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歌与身体
说到诗歌与身体,一下就想起了下半身的运动。但实际上却不是真实的下半身体力活动,而是叫作下半身的诗歌运动。下半身的现象很有意思。它首先是以理论出现的。几年前去北大宿舍找胡续冬,他极其兴奋地告诉我,网上刚发出来一个“下半身宣言”,把我按在电脑前看。弄宣言就像一套丛书,集体性的总比单个的会好卖一点。也就是说,不是说下半身旗下的作品没有佳作(尹丽川、水晶珠链等都有佳作,而沈浩波除了口号就没别的了),但不见得跟旗帜有什么关系,甚至让口号的理论误导消耗掉了。有一次看一首下半身的诗里写了乳房,心里暗暗着急:怎么写上半身了?你以为乳房会长到你腿上?还是上、下半身是以脖子为界限的?用下半身这个词无非想要惊世骇俗,实际的意思是要用肉体反对思想。这里有很多值得辨析的问题。
用屁股来反对脑袋,用感性来反对理性,这样的思想运动(注意,是思想运动而不是文学运动)可以追溯到很远。比较晚近而为人所知的一次当然是20世纪60年代欧美的解放运动,有很多理论家撑腰,把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混在一起,马尔库塞称之为爱欲的解放。当今中国诗歌里的肉体化运动很显然是对这样的解放运动的模拟。问题是,它反抗的对象是什么?按照宣言的说法,是“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等等。这本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些似乎将要被颠覆的东西,其实在我们这个时代早已被颠覆掉了。从某种角度说,虽然它们在主流文化那里仍然享有美誉,但是实际上已经不再代表这个时代的主流。把一些已经架空了的宏大概念痛打一顿,有一点滑稽的味道。
在某种程度上,世俗化,甚至肉体化,反而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哪怕不是被公开宣称的主流。一种反对主流的口号有时候会隐藏、会掩盖对主流的依附。回到诗歌的范围里来说,我觉得好诗需要反对的也包括粗鄙化的、简单化的,甚至同样意识形态化的肉体性。诗歌代表的是一种感性,它当然包括了肉体性,但是也包括身体对世界的各种感知和参与。但是如果把肉体看作唯一,不是又陷入了另一种意识形态中去了吗?我宁愿认为,“身体”是一个更加丰富的概念,诗歌所能够表达的身体政治应该是一条非常有潜力的道路。其实我在一些诗评中曾经提到过,诗歌语言的社会历史感是需要通过身体性的感知来表达的,是一种甚至用“甜”、“痛”、“亮”、“软”这样的概念化的形容词都无法概括的具体、丰富、多义的感受。这种感受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局限于肉体的刺激、性的快感。用肉体来取代身体,表面看来好像更加彻底了,实际上却以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方式迎合了主流文化简单化的恶劣倾向。
肉体的事务,一搞到文学里,就是一种文化,而不是肉体。对肉体事务的真正实施是不需要搞到文学里来的。肉体化文学的倾向犯了和现实主义同样的错误:那就是轻信了语言是一种能够再现客观的力量。在这里,客观是肉体的客观。所以,在我看来,对肉体的诗化必须首先承认:肉体,至少在文学的层面上,是已经被文化化了的,它是不能在文学里脱离文化的。不承认这一点,只能是一种自我欺骗。也就是说,在文学里,没有客观的、纯粹的、光溜溜的肉体。你写下了乳房,写下了什么鸡巴,就是写下了这些词语所积淀的文化含义。文字化的性是要承载它的文化负担的。你要让它非文化化吗?对不起,在写作之外去干。在写作之外干不成,用文字来自慰一下,有什么好玩呢?
只要是有感性内容的诗,身体的因素肯定是至为关键的。感知一定是身体的感知,而不是其他。那么剩下来的问题就是,只有丰富独特的身体感受才能产生优秀的诗篇。什么是丰富独特的身体感受?文字对性快感的描述其实是很无能为力的,相对于现实的性快感简直不值一提。文字的长处在于它能够表达那种纯粹快感之外的语言快感,那种无以名状的快感是由语言无法穷尽对身体感受的描述所带来的。所以也可以说,在一首优秀的诗里,身体性是对简单肉体性的反抗、突破、扰乱,甚至狂欢化。那么,不再有纯粹的身体,因为它不可避免地带有与之有关的一切文化、社会、历史因素,而这些因素在诗中也肯定是同身体的感知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