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这队士兵押着百姓赶到京兆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他们在路上利用刑部官差给的那点钱买了一些面饼填了下肚子,又被押着朝长安而来,到了京兆府门前,正遇着来与新任府尹办理交割的韩朝宗。
韩朝宗看到一群衣着褴褛的百姓,里边还夹杂着女人和儿童,觉得非常奇怪,就停下马问道:“这些百姓从何处来的,来京兆府为了何事?”
押解百姓的小军官看看韩府尹,忙拱手道:“回府尹,我们是折冲府的士卒,受到吉士曹的差遣,去蓝田县押解这伙欠官府租庸的百姓,刚刚押到,正要向吉士曹回禀,何处安置。”
韩朝宗看看这群老百姓,心里有些纳闷,往常百姓欠了租庸,官府照例会拘押,让他们变卖财产补上,尤其是天宝以来,百姓失地的越来越多,没了地更不想交纳租庸,各地官府都很头疼,因此,听说是蓝田百姓,虽是奇怪十温多事,怎么竟使用了折冲府的士卒,这是违反大唐律令的事情,百姓欠税,一般就是县里的衙役出面,拘押几个带头的百姓以儆效尤,像这样大动干戈,实在不合规矩。韩朝宗问道:“你们怎么受了吉士曹的差遣,他不过是京兆府的士曹,如何能差遣你们折冲府的士卒?不知道这有违律法吗?”
那小军官忙说:“我们去蓝田,是折冲府校尉差遣,因吉士曹向折冲府吃呈文是百姓制造祸乱,才动用了我们的士卒,并无其他原因。”
韩朝宗听了不好说什么,他的解释也能说得过去,再说吉温现在攀上李林甫,平时不大把他放地眼里,这次动用折冲府的士卒,背后一定有原因,自己今日只是来交割印信、图文、账目和民户,因此犯不上和他们浪费口舌。
百姓中的一个老者,正是昨晚与太子申冤的许老者,听到这队士卒叫骑马的官员府尹,猜到他就是韩荆州,因此施了一礼道:“韩府尹请为我们小民作主,我们是蓝田的普通百姓,因为我们自己的土地都让虢国夫人强行圈占了,我们才告到蓝田县,谁想蓝田县令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们抓了起来,诬陷我们欠了官府的租庸,把我们带到这里。本来我们在路上想偷偷逃跑,昨日夜里见了一个刑部官差,说是到京兆府韩府尹会为我们申冤,那人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小的们才一路跌跌撞撞来了这里,请韩府尹为我信作主,我们不是欠租庸的刁民。”
其他百姓一听他就是天下有名的韩荆州,都哭喊着跪了下来。
押解的小军官没了法子,只好求着韩朝宗道:“小的们只是奉了上司的命令,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请府尹不要怪罪,这一路上,小的们也没有难为这些百姓。”
韩朝宗本想离开,听了他们并不是欠租庸的百姓,只是因为土地让虢国夫人占了去而被诬陷的良民,心里一阵发酸,他对押解的士卒说:“他们既是良民,土地也没了,再押到这里又有何用,不如放了他们,让他们自谋生路,也是善行一件。”
正说着,吉温不知道从哪里跑了过来,朝押解百姓的士卒呵斥道:“本士曹在那边等得心焦,你们却在这里磨蹭开了,还不快走。”
韩朝宗看看吉温,压着心里的火说道:“吉士曹,他们都是失去土地的百姓,何苦让他们再受罪,放了他们或许有一条生路。”
吉温看看韩朝宗,冷笑道:“这是下官的案子,不劳府尹操心,他们是良民,还是刁民,到了京兆府不由他们说了算。再说,此案牵扯到虢国夫人,我劝大人还是躲着好,大人现在是高云太守,已经不是我京兆府的府尹,难道还想越俎代庖吗?”
韩朝宗大怒,他本身就不喜欢这个狗仗人势的下属,听他阴阳怪气,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一个小小的士曹,就这样与你的上司说话?你的主子也是编写六典的人,事事讲规矩,处处要制度,你就这样违返律令,私调折冲府士卒,为虎谋皮?”
吉温听了,笑了一声:“大人这个高帽子戴不到我头上,调用折冲府士卒不假,不是我调的,是有人取了折冲校尉的兵符才用的,小的有几个脑袋敢如此大逆不道,小的主子编写六典不假,六典中并没规定,一个去了职的府尹还要在此指手划脚,你还是去你的高云以号施令吧,吉某不奉陪了,咱们走。”
押解的士卒只好驱赶着百姓跟着吉温走。
韩朝宗冷笑一声:“狗眼看人低,此言不差,你口口声声说我离职的府尹,那好,我现在还没有与新府尹交割,那说明我还是府尹,我要上奏章参你,目无上司,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欺压百姓。”
吉温转过身来道:“吉某静候佳音,韩太守好自为之,你的内侄和兵部听说关系不一般,吉某正在查着这个案子,里面有很多情况没弄明白,哪天会找到你的内侄问询一些细节,你转告他,到了我手里,可要老实说话,不然,万一说漏了嘴,把他的姑丈的私事抖了出来,吉某还要麻烦你从高云回来,这一来一去,韩太守可是十分辛苦呢。走了,不与你废话,吉某忙得很。”
韩朝宗气得紧紧抓住马缰绳,手里要是有一把刀,这刀早已砍到吉温这第走狗的头上。自己一直不欣赏这个小人,前些日子还想着有时机,抓他一个错,把他撵出京兆府,没想到,吉温没走,自己倒贬了出去,眼看着百姓遭殃,自己一点法子也没有!
生了一阵气,忽然想起吉温刚才的话,自己的内侄难道真是不守规矩,为边庭购买军粮,中间做了什么手脚,自己一直放手让他做,今日朝堂上皇上大发雷霆,也说内侄与兵部有一些瓜葛,自己倒真要找他问一问,等吉温查到时也有个准备才好。
韩朝宗自己一心的事,对那群百姓的事,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吉温把这群百姓带到京兆府大狱安顿好,自己才忙着跑回京兆府,今日新任府尹和韩朝宗交割,肯定要面见下僚,头一天不能给新府尹留下把柄,到了府中,手下从事正好等着他,看到他忙道:“韩府尹与新任府尹已经交割完毕,众官员都在前厅候着拜见新任府尹,吉士曹千万别误了。”
吉温问道:“新任府尹是哪个,可曾见到?”
那个从事道:“小的未曾见到,听说来到就忙着交割,小的也不敢进去探听。”
吉温道:“没用。”
到了前厅,京兆府属下少尹、功曹参军、司录参军、离京兆较近的万年县令、长安县令等挤了一屋子,都在小声议论,有点还有意玩意地看着吉温笑,吉温不知他是何意,正想问问,门外一阵喧哗:“萧府尹到。”
一个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进了前厅,朝前台一坐,表情严肃地看着下边跪着的下僚,一言不发。
吉温抬头一看,台上坐着的却是以前自己的老对头,原河南尹萧炅,自己的头就像要炸开一般。暗暗叫苦,心里一阵埋怨右相,你让吉某当你的利刃,现在好不容易赶走了催命鬼韩朝宗,又送来一个活阎罗萧炅。自己与他可是多年的对手,萧炅当年在河南任职时,陷入一场案子,查办这起案子的就是吉温,吉温当时差点把他逼死,现在好了,自己还是一个士曹,人家当了从三品的京兆府尹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吉温一想到顶头上司,自己的头就疼了起来。
萧炅冷冷地看着下边,下边众属僚都大气不敢喘,不知道他要如何开口,萧炅看看吉温,吉温正偷偷看着他,萧炅得意地笑了:“萧某今日赴任,看各位很多都是以前的朋友,萧炅这里有礼了,咱这叫先礼后兵,我好话先说给你们听,听腻了好话,咱就要说难听的了。今日京兆府我也是刚到,里面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还没听说,在这里奉劝各位,趁早收手,萧某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今日之前的事,收了手与萧某无关,本府尹自不会计较,今日之后事,便扯着萧某了,那咱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牵着我,我牵着你,可是要小心了,别再一不小心露了尾巴,被御史们参了,那滋味很不好受。”
吉温听了,脸上身上都是汗,他感觉萧炅就是针对他说的这番话,萧炅没有什么学问,当户部侍郎时,一个伏腊竟让他读成了伏猎,人送外号“伏猎侍郎”,为文人所耻笑,现在好吧,一个白字连篇的人当了上司,吉温后悔赶走了韩朝宗,韩朝宗只是一个性子耿直的人,文人清高那一套比较明显,还不至于天天想着点子对付人,你只要尽职尽责,还不会有多大的波折,现在好,这个萧炅可是正好相反,肚子里没一点学问,都是整人的法子。
吉温一边想,一边感到后背发凉,人真是报应,刚抓辱了一个韩朝宗,又来一个萧炅折辱自己,这时候听到萧炅说:“我听闻有些官吏该干的事一点不干,不该干的事从来少不了他,我就纳闷了,大唐怎么养了一群这样的蠹吏,百姓还能活吗,我倒要问问,现在京兆府百姓逃亡很多,是何原因?百姓逃了,租庸完不好,如何向皇上交待?”
吉温一听这话,明白萧炅是针对他了,这个萧炅消息真是灵通,蓝田这点事看来是遮不住了。这事本与京兆府无关则蓝田那边的事,虢国夫人看好一块地,一家给了一块红布,就成了自己的,百姓当然不服,上告到县里,县令一听是虢国夫人,哪里敢受理案子,一拖再拖,百姓门着要去京城告御状,虢国夫人找到高力国士,高力士把这事就交给了李林甫,李林甫不说如何处理,就移交给京兆府吉温这里,吉温想着,自己是右相的利刃,现在有了用场,鼓动着折冲府校尉兵,把这一行人押到京兆府,还没有审问呢,新府尹就盯上了,吉温脑子一直转得很快,你是上司可以压制我,好吧,我也请你知道这事的后边有哪些人。
想到这,吉温心里坦然了许多,他已经想好了对付萧炅的办法,此事是高力士派到京兆府的,有事咱就去找为公公,看他怎么说。
到了晚上,吉温准备了一份厚礼,又把蓝田县令送给他的那颗鸡蛋般大小的珠子带上,悄悄来到高府,正巧高力士在宫中无事,回到家中,看到门房送来吉温拜访的贴子,他寻思了一会,让他进来。
吉温进了后堂,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声喊道:“高将军救小的一命,吉温永远忘不了将军大恩。”
高力士一愣:“起来说话,这是什么样子,大小也是个士曹,我不信,天子脚下,谁敢拿了你的命去?”
吉温不敢起来:“高将军容禀,小的任职京兆府,今日来了一个活阎罗,高将军还曾记得,当年萧炅在河南时,小的曾经手过那个案子,因此萧府尹与小的闹得很不痛快,现在真是祸从天隆,他竟任了京兆府尹,正是小的上司,今日在堂上说话一会风,不会雨,这都不怕,怕的是他竟提起蓝田的案子,说小的该做的不做,不该的却热心肠,下一步要拿小的开刀。请高将军与右相一起计议一下,能否为小的谋条生路。”
看到吉温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高力士冷笑道:“要说起来,你当年也确实有些孟浪了,抓着人家的小辫子不舍得撒手,以为捞了个金元宝,连右相说情,你都不想买账,现在好了,人家成了你的上司,就叫什么来着?民间说法是报应来了。不过,你也和高某关系不错,今日怎么没去右相府上,请右相帮忙?萧炅可是右相推荐的,他说话多我好使呢。”
吉温道:“小的不敢去找右相,当年右相出面,小的很不识抬举,最后虽说也放了萧炅一马,右相心里多少还有些芥蒂,小的这时候去找他,真是哪壶提哪壶了,小的不敢。”
高力士道:“知道这些说明你还不糊涂。右相记性可是很好,你这两年虽说是攀上了他,他也拿你没当外人,但是,这多年的伤疤,你再替右相揭开,他没准会让你去京兆府大牢里呆着呢。”
吉温忙说:“正是如此,小的想着还是高将军疼小的,因此大着胆子就来了,也没什么孝敬的,这颗珠子倒是稀罕。”说着,从盒子里取出珠子,呈给高力士,高力士接过来,就着灯光看了看说:“个是不小,品质不太纯,这么大个的珠子貤是难为你了。起来吧,别老是跪着,我就是皇上面前一个奴才,众大臣们抬举,才有几分薄面,其实咱家是个什么呀,什么也不是。”
吉温听了,站了起来,不敢坐,看着高力士,高力士指指椅子说:“坐吧,站客难打发。”
吉温谢了座,小心坐下。
高力士道:“当年虽说你过份了些,但是你做的倒都是职务范围内,不算越权,我想萧炅不会怎么着,再说了,他刚履新京兆府,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有的,不会太过份,你不要害怕。蓝田那事更不用怕,那是虢国夫人占的地,一个萧炅能奈何?他要是聪明人,他会躲着这事,由你办,办好了有他功劳,办砸了他没一点过错,当然,你也不会办砸。可是巧了,一会萧炅也要到我府上谢我,其实我哪里用得着谢,委他差事的都是右相,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罢了。一会他来了,我与你们说和一下,就没事了。你想多了,让我和右相给你调剂一个职位,你们之间的过节还是没有消除,何必呢,今日消除了,以后好好共事,就行了。”
听说萧炅一会要来,吉温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萧府尹既然要来,我是不是躲一躲,等高将军和他商议妥当,我再来不迟。”
高力士道:“你想多了,没有那么些心眼,你有心眼多放在为皇上做事上,我可要劝你一句,以后做事还是小心一点好,万一哪天再冒出来一个萧炅,高某可是无能为力了。能饶人时当饶人,与人一条路,自己也多了条路不是?”
吉温忙道:“高将军教训的是,小的以后自当慎重。”
正说着话,下人来禀:“爷,京兆府求见。”
高力士对吉温道:“好了,你去幕后先待一会,我叫你出来时,你再来。”
吉温忙藏到幕后,一会萧炅进来,与高力士下跪行礼,高力士道:“免礼,你现在大小也是三品了,以后见了我,这些俗礼都免了。”
萧炅道:“下官不敢,这些年都是高将军扶持才有今天,萧炅无论何时,无论当了何职,都不敢在高将军面前放肆。”
高力士招呼他坐下,笑着说:“这话是那么个理儿,随你吧,想拜就拜,不拜我高某也不生气。今儿交割完了?”
萧炅忙答道:“是。”
高力士道:“京兆府可不是河南府,京城也不是东都,凡事小心着,不要过了头。”
萧炅又道:“是,一切听高将军教诲。”
高力士道:“有一个故人,在你手下做事,或许以前有什么小小过节,你不要太计较。”
萧炅一愣,忙说:“高将军请放心,萧炅已非当年任性,别说属下有些对不住我的地方,就是他们唾到我脸上,我也不会擦去,等着自干。”
高力士笑道:“此话倒有娄师德的风范,我听着舒坦。吉七,出来吧,萧府尹在此,你们和个好吧。”
吉温在里边听得真真切切,忙走了出来,见了萧炅深施一礼,萧炅一看是吉温,很是吃惊,高力士道:“吉七是我的故人,现在好了,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你们要同心合力为皇上尽忠,以前的事让风刮走了。”
萧炅起身道:“全听将军教诲,我和吉士曹以后在一个锅里摸勺子,我向将军保证,与吉士曹再无前嫌,同心同德,为皇上尽忠。”
吉温又施一礼谢过。
高力士道:“好了,眼前就是一件为皇上尽忠的事,放在你京兆府了,你和吉温斟酌一下,如何妥善处理,不让皇上操心,就是你们最大的忠心。”就把蓝田之事说了一遍。
萧炅心想,你高公公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何必多此一举,因此起身道:“这事原是吉老弟经手的案子,还是他办吧,有什么难处,需要萧炅出面,责无旁贷。”
高力士一听,知道他是个明白人,笑着说:“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高某就说一句话,无论何时,都不能扯到皇上身上。”
萧炅和吉温忙说:“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