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一连待了四日,总算在傍晚时分到达袁州城。
程寻寻上岸的那一瞬,只觉得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很不真实。
在水上漂了那么久,景色再美再新鲜也有了厌倦,还是坚硬的土地、人来人往的烟火气让自己感到舒服踏实。
一旁的梁玉照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她。
“我们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吧,好好休息一晚上,再去石府不迟。”
程寻寻点头赞同,在船上的这几日,很是累人,吃的倒还好,除了梁玉照带的胡饼还有老船夫钓来的河鲜。
然而当她在船上睡觉时,一躺下不仅硌得慌,她的心也随着船身漂摇不定。
后来实在睡不着,就来到外面随便找了一块地方,拿帕子垫了坐下,抱着双膝看了会儿月亮,听着老船夫深深浅浅的鼾声,也就慢慢睡了去。
只是到第二天一早,会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她知道定是梁玉照做的,嘴上不提,心里却很是感谢。
袁州比江城繁华许多,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居然还有杂耍,时不时就传来一片叫好声。
这么多的新鲜事物,全是程寻寻从未见过的,有些甚至连书上都没有。
疲惫一扫而空,梁玉照见她睁大了眼睛四处看,也就放慢了步子,任由她看够了再走。
好在袁州客栈也很多,他们在路上打听了石府的位置,便找了个稍近些的客栈。
梁玉照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他见程寻寻眼下发青,而且带的钱也完全够,实在不用在这些地方省。
程寻寻的钱依旧在他身上,在船上的时候就想还给她,她却摆手不要。
“阿照,还是由你拿着吧。你比我知道这钱该如何花,用在何处也不用同我说,自己做主就是了。”
梁玉照知道她这是信任自己,也就不推辞了,只是万事更尽心些。
二人在各自房间里用了饭,又让小二提了热水,沐浴完便早早地歇下了。
第二日清晨,梁玉照在各种小贩的吆喝声中醒来,揉着眼睛来到窗边俯看,街道早已一派生机,摆早点摊的、卖蔬菜的还有赶集的人络绎不绝。
他深吸了口气,更觉神清气爽。梳洗一番,便想到楼下吃点东西,一出房门,就看到隔壁屋子的程寻寻也恰好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结伴下楼用早饭。
程寻寻要了一碗小米粥,梁玉照则要了两个包子并一碗豆浆,与另外两人拼坐一桌。
客栈已经有说书的了,说书人一袭青袍,三十出头,面白无须,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
在坐的人有些不是客栈的住客,而是专门来听书的。
说书人拍了下醒木,清嗓说道:“这次说的又是那石家二少,袁州本地的肯定听说过这二少爷的恶名,若是外地的,且听我慢慢道来。”
“石家是袁州赫赫有名的练武世家,这二少爷与大少爷乃是一母同胞,皆由正室夫人所生。石夫人在生二少爷的时候,落了病根,再不能生育,故对次子极尽溺爱,却不想养出这么个畜生……”
程寻寻二人早在听到说的是石家,就凝神听了起来,却见说书人这般不顾及地当众骂二少爷,不由都有些奇怪。
梁玉照碰了碰同桌的一人,探过身低声问:“他这般就不怕石家人报复?”
“二位是外乡人吧?”那人见他们点头,继续说道,“早就被石家人打过了,也送上公堂过,关了几天放出来照样说。”
“久而久之,石家人和知府老爷都不管这劳子事了,也就只有二少爷见他一次打一次。”
“怎么?他跟石家有仇?”梁玉照又问。
那人叹了口气,说:“他的妻子遭石二少玷污,跳井自尽了。”
程寻寻闻言,秀气的眉皱了起来,问道:“为何不把那二少爷送官法办了?”
那人早就注意到她容貌清丽脱俗,听到她问不禁又多看她几眼,连说话的语气都放轻了些许。
“那谢书方,就是说书人赶回家的时候,妻子早就跳井,只留一张纸,上面写着‘古玉辱我’。”
“而石家二少名叫‘石古钰’,是金字旁的钰,且许多人都曾在两天前见他调戏谢家媳妇,想来是妇人识字少,故而写错了字。”
“谢书方看到妻子遗言后,想闯入石府杀了二少爷,只是石府全是练家子,被打得满身是伤地赶出来。”
“他又一张状纸将二少爷告上公堂,然而石府下人为二少爷作证,他当日并未出门,周围邻居也恰好无人见到二少爷进入谢家。”
“于是知府老爷判他诬告,怜他刚丧妻子,只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谢书方没有办法,只能说书来流传那二少爷的恶事,所以二少爷都二十出头了,连婚事都定不下来。”
在坐之人闻言皆唏嘘不已,一时沉默下来。
只继续听那谢书方说:“前月那二少爷上街,进了一间脂粉店遇见一位小姐,死死盯着人家看。那小姐觉得被冒犯,便匆匆离开。”
“没想到他还追了出去,刚凑近想同那小姐说几句话,就被啐了一脸。”
“他一怒之下想直接掳人回家,没想到被路过的捕快擒住,押去了官府。”
“要知道那二少爷在金陵作威作福惯了,捕快们素来对他那些事视而不见。你们可知今日为何要抓他?”
底下的人,不知道的摇了摇头,知道的笑而不语,只让他快点说。
谢书方喝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原来那位小姐是新上任的卢知府的千金。”
“知府老爷因他调戏爱女,命人打他二十大板。那畜生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未出门。”
“这还真是‘丧尽天良终得难,恶人自有恶报还’!”
说书人醒木一拍,顿时一片叫好声。
……
“谢书方!你又败坏本少爷的名声!”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客栈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往门口看去,程寻寻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少年背光叉腰站着,一时间看不清容貌,背后站着几个家仆,个个人高马大,倒衬得气势非凡。
石古钰往前走了几步,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说书人。
“简直胡说八道!本少爷什么时候调戏卢小姐了,有什么凭据?没有凭据就是造谣生事!”
这时程寻寻总算完全看清了他,面容白净,长得浓眉大眼,又穿一身暗红金丝锦衣,甚是讨喜,怪不得石夫人如此宠爱。
只是看长相实在无法与那个作恶多端之人联系起来,或许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那你被打二十大板,从衙门里抬着出来总不是假的吧?凭据?卢小姐在公堂上口口声声说的,去那的人都听到了!”
谢书方面不改色,眼睛里的恨意一闪而过。
“那卢小姐长得……”石古钰生生截住话头,一张白脸被憋得通红。
大家都翘首以盼他继续说点什么,没想到他竟就是不张口。
与程寻寻二人同桌的那人用手掩面,低声说了句:“我那日去衙门瞧了,卢小姐长得实在奇丑无比。”
程寻寻二人不由奇怪,难道这石古钰只要是女子,就喜欢上前纠缠?
这厢掌柜的见状上前讨饶,一张老脸担心的更加皱巴巴。
“二少爷,您可千万别在店里打起来啊,桌椅碗筷要是砸坏了,损失谁来赔呀!”
石古钰正气着,见他来碍眼,索性把火气转移到他身上,一下拽住他的衣领。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还来跟我谈损失?你既然敢让他在你店里乱说话,就别怕我来你这里闹!”
他气势十足地一挥手:“小子们,给我砸!算是掌柜的孝敬我的了。”
说罢,身后的家仆散开乱砸。
掌柜的早已软了腿脚,本以为石古钰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了,百姓们又爱听谢书方说书,只是想赚点茶水钱,哪知道会摊上这等麻烦事啊。
客栈里一触即发,在坐的客人趁着二人讲话的时间,有些逃回楼上房间,有些则偷偷溜了出去。
石古钰双手抱拳将手指捏得咯咯响,一步一步走近那穿青袍之人。
而谢书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动也不动。
这小子真是被打多了,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也罢,以前是自己太好心了,总是见好就收。今日不把这硬骨头打成软骨头,我就不姓石!
挥起的拳头正要落下,身边却有黑影一闪,拳头也被生生接住。
“住手!”
后来的岁月里,石古钰回想这日发生的事,总会庆幸还好自己没把刚才在心里说的话说出来,不然他真的不好意思姓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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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们续说下文。
石古钰盯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很想把他挥到一边去,但被他握住的拳头却硬是使不出任何力气。
心里有些惊讶,面上却强装镇定。
“哪里来的臭小子,敢与你石大爷作对!”
梁玉照甩开他的手,抚了抚拳头,却连看都懒得看面前人一眼,只是对着不远处的程寻寻嘻嘻笑着。
“寻寻,这里哪里有什么大爷啊?分明只有一个跳梁小丑在上蹿下跳呀。”
程寻寻忍不住一笑,又觉得这样似是不好,忙收了笑不作回应。
这厢石古钰听他这般说,直气得眼睛冒火,顺着这臭小子的眼神看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大胆之人敢嘲笑于他。
这一眼望去,他却久久收不回来,只看到一个穿白色罗裙的女子袅袅婷婷地站在那儿,头上只簪一朵白色小花,却依旧貌美脱俗。
盈盈一笑时,一双弯起的剪水双瞳激得他心神也为之一荡。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艳丽的不及她清雅,素净的又不及她妩媚。见了她,之前所见的那些美人皆索然无味,这世间若只余她一人也足够瑰丽。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离这位姑娘只有一步远,而肩上却按着一只手。
只是那只手力度太大,把他的魂拽了回来,也让他不能再近一步。
“这位公子,可否将你的手从在下的肩上拿开?”石古钰眼神依旧停留在程寻寻身上,话却是对梁玉照说的。
梁玉照受不了他这般彬彬有礼的态度,更受不了他那狗皮膏药般的眼神。
“你要干嘛?你不是想打一架吗?我陪你打!”
石古钰微微一笑,语气十分温柔有礼:“公子这是做什么?你我怎能在这位姑娘面前动手?不然岂不是唐突了佳人?”
梁玉照用双手硬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见他竟扭头笑嘻嘻地看着程寻寻,不由更加气结。
一旁砸着桌椅板凳的家仆总算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聚了过来。
一人试图掰开梁玉照的手,却纹丝不能使其一动,急声喝道:“你这小子,快放开我家公子!”
“我不放,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梁玉照极其不屑,手上更加重了力气。
程寻寻见石古钰面上的笑容已有些勉强,情势也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开口劝道:“阿照,放开石公子吧,我们还有事要做呢。”
梁玉照觉得程寻寻被冒犯,本来还想再教训一下这等猥琐之人,转头却看到她略带担忧的眼神,只能收了怒气,猛地放开石古钰。
石古钰被他突然放开,整个人直接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想到这般狼狈没用的样子被美人看了去,顿时火气,对扶起自己的家仆说:“你们给我把这臭小子抓起来!”
程寻寻二人本来已经转身准备离去,听他这般说,梁玉照略带杀气地往他们身上扫了一眼,面上满是随意不屑之态。
“好啊,我看你们加起来能不能打得过我。”
说完就准备朝那群人走过去,程寻寻拦住他,看向石古钰,语气平淡:“石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
石古钰本来强硬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忙放柔了语气。
“这位姑娘,是他欺人太甚,平白无故伤了我胳膊。你且先退到一旁,免得等下伤了你。”
程寻寻还待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石古钰,得罪你的是我,那位公子是为了帮我才伤的你。你且冲我来,伤害无辜算什么本事!”
石古钰听到这声音,本来稍稍平息的火气又升了起来,转头瞪着谢书方。
“好啊,你方才居然没跑,算你有胆气。这样吧,你发誓从此再不说诋毁我之言,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们如何?”
倒不是石古钰真的有如此善心,他实在是怕了谢书方这张嘴,生生让他的名声臭了百倍。
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名声会不会被记在袁州地方志里,遗臭万年实在非他所愿。
谢书方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带了点嘲弄的意味。
“好啊,我自然可以发这个誓。”
说完便竖起三指,老老实实照他说的做。石古钰见他今日这般听话,心中狐疑,皱起眉头打量着面前之人。
谢书方不理他打量的眼神,说道:“石古钰,你在这位姑娘面前,总不是说话不算话的小人吧。”
石古钰听他这般说,忙直起身子,拍了拍胸膛说:“那是自然,你们可以走了。”
心中却暗喜自己只是说这次放他们走,等会儿他就派人跟着那位姑娘,到时来个巧遇,岂不美哉?
石古钰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得意,没注意三人已经离开,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对了,我说的是再不说诋毁你的话,可我一直以来说的皆是真事,以后我也会将这些事实告知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