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穆公子来了。”桐琴轻拍她肩膀。
自殊华过世后,阿音每日懒懒瘫倒在床,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踏出青云斋。“郡主见吗?”
阿音拍拍自己的脸,“桐琴,我看上去是不是特别憔悴?”
桐琴憋笑,我家郡主什么时候还在乎起外表来了。
“好郡主,起来洗把脸,我喊桑瑟帮你敷粉,这小脸便能出去见人了。”
“桐琴,你说,我是不是个特别邋遢的郡主,跟你见到的其他豪门贵女不太一样哈?”
“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老跟自己过不去?”
“你说呀,你说说,我想听。”
“我家郡主岂是一般庸俗女子可比,只是啊,不拘小节惯了,乍一接触,让人害怕。可一旦真的认识了,只有夸的份!”
阿音笑,“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嘴巴这么甜,云熙说他喜欢邪门的女子,你看”,拉着桐琴硬把她拽过来,“哎呀,桐琴你看看我,我邪门吗?”
桐琴憋不住大笑起来,天底下确实是没有比你更邪门的女孩了。
“郡主,桑瑟一向化妆颇有心得,今天要不要让她给你也化个?”
阿音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皮肤糟糕极了,双眼还有点发肿,便点点头。
待妆画好,阿音看着镜子中有点陌生的面孔,竟也不会摆表情了,平日里那些表情动作都跟现下的样子丝毫不搭。
“真的看上去精神些吗?”
“不止精神,还相当好看呢。”
“真的,郡主,你待会儿问穆公子,肯定好看。”
桐琴和桑瑟闭眼鼓吹,阿音不住捋头发,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拨到肩后,看久了似乎也就习惯,便出门去找云熙。
许久未见他,音讯不通,再看到他坐在庭院里喝茶的身姿,恍若隔世。
桌旁站着随行小赵,这小赵也是自幼熟悉地,先看到阿音的身影,再看她的脸,越看越不解,他一个下人本不应放肆打量郡主,可实在忍不住,阿音瞧着他,便也皱眉回盯,一来二去,两人就都没唤云熙。
待她完全走近时,云熙才感觉有人来,抬头正要打招呼,看到她一张素来干净的脸上,突然多了胭脂、口红,又涂眉、又贴着花黄,也不是不好看,就是怪异,含在口中的茶瞬间喷了出来,全扑到阿音脸上。
小赵在旁慌得捂脸,“公…公子……我…我去喊桐琴来,我去……”小赵一转身,“砰”地一声撞上柱子,然后才扶着头匆匆跑走。
阿音呆滞站在原地,脸还在滴水,云熙赶紧找帕子,正要伸手去擦,见她表情,不知不觉笑起来。
“很好笑吗?”
“你把小赵吓坏了。”
云熙擦着擦着,感觉阿音脸更花了,笑得止不住,“谁跟你画的?”
“桑瑟啊,不好看吗?她们都说好看。”
云熙听她说着,一边点头一边幽幽问到,“哦……所以这是……特意画给我看的?”
“嗯,是啊。小五姐姐走了以后,我好几日没出门,脸上憔悴得很,听到你来探我,不知多开心呢。自你去户部做官,就再也没来过,你可知,小五姐姐走的那日,我觉得自己也要跟着死了……”阿音说着不觉红了眼眶,“出殡那天,我抱着小圆子,想起从前在壶梁殿,也是这么两个人相依为命,多亏祖母和五姐姐……”
云熙见她眼红,一时焦急,伸手拉近身边的凳子,又拉她坐下,“唉,我一听娘信里说乐平郡主的事,就担心得很,知你必然难受,可那时实在是……我背后既有家人靠山,自己更须在朝廷以身作则,所以……这两日手头公文终于宽了些,便立刻告假回来。”云熙给她倒了杯茶,“我现在后悔得很,早知道,不该这个时候出远门。之前去户部报道,朝廷并没有派下什么实际的工作,我内心不安,正好山南道扩改,要重勘地,我就求了监察一职,这两月以来,一直不在京师。”
阿音看他皱眉,知道自己的苦楚他全然明白,心里顿时宽慰许多,便反过来安慰他。
“瞧你急的,小圆子大婚的时候你娘说你去外地了,我就一直以为……你不会再来……”
阿音说完,见他只是帮自己擦脸,脸上神情再无变化,突然想到,许是他听成了责怪,一时忧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没了声音,只是沉默着,相对而坐。
云熙收了手帕,把刚摊凉的茶递到她手上。阿音刚喝一口,便放下茶杯。
“云熙,殊华姐姐出殡那日,我真的吓坏了,以往总觉得死亡还远着,那天天气很热,我看姐姐下葬时,却浑身发冷。不知道将来我们死的时候,人会在哪。”
“还怕吗?”云熙握住她,感到她手指间一阵凉意。
阿音摇头,“生和死,可能就像一年四季变换,总是得来又得走的。我从前看那些拜神佛的人,心里不太明白,既然原就定好命数,为何还要拜?拜了又能如何?现在才知道,大家不是想改变命数,而是对已定的命数充满无力感,所以需要慰藉。你说我想得对吗?”
云熙点头,身处盛夏庭院的光景中,四周植物分明还茂密长着,可成熟后的腐败气息却悄悄爬上篱笆,两人不禁都陷入同样的悲凉,“我在襄州的事还未完,后日又得走。你若愿意,可随我一道,去散散心,免得每天在这睹物思人。”
“襄州?”
“嗯,我们住在官衙里,条件不比各自府上,但汉水两岸长着芦苇,当下正是片片芦苇迎风招摇的时候,风景与长安很是不同。”
阿音看着云熙,又想起老君山一事,心中仍有所顾忌。
“我之前问你的事……你大可慢慢想,不必着急。”
阿音摇头,“你可记得容止大婚那日,我跟你说过什么?”
听得容止名字,云熙心里一沉。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没成想,有天我会去汉水边上。”
“那就是,你答应与我同行咯?”云熙当下心定。
阿音点头,看着他的脸,不禁细细打量起来,“你在襄州勘地,可是每日都要下到田间地头?”
“嗯,你怎知道?”
“你这趟回来,皮肤变得又黑又糙,倒又像小黑皮了。”阿音笑,心中却感慨,云熙也长大了,“在外很辛苦吧?你爹娘不心疼吗?”
“我就想做番事业,正好趁这趟,多学东西。”
“可你爹不是想你封侯拜相、做大官吗?现在你却跑去做那小吏的事,还这么奔波劳累的……”
“从前你同我说过,我要尽全力做好我爹要求的事,等他满意,我就有时间做喜欢的事了。我看那些营造式法时,就开始想,这世上有造得特别厉害的高塔或庙宇,因为气势恢宏、造型雄伟而被人铭记。但有的工事,譬如赵州桥,是因为它堪大用,才广为流传。我想做的,是后者,这些必得扎根在百姓每日每夜的生活中,光是看书和做大官,很难实现。”
阿音听他说完,被云熙的理想打动,他比自己还幸运,从出生开始就被全家捧在手心,穆象为前朝柱国大将军自不必说,到云熙这代,他是穆家大房嫡子,母亲娘家魏国公,是先帝还在骆家兵营时的旧部,后来他舅舅袭了爵位,手中既握权也拥兵,势力在荆州一代。除爹爹严厉些外,云熙是真正在蜜罐子中长大的,从前竟都不知他会有这样的筹谋。
“你若确认要去,后日清晨我们就要出发。”
阿音点头,“云熙,你娘,能做些糕点给我们带在路上吃吗?”
云熙笑,从桌子另一侧地上拿出食盒,“真不知道,你早先说想见我,是不是为了这屉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