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从床上爬起来,沿着一条前人开辟、已经很少有人走动的山路向上攀登,对于四个只有十来岁的山野孩子来说,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从各自的家里出来,他们每个人都拄着一根自制的拐杖,身后背着一个大背包。因为害怕遇上蛇和蚊子,还用长袖衣服和裤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童稚的脸和睡意惺忪的眼睛。从外表上看去,他们并不像本地人,更像是外来的远行人。当然,从外表做出的判断往往是错误的。他们全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不过正准备远行而已。
这时候,整个屋场都沉睡在梦里。一个人走在沉睡的屋场上,就像走在每一个人或者家畜的梦里。每一片月光都是他(它)们神游的身影,每一幢阴影都是他(它)们在梦里亲身经历的故事。虽然看不到这些人或者家畜的梦里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听得到他(它)们沉稳的呼吸,或者偶尔翻身甚至大呼小叫的声音。东家的男人集体打鼾,西家的女人在梦里吵架;男孩在梦里说胡话,女孩在梦里撒娇;看家狗在梦里咳嗽,追赶老鼠的猫从山墙上摔落下来,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形,虽然可以偶尔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但更多的是恐惧和无所适从。当这些声音停息的时候,你又必须独自面对无边的寂静。你每走出一步,都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和清晰的回声。一个人走在这样寂静的月光下,偶尔发现自己的影子,就可能吓得大跳起来。再加上这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和回声,你不害怕才怪呢。
走出屋场后,一个人独自走在寂静的水泥马路上,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这是农历六月中旬的夜晚。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月亮早已经偏西。东边的山岭和田野被皎洁的月光朗朗地照着,一片青葱上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西边的山岭投下一个接一个黑幢幢的巨大的影子,就像神话传说中的巨人,让人看上去就心生敬畏。
但是,对于四个大山里长大的山野孩子来说,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走的路程最远,也最先出门的是马尾巴柳玉婷。她家住在本村东北的柳家堡,走出屋场后还要逆着流出大山的草水河走过人烟稀少的石涧子,大概有三、四公里的路程吧。正因为如此,尽管她在睡觉前已经跟她爸爸约定,不要他去送她,知道柳玉婷起床后,她的爸爸仍然违背这个约定,也随即起了床,并执意要用自家的白色小汽车送她一程,却被柳玉婷再一次坚决地拒绝了。当柳玉婷关上自家客厅里的吊灯,独自走出大门的时候,面对月光下的柳家堡阴森森的夜景,她就开始后悔了。每走出一步,她都能清晰地听到她自己的脚步声和由此产生的回声,好像有一个人在她的身后跟踪她似的。这种感觉,让她感到十分害怕。但是,出尔反尔可不是她的性格。于是,她再一次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坚持独自出门。
直到走进人烟稀少的石涧子,听着四周传来夜虫的鸣叫声和秩秩的流水声,她仍然在思考独自出门的好处和坏处。虽然这个时候,她比一路走来更觉得害怕,却仍然认为独自出门的好处比坏处多一些。独自出门的第一个好处,就是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不要听大人在旁边指教或者在事后唠叨,既培养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又落得耳根清静。像柳玉婷这样我行我素的女孩子,最讨厌的便是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其他人在旁边指指点点。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把事情搞砸,也不愿别人在她的旁边指手划脚。
有一次,柳玉婷在家里玩新买的魔方,她的爸爸柳长林走过来,看到她两只手捏着魔方,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爸爸只提示了她一句,柳玉婷便很快地将魔方乱转一气,然后将它往地上一扔,一只新魔方便在地上散开了花,气得她爸爸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有一次,柳玉婷放学回家后,便坐在客厅的茶几旁做作业。她遇上一道数学应用题,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柳玉婷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她这样,便站在她的旁边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提示了半句。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柳玉婷便将作业本推到一边,说道:“妈妈,你来做吧。”看到柳玉婷这个样子,柳玉婷的妈妈便一声不吭地走回到厨房里,继续做饭。吃饭之前,柳玉婷的妈妈看到女儿这个时候还没有将那道数学题想出来,便在她的耳边唠叨了一句:“还没有做出来,是吧?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
还没有等到柳玉婷的妈妈将最后三个字“在眼前”说出口,柳玉婷已经猛然抬起头,从茶几上拿起了自己的数学作业本,又歪着头狠狠地瞪了她妈妈一眼;柳玉婷的妈妈正要举起手来制止她,只听见“哗”地一声,柳玉婷已经将数学作业本撕成了两半。
“哎哟!我的宝贝女儿呀!”柳玉婷的妈妈伤心地喊道,“这可怜的数学作业本,它遭的是哪门子罪呀?”一边弯下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作业本,想把它们拼起来。
看着她妈妈伤心的样子,柳玉婷的心里也有一些过意不去,但是,她却并不想因此而向她的妈妈服输和道歉的意思,而是傲气十足地站在那里,直冲着她的妈妈喊道:
“你知道我就这样,可你还偏要惹我!这能怪谁呢?这能怪谁呢?”
“这一次全怪我!”柳玉婷的妈妈说,“全怪我,这样行吧?”
柳玉婷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