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公之于陶谦,那是伯乐一般的存在。陶恭祖现在之所以能够被举茂才,上任千石县令的职位,这与甘逊的那位父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陶谦幼年丧父,因为缺乏管教,少时的他以性格放浪闻名于乡中,虽不说是臭名远扬,可也差不了多少了。但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位甘老府君却慧眼识珠,觉得这个叫陶谦的无赖小子日后必能成大器,甚至不顾自家夫人的反对强行使女儿下嫁给了陶恭祖。
陶谦是个念旧情的人,之于这一点,自己岳丈家人在他心里的地位,那都是极为重要的。同时,这也是为什么陶恭祖如今四十来岁了却只有一个老婆以及他为何格外看重甘逊的原因之一。
有其一便有其二。至于这第二个原因嘛,虽然陶谦自己不愿意承认,可作为当事人的甘逊却是心知肚明的。
自己这位姐夫一共有四个孩子。
老大陶商比甘逊这个做舅舅的还要大上两岁,取字业之。这混球打小就奸猾狡诈,还在老家丹阳的时候,甘逊和其他几个小玩伴就没少被他戏弄。不过这厮虽然阴险,倒也还有个当哥哥的样儿,家里比他小的几个孩子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他总是要帮弟弟们以及那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的舅舅找回场子的;
老二陶应则刚加冠取字没多久,现在唤作允之了。这憨小子的性格与其兄长完全相反,简直不像是一个娘生的,从小到大,比起同龄的孩子,他总要显得木讷迟钝得多,无论是学习什么东西,他的进度一定是最慢的那一个。不过前两年陶谦寄给甘逊的信里有说过:允之平时虽然愚钝,可近些日子在鼓琴上却表现得极为有天赋。稍简单些的曲子,都无需老师教,他自己便能弹得极为流畅;
至于老三陶棋,则一直是全家人最为忧心的对象。这孩子出生不久就被诊断出了患有疯病,这些年来,陶谦和甘老府君为他找过许多颇具些声名的医师,可却始终是药石无医。最近听说了那太平道的符水能治百病,陶谦便又连夜差人去请了位大师过来。这事,在自己姐姐写与甘逊的家书里,也是有提及的。
甘逊知道,自己这位姐夫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心愿,那便是期望自己的几个孩子能走仕途。
可奈何,老大陶商虽然才智过人,可对于当官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一心想要行那商贾之事。并且,他现在与他外祖父甘老府君在老家丹阳搞出的那个商会也算是初具规模了,即便陶谦心里不喜,也没理由再去硬拉着他读经念书;老二陶应虽然听话,可这世道,想当官,必须得有过硬的经学水平相匹配,(经学就相当于现在的文凭,若学历不高,是很难当到大官的)而以陶应那笨脑子,若想让他靠着自己能当官,可能性几乎没有;老三陶棋就更不必说了,只期望他的病能早日痊愈就好,至于入仕,那是万万不敢奢求的。
四个孩子里唯一一个懂事聪明不至于叫人操心的陶琴,又偏偏是个女儿!
因此,陶恭祖本来应当寄予在自家四个孩子身上的期望,便统统落在了甘逊身上。以至于当初甘逊才刚满志学之年时,陶恭祖便瞒着自己老婆和岳丈擅自做主将甘逊送到了北海郡高密县,去大儒郑玄那儿学经。
那时的甘逊还以为自己姐夫这样做是因为嫌自己顽皮,所以才把自己送走,可随着年岁逐渐增长才能晓得:自己这位姐夫之所以如此不惜遭人冷眼,费尽苦心,那完全是为了自己可以学有所成,日后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但是陶恭祖应当是在睡梦中也无法想到,那郑玄郑康成竟然也不靠谱,甘逊过去还没有几年他就遭受到了党锢。
所谓锢,就是禁止别人终生不得做官,而党锢的意思则是,只要你被认为是党人,那便永远都不能做官。并且党锢是有牵连性的。
也就是说,本来陶谦将甘逊送去郑玄那儿学经,是为了博个名校文凭,只要能毕业,找工作就会特别吃香。可放到现在,情况则变成了如果让人知道甘逊是在郑玄那儿上的学,不但找不着工作,还极有可能被加判个误入传销,剥夺终生政治权利。
所以,在经历了这样的心里落差之后,见到自己这位几乎是全家希望的小舅子终于从传销组织里脱离出来了,陶恭祖自然是喜不自胜,一口一个“逊儿”地叫得亲热。
“张闿当我下属那么久了,我又焉能不知晓他的为人?他带着县里兵卒干的那些破事儿我早都听闻了,只是念着情面便由他去了,倒也不是什么大错。”走在路上,陶谦也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自家小舅子的手腕:“若非他对逊儿你做出此等恶事,他那个县尉应当能当得更久一些的。”
甘逊从小就是被身边这个男人“逊儿,逊儿”地喊着叫到大的,虽隔着许多年未见,也没多少不习惯。反倒是还在想着那个叫张闿的中年胖子那么讨厌,仅仅是剥夺职位,未免轻了些。不过,甘逊自己是不介意,与他共用一个身体的那位李都伯听着身边这位年龄才有自己一半的县令爷乐呵呵地称呼自己为“逊儿”,心里面总归是会觉得有些别扭的。
走着路儿,甘逊的身体突然僵了住,明白那位姓李的老者是什么意思,于是甘逊生硬地撇开了自己那位姐夫的手,“我离开北海准备归家时,老师曾问过我的志向,便给我取了‘兴国’的字。”他无奈道:“既然有字了,而恭祖你与我也算是同辈,若还称呼我为‘逊儿’,似是有些不妥的。”
“行行行。”陶谦连忙道,另一只手却又依依不舍地往甘逊手背上搭过来了:“既然兴国你学了规矩回来,那这规矩确是不要乱的好。家里的那些人都没什么规矩,正好兴国你抽空也教教他们。”
……
应当是得益于大儿子陶商生意做得不错,陶谦在舒县的住宅比之前甘逊在高密见的那位穷酸县令家的院落要大上不少,庭中有池塘,假山,府里的下人更是比之前还在丹阳老家时要多出一倍,其中最为让甘逊印象深刻的,便应当是某位姓马的年轻护院了。
“这小子是业之带回来的,虽然话不多,但能吃苦,会干事。”
陶谦边走着边为甘逊介绍,不过,后者也没听进去太多。回到陶府,对于甘逊而言,首要的是自然是先得将自己那位夫人给安顿好。
之后他才有心思随着陶谦进到正堂里闲聊几句两人的近况,寒暄些家常。当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对坐于案前,美酒黄灯下,甘逊突然解下腰间环首刀拍在了桌子上,吓得陶恭祖也是不由朝后仰了下。
“兴国这是何意啊?”
实际上,对于张闿刚刚对自己做出的事情,甘逊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不过事情刚过去的那段时间嘀咕几句,等时间久了,自然就忘得差不多。甚至话说回来,自己还真是杀了人家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抓到的贼人活口。
若是提前晓得这贼人的重要性,甘逊还真不一定会杀他。毕竟作为匪贼事件的受害者之一,甘逊想把这些匪徒全数揪出来剿灭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所以,刚刚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究竟有什么样的办法可以真的将这些贼人连根拔起。
而直至方才陶谦去给郑善安排房间时,甘逊拔出腰间那柄环首刀去看,这才猛地惊觉,自己手中这把刀,无论是从做工还是质地上来看,与先前见到的张闿以及曹宏他们所佩戴的兵刃,都是完全一样的。并且在刀身靠近刀把的位置,有着一个小,却不难以察觉的特殊标记,上面用文字写着“216”,似乎是某种序号。
“你认识这柄刀吗?”
陶谦这才仔细去看案上那柄分明就极其普通的环首刀,他原本还以为是自己这位小舅子得了什么宝贝,可他眯着眼睛无论从哪个方位去看,这刀都没有任何特别出彩的地方,这才挑起眉头试探地问:“这莫非不是由县中统一发放的环首刀么?”
“统一发放?!”
甘逊突然拍桌而起,显得极为激动,使得陶谦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是……是啊。”他整个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县里兵卒的武器,都是由同一个铁匠铺打好,然后县里统一发放的。”
“那这个‘216’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普通的序号,原本只是为了能统计武器的数量,但是后来渐渐地就变成了类似于持有者名字一般的东西了。”陶谦眯着眼睛,对于自己这个小舅子突然的情绪变化,他还是只觉得一头雾水,“因为发放兵器的时候也是按照序号发放的,比如你今日见到的那些县中兵卒,他们手中环首刀的序号便是由‘617’至‘631’。而县里狱卒的兵器序号,则是从‘750’至‘780’了。”
“如此说来,只要知晓了序号,便能找出武器主人在县中所任职位?”
“只要愿意去查,很容易便能晓得。”
甘逊觉得有些得意,但鉴于某位圆盾脸的前车之鉴,终究是没有忘形,“那能否拜托恭祖帮我查出此刀主人的身份?”
凭借着两人的关系,陶恭祖这个当姐夫对于自家小舅子的请求,自然是满口答应。
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兴国可还有其他请求,一并说来便是。”
甘逊将刀朝前推了些,仔细想了想,还真有一个。
“若是方便,还请恭祖为我在县中谋一处职务。”
这也是甘逊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了,借着自家姐夫的职务便利先在县中寻个职位磨砺一二,然后等个孝廉,再去洛中正式展开自己的仕途。
而这本来也是陶谦的心之所愿。
“此事简单。”陶谦接过了刀,放于案台之下,眯眼道:“只是,近两日我尚有要事须处理,你且稍待两天,等事物办完,我便帮你安排。”
甘逊自然不无不可。
重要的事说完,又闲谈了几句,陶恭祖说自己“尚有事物须准备。”甘逊也没理由再赖着不走了,而得了陶谦“你若不困,去寻你阿姊报个平安是最好。”的建议后,甘逊也的确打算去见见自己那位黏人姐姐。
转出门外,院中却已不似刚来时那般灯火通明了,府里的下人们都已歇息,偏偏陶府又这么大,没个可以带路的人,甘逊自己还真找不着自家阿姊房间的位置。
他独自一人在院里晃悠,却始终没能没能寻到正确的踪迹,反而是越走越偏僻。
忽然之间,甘逊突然感觉背后有股凉飕飕的冷风在吹着自己的脖子,使他的整个身子都有些儿发颤。
强装镇定地转过身子,便有一张长脸杵在了自己眼前,那脸算不上太丑,但也绝不好看,粗眉之下的一双无神鱼眼出现在这寂静无人的院子里显得极为瘆人。甘逊认得他,便是自家姐夫说过的,特地请过来为陶棋治疯病的那位。
“大师是来寻恭祖的?”出于受到了惊吓的本能,甘逊很快朝后撤了两步,才勉强用不甚失礼的语气问了一句。
“非也。”那太平道人佝偻着背,持九节杖在原地晃了晃,似是摇头,又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地道:“我是来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