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繁星点点的夜空很难再引人仰望了。
更多人习惯于对着手机上的照片发出各种各样的感叹，感叹宇宙之浩瀚，人类之渺小，现实中，再了不起的人，也不过是泥土，不过是尘埃罢了……
但是也有的是天文爱好者，会带上天文望远镜，不顾一切的寻找适合观察的地点，远离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远离城市的喧嚣，寻找安静的地点倾听自己烛骨般的心跳。被霓虹灯照亮的城市夜空，隐藏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杂质，一粒尘埃就能挡住远方的一颗恒星，这似乎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逆城市化的潮流。
人们开上了车，信马由缰，只为了一个目的——远离城市，寻找一片干净的夜空，观测天象。然而，一直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人们呢？
他们对城市的崇拜似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拆迁工程的到来，给予了人们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身不动膀不摇的瞬间变身成为城市人，唯一可能阻止他们变成城市人的条件，是拆迁款和回迁房的价码，在这个条件谈拢之后，原本再干净的夜空，也会被工程机械的吵闹声和爆腾起的尘土快速笼罩。
就连原本产自这片土地上的蔬菜，也会快速被城市的人群冷落。虽然五个闲置的蔬菜大棚，依旧是整齐的站成了一排，前方的几个集装箱就是他们的大脑核心。
此时集装箱里的灯亮着，亓智韬人却不在集装箱里，他坐在了集装箱的门口，仰望着星空，腿上趴卧着一只老年的金毛，人和狗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无精打采。亓智韬胖胖的，坐下时衣服和裤子都被再次勒紧了，他伸出手，到裤子的口袋里，费了好大劲，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熟练的输入了一串号码，拨了出去……
嘟嘟声响了一半，就传出了那个熟悉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亓智韬笑了，一边摇头一边苦笑着，他转头看了看另一边的集装箱，总算不用再打电话了。
一个月前，刚刚到这家公司来上班的亓智韬，总是精神恍惚，失魂落魄。这是一份电话销售的工作，职场里放了近百部固定电话，已经远远多过电话数量的，数不清的电话线。他和几个新来的同事，总是一起躲在职场的一个角落里，练习着电话销售，闲下来时互相吐槽埋怨，以及分享着自己的生活琐事。
一旁叫做叶梅的小姐姐正在谋划着在西城买房子，准备在这边结婚定居了，此时的她正在筹划着如何还房贷，一旁的同事何大姐正在给她分析着等额本金和等额本息两种还贷方法的优劣势。
房子总价值六十几万，是西城市目前最便宜的房子了，位置偏僻，而且是期房。这意味着叶梅还没有住到房子的时候就已经背了一身债了。叶梅看上去有点头大，一旁的同事何大姐滔滔不绝的开始给她分析了起来。
“房子肯定是有升值空间的，咱们这儿这几年开发的这么好，房价涨的很快的。”
“哦哦。”叶梅一脸崇拜的望向何大姐。
“前几年吧，也就两三年前的时间，咱们这儿最贵的房子还不到7000一平，最便宜的才2000多。”
“这么便宜？”叶梅有点难以置信。
“是啊，那时候咱没买啊，而且那时候谁也不敢贷款买房啊！”
“可惜了。”
“现在买也差不了太多，你没看新闻啊，咱们这儿都是重点开发的，外地人蹭蹭的往咱们这儿来。”
“嗯，是啊！”叶梅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这句话给予了高度充分的肯定，因为她想到了自己也是涌入到这座城市的外地人之一。
“我老公就在圣希尔顿那儿卖房子，每天买房的人蹭蹭的，都忙不过来。”
“那你老公那里的房子价格是多少啊？”
“他那儿是海景房，一万一起呢！”何大姐骄傲的说。
“哦哦，那我看来成不了你老公的客户了。哈哈……”叶梅尴尬的笑了笑说。
“没关系的，你看上哪儿的房子，我叫我老公帮你选。他这方面还是比较专业的哦。”
“哈哈，谢谢啦！我再看看，有啥需要帮忙的还得麻烦何大姐你多帮忙哈！”
“没问题，有啥事随时给我打电话说就行。保证能帮你买到性价比最高的房子。”
“哈哈，姐姐，你怎么那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啦！”
“这算什么啊！要知道挑好了房子，升值空间大的那种，就算不去住，也够你赚的了，比上班合适得多呢！”
“真的是啊！”叶梅也肯定的说，“咱们这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也挣不了多少，还饥一顿饱一顿的。有了房子能保值，还能升值，真是比上班合适的多啊！”
“我说的对吧？”何大姐扬起了眉梢，“还是得早买，好的地方，有时候每平一天就能涨四五十块钱，这是多少钱啊？”
“是啊！”叶梅被说的心动了起来，“我这就得给我老公打个电话。”
说着，叶梅拿起了桌上的固定电话，但是很快被何大姐按住了，“别用这个电话打，让人家闫柳依发现了，扣你钱啊！”何大姐意味深长的拿眼神瞅了瞅外边。
“她不是都不在这儿了吗？多少天都没来上班了。”
“她不在这儿的时候多了，咱们平时用公司电话打私人电话的事，她一件也没落下。”说到这儿，何大姐低下头，把嘴凑到了叶梅的耳边，“她在这里有线人呢……平时可得小心点。”
“哦哦，我懂了，何大姐。”叶梅说完，拿起手机去了一旁，打起了电话。
亓智韬的座位和他们相隔了四个座位的局里，当然中间这四个座位上是没有人的，亓智韬就这样坐着，安静的听完了两人的对话，中间有几次他想插话，但一次也没插进去。买房这件事，对他来说，仿佛有些遥远。
他是大学毕了业才来这家公司找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但是大学里的后两年他几乎就没有在上课了，而是在大学旁边的小区里租了房子，准确的说是一套房子的一间次卧，大学里常见的租房方式。亓智韬就这样租起了房子，在里面没日没夜的玩游戏。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玩游戏竟然还能有一点收入，每月可以通过卖游戏里的虚拟道具和虚拟货币赚上那么几百块钱，刚好够交上房租，这令他很是骄傲，所以租房子这事，其实他的家人们并不知道。吃饭的钱呢，当然还是一直和家里要，维持正常的生活开销。
他有个不错的女朋友，一开始就和他在这间房子里同居着，这里离学校并不远，平时去上课很方便。并且在租房同居的前两个星期，女朋友并没有对他这样不分白天黑夜的游戏，产生什么反感。女生保持了自己良好的作息规律，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上课，直至两周后，她感到自己仿佛沦为了一件泄欲工具时，就果断的搬出了租住的房子，搬回了自己的宿舍。
两人很少联系，但也没有分手，关系就这么渐行渐远了。
亓智韬的作息也逐渐开始混乱了起来，白天睡觉，晚上玩游戏。拉开窗帘，总能看到外边的夜空，繁星点点。看一会儿，拉上窗帘，继续玩游戏。窗帘始终是拉上的，因为白天的阳光太刺眼，总是打扰到他睡觉。
吃饭的地方离租房子的地方很远，房子也远离了大学的餐厅，亓智韬吃饭带饭的地方，是大学附近村庄里开辟的一个小夜市，很多学生会来这里吃饭。他总是一次性吃很多东西，存在胃里，可以坚持更长的时间不吃饭，这个行为总是能提醒他想到某些啮齿类动物，然后带上三四人份的盒饭，告诉老板自己是给舍友带饭，然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继续玩游戏，偶尔还会因为游戏里的一点点收获兴奋的喊出声来。
不知道回忆了多久，亓智韬仿佛从梦中醒来了一样，向四周望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长城大厦里面，无数职场中的一个。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谢绝了众多同事的虚让，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负一层，地下停车场旁边的那个小餐厅，一个人吃了起来。他吃的很快，一盘饭菜很快就见底了。吃完饭，他没有离开座位，而是拿出了手机，再次快速的拨出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但是号码刚刚拨出，他自己就挂断了，每次拨出这个电话收到的回应，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嘴里默默的叨念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每次听的都是这一段话，每次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也不知道人家通信公司烦不烦我。呵呵……”亓智韬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晚上，亓智韬回到集装箱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天是七月十五，周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很多烧纸的人，漆黑的夜空下，闪烁着点点星火。他在外边转悠了几圈，这本应阴森恐怖的气氛，在他看来，仿佛是没有什么的。
“我死了的话，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烧纸。”亓智韬，一边走路，一边自说自话。
天上的月亮，今天又大又圆，遮挡了星星的光，天上看不到任何星星了。
“烧纸就是送钱？呵呵……”亓智韬笑了一声，仿佛是在鄙夷这种做法，紧接着又对自己说道，“我总也不能死了，还让我妈给我送钱吧？”
他就这样走在了拆迁工地周围的土路上，路上的石头好几次硌了他的脚，有点痛。微风吹来，荒草摇曳。又一个石头硌了他的脚，这次真的把他硌疼了。
“哎哟呵，这点疼都受不了，我还想着死……哈哈，真是笑话。”说着，他开始放声笑了起来，这是他在嘲笑人时发出的笑声，这几年来，这种笑声一直被他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笑声很大，他反而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时，才能够无拘无束放声大笑。笑声在漆黑的夜空下，传出了很远。周围有烧纸的人，可能是被吓了一跳，老远处传来骂街的声音。
亓智韬悻悻的走回了集装箱里，做饭吃饭，一个人把电视的声音开的很大。吃完饭，他端着剩饭，走出集装箱准备把剩饭给那只老年的金毛吃。饭剩了很多，狗吃饭的铝盆一下就被装满了。
“对不住你啊，艾米。”亓智韬说，艾米显然是这只狗的名字，“一天就喂你一顿，饿坏了吧。”
狗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吃着铝盆里的剩饭。
“你怎么这么老实呢？艾米。”亓智韬对着狗说，语气里带着一点愤怒的味道，“吃人家剩的，你也不生气？”
艾米不吃了，抬头看了一眼亓智韬，又扭头看了一眼铝盆，再望向了他，狗恐怕是因为他的这点愤怒，而吓得不敢吃了，此时仿佛在问：“我还能继续吃吗？”
“吃吧！”亓智韬看懂了狗的意思，艾米又低头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可怜的艾米啊，你怎么这么可怜？托生在了这么一户人家。”亓智韬蹲了下来，一边抚摸艾米的头，一边叹息着说。
说完，他打开手机，翻开了一个好友的朋友圈，里面是一张巧克力色泰迪的照片。
“你看到它了没？”见艾米只顾着低头，吃东西，没有理他，亓智韬揪起了艾米的耳朵，把狗强行扭向了自己，“你看到了没？”
艾米只是呆呆的看着亓智韬，没有看手机，眼睛里有点仿佛只有老年狗才会有的眼泪。
“看这里。”亓智韬朝着艾米摇了摇手机，艾米也听话的看了手机一眼，接着又望向了亓智韬。
“看到了吧？它也是只狗，还得了肾衰竭……”
“肾衰竭？狗的肾衰竭是怎么查出来的呢？”这句话，是亓智韬自言自语，对自己说的。
“但是它跟你不一样了，它家里有钱给他治病，给它输血……”亓智韬发现自己说的话，对于眼前的艾米来说可能有点复杂了，只好撇了撇嘴，说：
“吃吧！”
艾米得到了命令一样，继续低头大吃了起来。
亓智韬再次抬头望向了星空，七月十五的月亮，依然皎洁如盘，遮盖住了星星的光芒。只有月亮高高孤悬在天上。
“谁说赏月非得等到八月十五的，今天的月亮我看就挺好。”
亓智韬在艾米吃饭的地方旁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抚摸着艾米的头，另一只手扶着地面。
坐在地上这个动作，对于他肥胖的身躯来说，是有点难度的，他只得伸出一只手扶着地面。
艾米很快吃完了，把铝盆舔得叮当乱响，一天只吃一顿的生活，看起来艾米还是很饿的样子。亓智韬拍了拍艾米的脖子，把它拉到了自己身边。艾米顺从的把头放到了亓智韬的腿上。
艾米是一只十几岁的老狗了，十几岁，对于狗来说，已经到了中老年时期了。因此艾米平时就没什么精神。很快就趴在亓智韬的腿上，嘴里流出了哈喇子，把裤子都弄湿了。亓智韬看见了，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成了这个巨大但破落的院子里唯一的光源，照在一人一狗身上。
夜风来袭，吹动了周围的荒草，吹动了院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巨大的叮当响声。
亓智韬警觉的向四周望去，艾米依然趴在了他腿上，没有一丝动静。低头望去，才发现他睡着了。
“你看看你，把我裤子都弄脏了，你还睡得着！”亓智韬在这时反而嗔怪起了艾米，然后咧开了嘴笑了起来。声音仿佛惊动了艾米，狗的耳朵轻轻抖动了一下，艾米抬起头，同亓智韬对视了一一眼。
发现了艾米没有睡的亓智韬，关切的对艾米说：
“别在这儿了，去屋里睡吧！”
艾米听懂了他的话，艰难的爬起身来去了屋里，在一团破衣服烂棉被中间趴了下来。
这间屋子同样也是亓智韬睡觉的屋子。
院子里只剩下了亓智韬一人，他同样艰难的挪动肥胖的身躯，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前停放着的一辆破旧的老式捷达车前，打开车门，又关上；再次打开车门，再次关上；第三次打开车门时，他坐了进去。
但他并没有发动车，这不是亓智韬的车，只是某个不认识的人暂时借这个院子停放在这里的，他也没有这辆车的钥匙，只是车很破了，不需要钥匙就可以打开车门。亓智韬放到了驾驶座的座椅，在车里半躺了下来，月光透过了前挡风玻璃，照进了车里。
透过车窗看出去，月光依然清澈的照在地面上，但并不能照亮任何东西。亓智韬缓缓闭上了眼睛，眼前闪现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比翻书还要快，他看不出任何一副画面的内容。猛地一下，亓智韬受到了惊吓一般，突然坐了起来。
窗外依然只是月光，他叹了口气，轻轻的再次半躺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烟，取出一支烟，点燃烟，猛吸了两口，立刻皱起了眉头。
烟的作用，让他立刻头晕目眩，甚至有点头痛欲裂。他吸烟，但也只不过是轻度烟民，猛吸烟根本受不了。他又再次闭上了眼睛，一只手顺手打开了车门散烟，一只手连续往嘴里送了几口烟，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