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包装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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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装、装潢、装帧是这个时代最具丰富现象性的语汇。我极不谨慎地滥用这些语汇是因为它们像垃圾一样到处充斥这一事实。它们共同的特征是:基于商业的需要掩盖起本有的实在,用鲜艳的、奇异的、“性感”的外饰施展出一个伪象。伪象本身无价值,但它是撩人的商业性色相。包装化意味着本有的现象被虚制的现象围困住了。包装是这个充满伪饰的世界上隐秘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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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精致的锡箔纸同它包装的醇美的中国黄酒是无关的,一场灿烂辉煌的婚礼同举行它的新婚夫妇的性爱关系是无关的,一件流行时装同拥有它的躯体也是无关的。“无关的”一词的意思是“可换的”,无内在结合之合理性的。同一张锡箔纸、同一种婚礼、同一件时装也可以分配给另一瓶黄酒、另一对新婚夫妇、另一个女郎。我甚至可以推论,某一种知识同某一个学者是无关的,某一首诗同某一个诗人也是无关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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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除了纯粹的现象以外我们还能从现存感知什么。所谓“深层的”东西无非也是一种表层,它被另一种表层的东西裹住了。打开酒的包装之后的东西是这种包装的本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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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包装。)一种丧失深层的唯表层主义正在蔓延无际。在电视机前的开怀大笑绝非内在的愉悦,签订契约、合同后的握手也毫无友谊的内涵。象征早已成为一个古老的范畴,它被指令所取代。比如,在不同的指令系统里,A可以代表我或者大便或者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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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我感到,一种维护意义或内涵的诗的语言事实上已经成为漂亮的包装:它似乎要人们相信其中有什么,但什么都不再有。意义成为一种幻觉,甚至欺骗,它虚假地规定了一个核心,但是当人们几乎能触摸到这个核心的时候,它所能够作为核心的性质立刻变得十分可疑。仔细想一想,我们已经以及可能获取的意义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是具有终极的本真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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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难道不能通过包装的视感来看诗的语言吗?现实的包装不会承认它无关乎本质,那么,当语言主动成为这种包装的时候,它实际上就宣告了包装的无耻——也许它不能规避这种无耻,也许它只能以展露这种无耻为快乐。我毋宁告诉你:我的诗就是纯粹的包装,它就是与本质无关,与意义无关,与所谓的深层无关。这是一次不包装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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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必要询问意义或内涵呢?一次自觉的语言游戏替代了荒诞的现实游戏,如此而已。对这二者的区别也可以表示为对游戏现实的主体和被现实游戏的客体的区别。生命形式的游戏正是通过游戏现实来否定现实游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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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判意识的建立。批判意味着一种距离感的产生,即拒绝同化。欣然应现实之邀而无知地加入语言聒噪中去的诗如今竟赢得了诗坛一席之地,这真是诗的不幸。我不知道倡导现实主义的宗师们是否以为现实主义就是对现实的臣服;但我们的确经常说,某某人是“很现实主义的”,从这个意义上理解的现实主义无疑标示着在现实游戏的迷宫里丧失自我的痴愚状态。反之,一种具有批判意识的诗就是用语言表象模拟并且遗忘了现实形式的过程。在这一点上,首先是正视(而不是逃遁),其次是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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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极不赞同一种自我膨胀的主体性。如果说现实形式是在诗的艺术中遭到嘲弄的形式的话,那么它首先是一种遭到自嘲的人的形式。人(包括每个个人)无法超越于现实之上。“在世”这个词规定了人的命运。“此岸”这个词意味着不可言说之物是在生命无法逾越的界限之外的。从“在世”的意义上说,自嘲仅仅是沐浴,而不是洗炼;是皮肤的现世快感,而不是灵魂的永恒超度。荒诞、有罪、愉悦、色彩、现象、死亡是此岸的范畴,而超越、无限、清净、本质、意义、不朽是彼岸的范畴。那种认为语言就是二者间通道的高远之论事实上在任何时代都不曾实现过它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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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标志着对有限性的最终了悟。无论如何,禅不是从有限性向无限性的徒劳跳跃,相反,它是对这种跳跃的嘲讽:它的摧毁偶像的行动美学表示了对所有虚妄信念的决绝,它知道,信念不是“在世”的义务。禅关注的仅仅是知性,它使无知的智慧外衣在刹那间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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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和戏拟:描述诺言终结(不是终极)的词汇。把作为包装的现实语言转化成赤裸裸的、榨干了虚假本质的诗的语言,这是一次游戏和批判的奇异嫁接。包装秩序的厄运业已降临到诗的国度,在这种情形下,诗之成为包装就如同禅院里的春宫壁画:色即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