可真到了上朝的时候,眼看着最和厢菡亲近的老臣们接二连三消失,心中那种细思极恐的感觉便再也下不去。
殿上气氛愈发诡异与紧张,宁昭坐在上位,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竟觉得近日来,他们的这个窝囊皇帝威严了起来。
面对宁昭的提问,下面有人站了出来。
“江湖人为非作歹,残害朝臣,散布谣言,使朝廷失民心,使皇上与我们有了嫌隙……臣以为,此事皆和一人有关。”站出来的这人是个小官,平日都站在末尾从不说话,今日像是换了个人,站出来直接针对宁昭,歪曲事实。
宁昭知道此人身上必有猫腻,微眯了眯眼,问得小心翼翼,“哦?此话怎讲?”
那人斩钉截铁,“我宁国向来不同大忠那般迷信占天算卦,可是自从出了那个‘皇上若想有子嗣,便要娶大忠之女’的传言开始,整件事情便变得神秘诡异起来。皇上和太后从子孝母慈、共理朝政变得疏远,再加上江湖歹人居心叵测,杀朝臣乱民心,于是皇上你变得更加多疑……臣以为,皇上是受了邪媚之人蛊惑,才使我宁国走到如此地步。”
“受人蛊惑?”宁昭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膝盖上的手攥着衣摆,沉声道,“你接着讲。”
“于是臣为了印证猜测,便找来了整件事的源头,那个宁国的天命之女之论的源头。”那人看了宁昭一眼,一挥手,便有人从外面押进来一个浑身血污,已被打得不成样子的男人。
这人被扔在大殿上,瘫软着破败身子往宁昭面前一点一点地爬,从看见宁昭他就在摇头,嘴里咿咿呀呀,着急地喊着,眼眶里一直向外冒眼泪。
宁昭的心一下子被揪起来,这人他看清楚了,正是去大忠选皇妃一行结束后,就被自己暗中送走,藏在偏远乡村的薛子扬。
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却不想他还是被厢菡的人找了出来,给折磨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薛子扬的嗓子已经废了,咿咿呀呀成了个可怜的哑巴。
忍着心痛,宁昭沉着脸,将脸上的杀意收回去,问那个说话的臣子:“这人是谁?”
“皇上好记性,这人却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这人正是天命之女的造谣者。在臣的严刑拷打下,他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正派之人,承认自己修的皆是歪门邪术,更承认了皇上娶回来的那个萧暄亦不是什么天命之女,而是同样修炼邪术的妖女。所以皇上才会受她蛊惑,所以她一来宁国,才会将这里搞得人心惶惶!”
果然,这人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陷害萧暄。
萧暄自那日受了伤回来后,便一直在床上休养,到今日还连床都下不了,就已经被人迫不及待地惦记上了。
一个平日从未发过言的末端小臣子,今日突然慷慨激昂,站出来正面针对宁昭,就仿佛肩膀上的脑袋不过是个已经掉了的东西,就好像他那条命从他站出来那一刻就不要了。
宁昭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人是受谁指使的,定是厢菡。
他本以为,近日臣子们越发沉默乖觉,是因为他们明白了他们的处境,却不想这些人闷声造孽,依旧和厢菡串通了来。
因为几乎是在站出来的那人说完的一瞬间,都不给宁昭说话的机会,殿上便有几人扑通跪下,齐声高喊:“请皇上处置妖女萧暄!”
“请皇上处置妖女萧暄!”又跪下几个。
“请皇上处置妖女萧暄!”跪下已有一半……
“够了。”宁昭眼神威慑,怒不可遏,“朝堂之上诋毁后宫娘娘,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不要你们那颗脑袋?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滥用私刑,将薛大师折磨成如此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话音刚落,就见大殿外走进来一个人。
厢菡逆光而来,一身素净白衣,白得像是在戴孝,高声说着:“皇上要怪,就怪哀家吧。他们不过是看着哀家被皇上猜忌疏远,替哀家这十几年来为宁国、为宁家做的一切而委屈罢了。”
穿孝衣上大殿,是为大不敬。
是以,从厢菡一出现,宁昭的脸便更青了些,“太后这是做什么?”
“宁家的皇廷,皇上你年纪小时接手,哀家虽为女子,但国事为重,只能站在你身边,替你处理国事。十几年岁月弹指一挥间,皇上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而哀家却老了。人老了,还要被人嫌弃猜忌,这种晚年,哀家不想要。”
厢菡一步一步往前走,已经走上台阶,一个一个往上迈,边走着边接着说:“皇上对哀家已经没有了皇上幼时对哀家的信任和依赖,甚至于没有了尊重。哀家不怪皇上,哀家明白皇家的无奈,哀家只求皇上一件事。”
“太后,你……”宁昭被走上来的厢菡逼到只有屁股下的龙椅这一小方天地。
“既然已经没了皇上的信任,哀家宁愿死,早一些去和先帝见面。”厢菡以袖口擦擦眼角,好像是有泪,“哀家的孝衣,就是哀家为自己而穿的。”
“简直是胡闹!”宁昭紧皱着眉。
下面跪着的那群人根本不嫌事大,又齐声高呼:“先皇在上,求皇上处置妖女,与太后重修旧好!”
他们高呼不停,身边厢菡那身孝衣又白得刺眼,宁昭有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些人今日就要造反。
而他独坐高台,却孤独得像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孩子。就像十五年前,被厢菡拉着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自己。
一阵无力感袭来,可宁昭没想到等着他的,还不止这些。
侧下方跑上来一个小太监,一脸焦急,在宁昭耳边说了一句话。
小太监说:“方才太医去换药的时候,萧娘娘不见了……”
宁昭瞳孔猛然一缩,眼里皆是震惊。萧暄重伤未愈,她此时能去哪里?除非有人将她抓走。
思及此,宁昭突然明白了什么,如五雷轰顶。
他缓缓回过头,红着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抹泪的厢菡。
厢菡似笑非笑。
……
客栈。
“宫里可还好?”严陶陶见少桀从皇宫里回来,忙问。
少桀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严陶陶没往心里去,以为宁昭和萧暄真的没事,便顾着自己和少桀这边。
她拿出来一张纸,纸上有个洞,“这封信是早上你走了后,被人钉在窗户上的。”
少桀拿过那张纸,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晚上戌时,在城外五里见。褚听风。
严陶陶和少桀都认得褚听风的字,所以只消一遍,二人便都知道这张纸并不是褚听风写的,即使它有褚听风的署名。
而且如果真是褚听风所写,那他既然人都回来了,又为什么不露面呢?
在利果寺之后,褚听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严陶陶和少桀一直便在心中担心。
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有人假借褚听风的名义约二人见面,来者绝非善类。
“想骗我们去赴约,就一定在那里有埋伏等着我们。”少桀沉着冷静,“想必是我们有了醒世藏那三样东西的事情,已经被什么人知道了。今晚绝不可轻举妄动。”
严陶陶同意他的说法,点了点头,可她还有担心的,“可既然他们敢借褚听风的名义,会不会……会不会褚听风这段时间没有下落,就是因为被这个写信的人抓走了?”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少桀闻言心中也一沉。
他思虑片刻,最后做了决定,“既然写信之人一定会有埋伏等着我们,那我们也可以趁此机会埋伏他们不是吗?今晚戌时我带着冢里的人去和他们会一会,看看来者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说完就见严陶陶有开口的意思,直接把她想说的话给她堵回去,“你不能去,太危险。我向你保证,如果冢主真的在他们手里,我定会将他带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少桀和严陶陶哪里知道褚听风此时人根本不在宁国,而在大忠寰王府。
夜里,戌时。
当初跟着褚听风他们来宁国的妄环冢的手下大概有二十个。如今宫里的萧暄为了帮宁昭带走了八九个,而余下的十几个人便都守着客栈里的严陶陶。
少桀今夜为了会一会城外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半妄环冢剩下的人。
如此一来,客栈便剩下严陶陶和六七个冢里的人留守。
少桀抵达城外五里处的时候,发现这里是处林子。夜里的林子,虫鸣鸟叫声不绝于耳,最是适合埋伏杀人。
而埋伏杀人、一击毙命,正是妄环冢的人最常做的事情。
少桀观望四周,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几人立刻明白,散开来跳入林间,身影遁去。
几乎是在几人一入林间的瞬间,就有拔剑出鞘的声音响起来,可也几乎是一瞬间,刚拔出来的剑又都入了鞘。
妄环冢的人从林间飞出,出来的时候还伴随着“铃铃”的清脆的铃铛声音,一人手里拎着个半大不小的布人偶。
他们方才凭借多年的直觉和判断直接杀入有人埋伏的地方,却不想里面根本没有人,而只是几个被挂在树上,脖子上戴着大铃铛的布偶。
“这是在搞什么鬼……”少桀抓过来一个布偶人蹙眉,想不明白为何会是如此。
然后他又掏出白日里那封被钉在窗户上的信,上面分明写的就是“晚上戌时,城外五里”,他绝对没有来错地方。
少桀百思不得其解,坐在马上自言自语:“这信分明就是骗我们来此没错啊,写得如此假……”
他突然一愣,听到了自己下意识的那句“写得如此假”。
是了,这信写得着实不走心了些,让人只看一眼便看穿了目的。但也可以是……写信之人故意让看信的人以为自己看穿了写信之人的目的!
几乎是一瞬间,少桀头皮一紧,看着地上的几个布偶,立马调转马头,甩鞭就往客栈飞奔。
“调虎离山!”他的人伏在马背上,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糟了……”
赶回客栈,少桀几乎是摔下马的,几个箭步冲上楼,撞开严陶陶的房间。
屋内一片狼藉,窗户大开。
严陶陶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