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越近西都,越是赶上了难得的小雨天气。我和映顶着两顶蓑帽,途中马匹不知什么原因,站都站不起来,无奈,我俩又换了驴子,一路摇晃着,也算是看到是曙光。
“你不是西都人么,说说咱们到了哪里?”我问道,同时担忧着天气,阴沉的云是青瓷碗的颜色。
映倒躺在毛驴的身上,用蓑帽盖着脸,慢悠悠道:“不必看,到灞桥了。”
我不信,极目望去,果然看到道边立着一只方碑,上书这两行字。
“西都灞桥,归人不过。这两句有意思啊。”我说道,“那我们过是不过?”
映说道:“自然是过,不过又要绕远入城。”
我好奇道:“那怎么又要说“归人不过”呢?老西都。”
映不喜欢我叫她老西都,说道:“西都人爱耍钱,老西都是老赌棍的意思。你成心的是吧。自古灞桥,是伤神销魂之地,传闻有十方游魂以此前入城,俱淹死在灞桥下,小心他们把你带走。”
我眯眼道:“所以此桥只能出城,不能入城。”
映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像我这样就没事了。”
我看着映倒躺着由驴驮着,笑道:“倒着入城就不算入城了么?”
映说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样便不算归人,至多,算是反悔回家的人吧。”
我哈哈一笑,说道:“那我也学一学你。”
于是我也倒躺在毛驴身上,哪知道我身下的毛驴并不安分,咿呀咿呀地叫了起来,好像受了刺激,撒开蹄子向前狂奔。
“喂,驴兄,停下来啊。”
我尖叫着同时控制自己不掉下来,驴却是不听,带着我横冲直撞,冲进了灞桥边的草荡,两侧的杂草刮着我的脸火辣辣地疼,我听到映在我身后追赶,但怎么也追不上我。
眼见就要控制不住,我看准抱住旁边经过的一棵老柳树,而我的毛驴,却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河里,咕嘟咕嘟地淹没在水中。
映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要问我话,却见我魔怔似地盯着河里,说道:“怎么了?我叫你你也不停啊。”
我指着河道:“我的毛驴自杀了。”
映吃惊道:“毛驴自杀了?”
我点头道:“是的,它投河自杀了。”
映说道:“怎么我的毛驴没事?毛驴也会自杀么?”
我不确定道:“会吧。”
映说道:“可太荒谬了,毛驴每天呲着牙,唱着歌,还会自杀么?”
我说道:“说不定有一个瞬间,特别难过,觉得活不下去了,就自杀了。”
映摸着自己的毛驴说道:“也不是不行。”
我转过头,看着映的温顺的毛驴,和毛驴晶莹的眼神,立刻在四周寻找起来。
“你找什么?”映问我。
我说道:“找毛驴自杀的原因。”
映说道:“毛驴不是自杀的么?”
我说道:“不对,是被什么触动了,你没与发现,你的毛驴也在哭么?”
映仔细看,果然,她的毛驴虽然没有自杀,却压制得眼睛充满泪水。
我在草荡里穿行,映牵着毛驴跟着我,一片片绿油油又点缀着黄花的杂草中分出一条路,又立刻紧密地闭合。
“你要找什么啊?我不陪你疯了,我要回家。”映抱怨道。
“找到了。”
我停下来,前方是落满杜鹃的枯树,树枝上的杜鹃鸟排成一排,一齐向下望着。树下是一块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身穿一身黑色长服的青年人站在碑前,他握着一只毛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
我站在这个青年的背后,能够感受到他沉浸在一种悲伤的情绪里,风吹过他面前的纸上,仿佛可以听到风的啦啦的哭声。
映也在我的后面停下来,少见地没有叫嚷,同样在好奇地打量着前面的青年,或者说,在等他结束。
天色阴沉,没有时间概念的我们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当青年停笔时,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的字。
青年满意地看着手里的这样纸,说道:“王启兵,佟来,俞旺......左文堂,周力,孙越桥。安魂,归四方。”
他一口气念出了几十个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只杜鹃飞离枯树,到最后,枯树上一只杜鹃都没有了。
“你们,等很久了吧?”青年说道,他的声音很轻,但是我们听得清楚。
我说道:“抱歉,我的毛驴投河自尽了,我想知道原因。”
青年转身说道:“抱歉,我没有钱赔给你。”
我看到青年带着半个面具,面具是黑色的,将自己的右半张脸遮住,他仅露出的半张脸充满温柔和慈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原因。我,我告辞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追究,便着急离开。
青年望着石碑道:“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么?”
我说道:“是很多个名字吧。”
青年说道:“是啊,每一个的名字起的都很好,有富有贵,有珠有宝。有礼有书,有文有武。生前活得,必然是各有各的滋味。”
我沉默不语。
“可终究还是死了。”青年说道,“像霜降时,成片的野草一样。”
映在我的身后,忍不住道:“别神神叨叨的,就是你弄哭我的毛驴么?”
我示意映不要说了。
青年看向映,又看了看映的毛驴,说道:“毛驴尚且知道悲痛,你怎么却是无动于衷呢?”
映理直气壮道:“死人与我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要悲痛?”
青年说道:“你不必为某个死去的人而哭,你的毛驴也不认识他们。值得悲伤的是必死的命运。”
映不以为然。
青年说道:“好吧,总要眼见为实。”
我以为青年要做什么,护在映的身前,青年看我过于警惕说道:“等等,时间还不到。”
我和映警惕地看着他。
青年却是坐下来,抬头望着飘在上方的乌云,好想要将它看破。
风又起来了,一阵阵风将天色吹得更黑更暗,青年手里的纸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说道:“差不多了。”
在纸从他的手中脱手的那一刻,一轮月亮从云层中破开一道缝隙,将空中飞舞的纸照得透亮,纸融化在月光里不见了,文字却留了下来。
一个个名字漂浮在我和映的周围,它们从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字开始,手拉着手,长成了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婴儿在长大,有的拿起锄头,有的拿起刀枪,有的拿起针线,他们不断强壮,又不断衰老,腰先直起再躬下,但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开始不断地抓自己的身体,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悬梁自尽,有的在逃跑中被刀枪刺死,有的干脆死在大火之中。
黑色的名字像黑色的四肢,组成了黑色的人,这些人又发出黑色的啼哭,惊走了黑色的云彩,最后剩下一身黑色衣服的人,手里握着一只黑色毛笔,笔下是黑色的墨迹。
几十个黑色的人,身上连着黑色的锁链,它们是青年写名字的时候,就勾连着名字所幻化而成的,这条锁链好像是一条共同的,不能逃脱的黑色命运,让他们的主人,在同一个时代死去,死在黑色的土地上。
青年没有再问我们,值不值得悲伤。
我和映的哭声已经说明了一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在哀哭着石碑上刻下的名字,还是石碑上刻不下的东西。
“这只白骨贴送给你们,就当是毛驴的补偿。”青年说完,拂袖而去。
月亮再次被云彩遮蔽,名字们一个个回到纸上,纸落在了毛驴的背上,毛驴瞬间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我拿起纸,以为它很沉,发现其实很轻。
“不要怕,不重的。”我摸着毛驴的毛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