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酷吏又装模作样地审了一些日子,案卷渐渐写完了,呈到杨慎矜这里,他看到王忠嗣给太子写了密信,身上当时出了汗,原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一下子吓到九宵云外了。
吉温对兵部涉案人员刑讯逼供,终于牵扯到了前任兵部侍郎、驸马都尉、太常卿张垍和他的兄长兵部侍郎张均,虽说硬拉扯到李适之有些勉强,也让兵部人心惶惶,不安于政务,张垍在驸马府里走坐不安,他的妻子宁亲公主也是分外焦急,不知道吉温的案子对自己的男人意味着什么,她建议道:“咱们躲在家里也不是法子,不如我去东宫探探风声,毕竟太子也我一母同胞,能帮自然会帮。”
张垍叹了一口气,觉得公主去也白搭,但是自己又想不出好的办法,只好同意。
公主到了东宫,把来意和太子说明,李亨呆呆地看着她,指指哭哭啼啼的太子妃韦氏,唉声道:“韦坚是你嫂嫂的兄长,现在李林甫表面上是打击韦坚和皇甫惟明,其实他的目标是我,我与你一母同胞,咱的母亲为了咱们兄妹,活着的时候担惊受怕,现在不在了,地下有知也要替我们担心,你的公爹张说,当年为我立有大功,我的心里都是记得的,但是,你看我目前的处境,比驸马兄弟好不了多少,他们假铨选,说起来是小事,吉温以韦坚和我却扣上了谋反的帽子,这可是株三族的大罪,我心里比你还急。”
听了这话,太子妃哭得声音更响了。
宁亲公主明白兄长的苦衷,又忙安慰了一会嫂子,叹了一阵气,始终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
太子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驸马,左相李适之,他兼着兵部尚书,兵部的事他摆脱不了干系,如果驸马受了皇上的责备,他也要受牵连,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会竭尽全力求皇上开恩,妹妹不妨去左相府上试试。”
宁亲公主知道眼下也只有试试了。她去了左相府,李适之听了奋然道:“公主殿下可知道老夫也被吉温那个狗奴才牵连了进去,说我与驸马兄弟、京兆府韩韩宗勾结贪墨军资。这样吧,既然公主殿下找到人府上,这事不出面也不可以,反正砍头、坐监由他去了,我去皇上那儿看一看,是否还有转寰的地方。”
李适之到了兴庆宫,李隆基正在看着杨慎矜几个审理官呈上的案卷,只到内侍禀报说李适之求见,李隆基道:“左相看来沉不住气了,请他进来吧。”
李适之进殿施了一礼,李隆基看看他,慢慢地说:“左相,兵部这些年朕都放给你,现在看来是朕大意了,不该对你们太放纵了。”
李适之跪下请罪道:“臣今日来向陛下请罪,有负皇上信任,臣请辞去左相和兵部兼职,请陛下恩准。”
李隆基笑笑说:“你有事了把担子扔给朕,这个烂摊子让朕再给你收拾,对不对?你们仅河东军粮一项就获利一百余万,也太不知足了吧?”
李适之直了直脖子道:“吉温经手的案卷,陛下也能信吗?”
李隆基冷笑道:“口供中都画了押,朕不信他,还信你不成?”
李适之道:“臣请陛下哪个也不信,只信事实,臣家里不能说家徒四壁,在长安城,臣的府第也只能处得上中等而已,门前仅能旋马,家中除一老妻,犬子李霅和儿媳妇,孙子一个,只剩下两个厨房佣人,一个管家,在万年县有职田一百亩,每年进些钱粮,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陛下相信臣获利一百万,不知道这钱臣装在袖子里能盛得下吗?”
李隆基听了一愣,生气道:“你说的也只是一面之词,你的府上天天好酒好宴,哪里来的钱呢?”
李适之听了,心里一阵酸楚,轻轻说道:“陛下责备的是,臣错就错在好酒而误了政事,这也是臣请皇上免职的原因。臣一生唯好诗酒,对权、钱从不持念,臣的府中每天有酒宴,都是臣家酿的薄酒和市上常见的菜蔬,臣请皇上详察。臣今日来朝见陛下,并非担心自己有什么事与案子有关,对此臣一点也不担心,臣与河东军粮、兵部铨选、蓝田百姓一无干系,清者自清,慢慢一切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臣来是为了今日宁亲公主到府中,为了驸马之事哭哭啼啼,臣心里不忍,臣才来请陛下开恩,看在故宰相张说有功于国的份上,从轻发落张垍、张均兄弟,其他,臣一言不发。”
李隆基听说宁亲公主哭哭啼啼去了左相府,心里一阵恻然,慢慢地说:“案卷在此,朕也不是老糊涂,案情的真伪,朕自会斟酌处理,兵部你是不能兼了,左相还是继续做吧。”
李适之道:“臣有职田百亩,足够熙养天年,臣虽没参与张垍兄弟铨选一事,臣是兵部尚书,自然脱不了干系,左相一职臣实不能再担任,请陛下三思。”
李隆基道:“也好,你歇歇吧,也不能退得干干净净,做个太子太保吧,宁亲公主之事,朕会考虑,回去吧。”
李适之谢恩退出。
李隆基继续看着案卷,看到王忠嗣写给太子的信,他沉思起来,自言自语道:“王忠嗣自小在宫中长大,十王宅里常常和李亨在一起读书、玩耍,两个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写这样的信也不奇怪。”
高力士不知道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他听皇上自言自语,也不敢接话。
李隆基放下信,又看其他案卷,看到韩朝宗与李适之勾结贪墨一百万时,笑道:“吉温还是改不了他的毛病,好大喜功,以为多写朕就相信了,李适之虽好酒,但家里实实没钱,朕也没听说他在老家置了宅子买了地,倒是听说李林甫在荆州圈了不少地,此事不足信。”
看到韦坚和太子及皇甫惟明的案卷时,他紧锁眉头,韦坚承认给了太子一些写满了字的纸,景龙观的观主萧元裕也证明的此事,韦坚说是写的诗,这明显是托词,什么样的诗还要躲到景龙观里欣赏,朕不信。
又看到蓝田百姓被太子收买一事,李隆基道:“你前些日子向朕禀报的虢国夫人圈地一事,朕记得就是这个蓝田,一开始说是圈地,百姓不服来京上告,后来又成了百姓欠租庸,京兆府抓了百姓,现在好,成了太子收买暴民以图谋反了。高力士,你说说,太子有谋反的可能吗?”
高力士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这话也不好回答,说太子谋反,没有一点证据,仅凭百姓的一张供词,有些勉强,说他没有谋反,万一太子还有其他事,自己岂不成了包庇?高力士忙说:“陛下,太子之事老奴不知道,只知道蓝田一案,萧炅向老奴报告的情形是虢国夫人占了地,百姓闹到京城,就这些。”
杨隆基放下案卷,又拿起王忠嗣那圭信,细细地看了一阵,笑了,递给高力士说:“你也看看”。
高力士接过来,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让一句话吓得把信掉了下来:
“翁纳媳,历代未闻,大唐宫闱之乱可知矣。”“殿下未入东宫时便与臣情同手足,何况今已名分君臣,臣敢不殚精竭虑,效力于边镇,臣握雄兵十余万,一旦朝中有事,臣之铁骑朝发夕至,天下谁敢争锋?”
高力士忙又捡了起来,大怒道:“不知天高地厚,王忠嗣与太子情同手足!当年陛下养他于宫中,实怜悯其父殁于王事,不想此贼竟如此丧心病狂,握雄兵十万就能定天下了?不自量力。”
李隆基笑笑说:“莫生气,咱们也把子年纪生不得气,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你没看到的不一定是假的。朕看案子到此为止吧,太子也多少接受一个教训,右相也不要太得意了,牵扯人多了不是朕的本意,两边就像一个葫芦,这头要按按,那头也要压压,不然,一头就翘起来了。传旨吧,明日涉案人员一律来殿上候旨,包括右相,太子。你把杨钊叫来,我让一个局外人看看,或许眼比局内人还要明呢!”
高力士忙去传旨。
杨钊得到旨意,从户部急忙来到兴庆殿,路上一直对思皇上召见是何用意,到了殿上,李隆基指指案子上的案卷说:“这一堆,你都看看,先不要说话,全部看完,朕问你再说。
杨钊听了,拿着一本本案卷认真看了起来。
等高力士付旨回来,杨钊也看完了,他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转,皇上不让说话,让他思考一下,说明案卷不可全信,否则,皇上也不会产业化他看了好好思考一下了,他思路一下子清晰了。
李隆基道:“说说吧,太子收到韦坚的那卷东西会是什么呢?”
杨钊道:“有一点是明确的,一定不是诗稿。”
李隆基点点头。
杨钊又说:“是不是王忠嗣的信,臣不敢断言。”
李隆基问:“据你这些日子得到的消息,李适之和韩朝宗从河东军粮获利一事,情形如何?”
杨钊道:“不足信,臣安排了人在京兆府、河东、兵部几个地方都打探了,没有获利一百万之说,韩韩宗的内侄把钱放在外面获利却是证据确凿。”
李隆基又点点头。
杨钊道:“何不宣太子问一问,太子仁孝,或许能说出一些东西。”
李隆基对高力士说:“宣太子吧。”
高力士听了,忙让内侍去东宫传太子。
李隆基问杨钊:“左相坚决辞却兵部和左相职务,谁也接任左相?”
杨钊忙说:“臣一个小小的户部郞中,左相职务乃陛下的左膀右臂,臣实实不敢乱讲。”
李隆基笑了:“不敢讲就对了,左相、右相只有朕才能决定。这些年吏部成了别人的吏部了,所以你一个小小的郞中任命竟如此烦琐,看来,需要好好调整一番了,要不然,朕想在后宫与贵妃吟诗信曲,都是一句空谈。”
太子从殿外进来,向皇上跪下行礼。
李隆基没让他平身,在上边对高力士说:“高力士,把那封信给太子看看,现在他的翅膀硬了,朕也无可奈何,让太子殿下看看怎么处置朕才让他称心如意。”
高力士忙把那封信递给太子,李亨一看,头上汗突然冒出来了,他大声分辩道:“陛下,此等狂悖不堪的书信从何而来,儿子从未见过,请陛下还儿子一个清白。”
李隆基冷笑一声:“好嘛,你倒是推得干干净净,信是写给你的,你没见过也不奇怪,这封信是从景龙观皇甫惟明的那间屋里捡到的,吉温他们查勘时发现的,怎么,敢做还不敢当?”
李亨啜泣起来:“陛下若是不相信李亨,李亨只有以死明志,王忠嗣自幼长于宫中,陛下待他如亲生,他怎么会大逆不道,写出此等狂悖之言,如若真是他写给儿子的信,儿子定会妥善收拾,怎么会落在景龙观里,此中原因,请陛下三思。”
李隆基道:“你可以狡辩,朕只问你,元宵之夜,你带着随从可是去过景龙观?”
李亨一听,知道不承认也没用,只好痛快地承认:“李亨去过景龙观,因是有一件大事,韦坚犹豫不定,才请了人过去,咸宁太守赵奉章与韦坚同级,他呈了一份奏章,弹劾右相李林甫,呈到领荆州大都督永王李璘府中,想请李璘上报陛下,但是奏章如石沉大海,朝中一直没有动静,赵奉章写信询问韦坚,韦坚知道我与永王感情至深,想请我催一催永王,不知陛下是否收到永王呈报的赵奉章弹劾李林甫的奏章?”
听了这话,李隆基明白了:永王李璘确实呈上来一份赵奉章的奉章,自己还怪永王不甘寂寞,掺合起朝中之事,李璘说他是领荆州大都督,咸宁是荆州属下,转呈下属的奏章是份内之事,与太子说的事算是对上了,弹劾李林甫不是一件小事,韦坚找几个人一起商议,也属正常。
李隆基让高力士把信收了回来,对太子说:“王忠嗣之信真伪先不说,韦坚与地方官吏沆瀣一气,弹劾朝廷柱石,罪不可赦,高力士,赵奉章是否到京?”
高力士忙说:“听陈希烈言起,咸宁太守赵奉章已经到京,现居于馆舍,等候皇上召见,也是韦坚案中的重要关联人员,现在是否传见?”
李隆基道:“不必了,朕已经不想见他,案子已经明了,朕没工夫听他在殿上胡说八道。赵奉章交王鉷处理,若是属实另案再审,若不属实,廷杖一百,让他记住,弹劾大臣不是他一个太守份内的事。太子,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来候旨就是。”
李亨磕了一个头道:“韦坚与地方官员交接,着实违制,李亨请陛下圣裁,李亨请与韦氏断绝一切关系,太子妃与韦坚实为兄妹,请陛下恩准,太子妃韦氏遣回韦家,无不来往。”
李隆基淡淡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看着办吧。”
太子退出。
杨钊和高力士对那封信还是拿不定主意,李隆基笑道:“假的,你们还费那脑筋干什么!”
高力士不解,问道:“陛下,太子来时,陛下龙威大震,如何现在又说是假的呢?”
李隆基指着信说:“猛看字体,写得还真像是王忠嗣的,但是,从力道上讲,似乎弱了些,王忠嗣将门之后,他的笔力,胖是知道的,以前的估折、诗稿,字字透纸,这封信的字有些软,此其一;王忠嗣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也辅导他写过书法,朕好像记起,他每次写‘下’字,这个点总是离得很远,朕训斥与他,他说,远了感觉平衡,近了就像一个人,上身宽,下身瘦小,看起来不美观,朕看这封信,‘下’字一点,紧贴着那一竖,因此有了怀疑。你也看看。”
高力士和杨钊凑了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杨钊道:“假证从何而来,陛下,臣建议不可仓促定案,要好好查一查才是,想这做伪证更是可恨、歹毒。”
李隆基道:“两边攻防而已,查了有何益,朕不去费那个脑筋。高力士,你晚上和中省一起拟旨,明日早朝宣读。”
高力士一个晚上没睡好,和中书省按皇上的意思拟好了旨,送门下省审了,就等着第二天早朝。
第二日,涉案人员和众大臣跪在殿里,听高力士一字一顿宣读圣旨:“惟天宝五年五月壬子,皇帝诏曰,原刑部尚书韦坚交接外官,违反大唐律令,贬缙云太守,皇甫惟明自边将入朝,不明朝廷法度,离间君臣,贬播川太守。太子妃韦氏,与罪员韦坚实为兄妹,干碍东宫,太子奏请,不以亲废法,准其所奏,令太子与韦氏离婚。兵部侍郎张均、太常卿驸马都尉张垍不能忠于职守,纵容属下伪作军功铨选,念其父张说于国有功,贬张均饶州刺史,张垍居家思过一月。景龙观乃皇家道观,萧元裕贪于微利,屡将观中房舍外赁,交礼部处置。高云太守韩朝宗纵容亲属占用官钱取利,贬吴兴别驾,其内侄郭某处死。兵部一干有关人员废为庶民,永不录用。
太府卿杨慎矜忠于职守,不偏不倚,可兼任御史中丞,门下侍郎陈希烈一向处事谨慎,可任左相、领兵部尚书,李适之耽于诗酒,荒废政事,念其有功于国,可任太子太保;御史大夫王鉷明于事理,兼栽接使、知总监,京兆府士曹吉温精于吏事、敏于刑典,加户部郞中,户部郞中杨钊精于财赋,明理通法,封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右相李林甫德高望重,加开府仪同三司,加封实封三百户,女乐两部,金银珠宝一宗。念其辛劳,其所兼吏部尚书由礼部尚书韦陟接任,原户部尚书裴宽接任礼部尚书,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数有边功任户部尚书、御中名丞,原剑南采访使鲜于仲通颇精边务,授剑南节度使、益州长史。京兆尹萧炅精通刑律,可兼刑部尚书,鸿胪少卿张博济擢鸿胪卿。钦此。”
众臣谢恩。
诏书让百官震动,在他们私下的猜测、惊慌之中,没人留意到,赵奉章在御史台已被王鉷杖毙,御史台只向皇上报了一个:身体原本有恙,受不了牢狱之苦病死了事。
皇上的诏书在百官中慢慢平息下来,民间却沸沸扬扬,越传越远慢慢传到各个边镇、府、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