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现代主义
或许中国的当代文学从来就没有,也不可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主义作品,诸如卡夫卡、艾略特留给我们的那些现代经典。但是,如果因为中国的当代作家把目光过于迅速地转向西方后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和新小说,就指责他们对现代主义的批判意识缺乏把握,恐怕也是失之公允的。
中国当代的新潮文学正是在超越了现代主义的意义上从后现代主义那里获取某种新的批判意识的。应该承认,在当今中国的土壤上,要培养起真正的现代主义作品是很困难的,除了鲁迅的部分作品外,我们没有从巴尔扎克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不过,中国当代文学的后现代感,与其说是从传统来的,不如说是从历史现实来的,因为正是“文革”十年的残酷现实把这些作家的意识从神话状态猛然抛向了后现代,正如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使西方文明从现代转向后现代那样。于是,现代主义对于批判意识能够直接成为认识和实践的幻觉破灭了。人们重新回到艺术是幻象的传统观念上来。但这种幻象最终是作为中介,作为一种批判的精神力量,指向认识和实践的。
实际上这就是我国当代文学中现代意识的精华。它们缺乏悲剧感,缺乏处于某种残酷表象中的绝望感:像在残雪的一些梦魇般的小说里,那些扭曲、怪诞的世界是用即兴舞蹈式的物象轻松地拼搭出来的;或者像在徐晓鹤的许多作品中,荒诞没有被悲观主义地形而上化,而是作为一种反讽的语象体现为丑角狂欢节目。但是,如果这样的作品被认为是某种精英主义的作家为赏玩而制作的精雅闹剧,那将是极大的误解。事实上,当代文学中的佯狂意态不像旧式现代主义那样通过绝望的嘶喊急切地超离世界,它反而自己跳入荒诞或无意义的泥淖中去快悦地体验生活的真正含义,以换取生存的更大勇气。这里也许的确有着民族内在精神中的道家意蕴:那种对“在蝼蚁”、“在屎溺”中存在着真理的信仰。但是这部分传统意识恰恰已经被现代意识冶炼过了,因为在今天,这种清醒的、有意识的沉醉无论如何不是对异化的屈服或认同,相反是对一种更强大的封建传统意识的否定,这种传统意识是以肤浅的乐观主义和一元论的社会理性为特征的。因此,即使是在表面上看毫无批判性的马原的小说,也是通过要求在现实和思维中确认偶然的、瞬息即逝的、微不足道的事物的权利,用非同一性反判一体化的传统理性的。
当代文学的改革从根本上说是文学意识的改革,但是,把现代意识狭隘地局限于现代主义模式,却是不恰当的。今天的新潮文学不会回到旧式现代主义的路上去,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它的集游戏和批判性于一身的独特魅力不会沦落为唐老鸭式的代表文化拜物教的卡通喜剧,这也是可以确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