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凡考了个全校第一。
中学离村四五公里,路凡小伙伴们必须起早贪黑去赶学。尤其在冬天的时候,离开家时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小伙伴们不得不打着手电筒走上半段路。
由村到镇有两条路,一条当时堪称“通衢大道”的马路,靠两山中间,车、马、人同行,雨季马路积水,会泥泞不堪,大部分同学会选择走这条路。另一条小路,大势沿河而曲,贴山脚、顺河流、过村庄、穿田野,一直到镇上。路凡最喜欢走这条路,避免了车马喧嚣,却是又另有一番滋味。
小路从山脚开始,顺河水而下。山脚有一口老井,此地唤作“石湘子”。大人们说古时候这里是一处供山民食鱼的深潭,潭中鱼多不胜数,取之不竭,食之不尽。相传八仙之一的韩湘子神游路过此地,见此地茂林修竹,鱼水交欢,便在此饮酒作乐,与鱼水同欢,酣睡了三五日。当地一名地主担心山民食鱼为生,不思劳作,趁其酣睡之时,便用一箩石灰毒死了潭中所有的鱼。韩湘子恼羞成怒,将其投进深潭,并在此立一石碑,上书“湘子到此一游”,便拂尘而去。后人为纪念这个传说,便将此地唤作“石湘子”。
此时的“石湘子”已然“水至清则无鱼”,常年不知疲倦冒出清澈之水,冬暖夏凉,引得路人时时驻足渴饮。古井对面几棵歪脖子核桃树,核桃成熟的时候会把树枝都压到河里来,路凡他们挽起裤脚趟进河里,或伸手就摘到树上的核桃,或捡起石头、木棍打下来,就着河水边洗边剥开新核桃,吃的一嘴、满手乌漆墨黑,很久才能掉白。
沿古井爬坡前行再下坡,就到了一处小桥流水人家。有户人家靠河边往里,小屋修的很精致,石基、木架、青瓦顶,背靠后山,门对小河。房屋基脚就在灌溉水渠的堡坎上,一到春夏,满墙的爬山虎一直伸到房顶,牵牛花、喇叭花、野玫瑰从篱笆上吊下来,几乎快接近水面。细瘦的蜀葵茎上开满密密匝匝的花,花盘硕大,有红有粉,朝开暮落,路凡他们会偷掐来,撕下花瓣,贴在额上、脸颊、下巴上。水是清澈见底的,水沟里的青苔顺水飘摇,时常可以看到鱼儿在底下畅游,或顺水而下,或溯流而上,或原地打圈。房子旁边有一小片野竹林,竹林旁边就是水田。每次路过这里,清晨的清幽宁静,傍晚偶尔听得主人家播放着欢快的音乐,歌声从房间传来,然后从路人耳边飘过,俨然桃花源中。
过了这户人家,放眼望去是一马平川的田野,一条灌溉水渠如剑笔直穿过田野。水渠两旁的水堤不宽,也不高,仅容两人擦肩而过。走在水堤上,春有稻秧随风摇曳,夏有玉米茁壮成林,伸到水堤上的玉米叶不小心还会割到路人,秋来金黄稻田一浪接着一浪,冬季雪来堆积在水堤上,从头望去,一条笔直雪路将田野一分为二,伸向远方,越来越细,直到远处炊烟。
炊烟袅袅有人家,过了田野,要穿过一个村庄。村庄大多是石头建起来的房子,也有零星草房。村路两旁更多的是石头围起来的菜地,石头参差不齐,或歪歪扭扭,或时凸时凹。村头一座古老石桥,石桥旁边一棵起码百年的李树,李子成熟的季节,路凡伙伴们会捡起石头或者木棍打下李子,李子一掉,捡起来撒腿就跑。
过了村庄又是一片田野,这回水堤一直延伸到了镇上。从镇上过去还要走一段村寨路,爬一段土坡,再上八八六十四台阶梯,就到了学校。
学校坐落在半山腰,是一栋六七十年代修建的砖混二楼建筑。学校前后左右都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或青青的庄稼地。
站在教室门口,居高临下,这个云贵边陲古镇魅力尽显眼底。蜿蜒的红岩河水和一条美丽的跨省公路绕集镇而过,犹如二龙在嬉戏缠绵,又似二龙在抢宝戏珠。红岩河畔垂柳依依,青山如屏。集镇中心房屋鳞次栉比,绿树成荫环绕。每逢农历三、六、九日赶场天,人声鼎沸,声音都还是能清晰地传上学校来。
一年级有六个班,一班就是所谓的“尖子班”。
路凡、雨玫以及村里其他几个成绩好的女生都分在了一班,其他男生全部分到了隔壁班。
班主任老俞不苟言笑,十分严厉。他的威名闻名全镇,路凡他们还没进校时候,就已经从学长学姐们那里早有耳闻。棍棒之下必有勇夫,由于老俞的“铁血政策”,他带的班每年很多人考进全省重点示范性高中——北辙一中。
当然,他的绝招就是一个字:严。
第一堂见面课,老俞背着手进来,板着脸,一通高屋建瓴讲话后,接着吹嘘了如何“严师出高徒”,细数了二十年来他的得意门生学姐学长们,再就是找了雨玫一字不漏念完《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然后安排了所有同学初中生涯第一次作业:全文背诵《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紧接着宣布“班规十条”:
一、不准妄议老师,不准随意给老师起绰号;
二、不准迟到、早退,迟到的一律不准进教室;
三、非到病得爬不起来,不准请假;
四、上课不准打瞌睡、不准交头接耳;
五、男女同学衣服一律扣好,发现一次衣服不扣,自己脱了丢到教室外坟地里;
六、不准吸烟、不准喝酒、不准赌博;
七、体育课一律穿球鞋,不穿的一律光脚上课;
八、不准去学校外面网吧、歌厅、录像厅等娱乐场所;
九、不准在教室下象棋、打扑克;
十、不准早恋!
这“班规十条”乃老俞独创,事后证明他这10条条条有针对,却条条有人犯。
比如他排在第一的,就是因为往几届的师兄师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八爪俞”。不仅仅是八爪鱼和他姓氏有关,大抵还有老俞发火的时候,会两只手抓住了同学的头发往讲台上拖,双手十指形似八爪,故称“八爪俞”。
但老俞最厉害的还不只是“班规十条”,他的杀手锏是他似乎有暴力倾向——体罚学生。老俞课堂上时常拿了根细竹条,时不时拿在空中上下左右空打晃,竹条发出来的“咻咻咻”的声音,听着都毛骨悚然。他这不是吓人,遇到气上心来,是有人难逃竹条上身,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有时候还踢人,处罚的学生不服或者谁敢顶嘴,揪着衣领或者双手抓了头发,拖上讲台上“示众”,如再敢顶嘴,抬起脚就一飞毛腿扫过去。
老俞分桌的原则是,第一、二排专门留给调皮捣蛋的,看眼皮底下谁敢撒野。第三、四、五排是班中精英,都是成绩最好的。后面几排就是那些在他看来可有可无的。
路凡被分在第四排,第一任同桌是汤念。
在路凡看来,汤念也是一朵奇葩,她已经念完了三年级,不知怎么又倒回来从一年级念起。汤念原名汤柯念,估计认为“柯念”与“可怜”谐音,复读时就改为了汤念。他比路凡大三岁以上,脸有点圆圆的,留着齐耳的标准学生头,时常穿了一双底不算高的高跟鞋。
由于汤念读过三年级,一年级那点知识对于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了。正因为如此,她总是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路凡最烦汤念的就是,汤念经常在他面前吹嘘炫耀,怎样凭直觉发现有理数的排列规律,怎样把文字语言“翻译”成代数等式,怎样拿二年级的知识来解一年级的难题……路凡时常在心里骂“剧透死全家”,他认为汤念就是成绩不好才从三年级又倒回来读一年级,不然为什么不复读,或者完全可以留级二年级啊,非要从头再来,还敢在我这个“全校第一名”大才子面前秀大招!可是汤念依然时时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像路凡这种小时一天上山放牛打草、下河捞鱼洗澡的贪玩鬼,到了中学一下子严厉紧张起来,是有点不习惯。尤其是每天要走那四五公里的路来上学,就要起得很早,五六点就起来了,天都还没亮。再加刚上了一年级,作业却是比以前几十倍,尤其是老俞的作业,谁敢不做,第二天直接可能把你的作业本撕碎。基于这些原因,路凡也免不了课堂上打瞌睡。
打瞌睡最好的就数英语老师课上了。
英语老师温和得像个女人,发型、表情、说话、动作都特别像费玉清,尤其是讲课时更像,两手微张向上抬,头仰得高高的,看着天花板,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念:
“Good morning,class!“
“Good morning,teacher!”
“Sit down,please.What’s your name?”
一口不太标准的英语口语,念得路凡越来越困,最后两眼终于塌陷下来,头点了一下,身子顺势打了个抖。这个时候手臂常常会突然一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因为汤念一看到路凡打瞌睡,就会用她那留着长指甲的手,大拇指食指透过衣服使劲拧路凡的手臂,有时候直接就算用掐,掐得路凡眼泪珠子都出来了,有时搂开衣袖,指甲印都直接出来了。路凡就算痛不欲生,也只能在那咬牙切齿,只等下课后怒怨几声作罢。
按理老俞的课是无人敢打瞌睡的,但是怎奈瞌睡这东西想来时谁都招架不住。其他老师课上打瞌睡是要肆无忌惮点,而且路凡似乎已经习惯了汤念的“二指掐”,每次睡着甚至开始依赖汤念的“二指掐”使他醒过来。但是,老俞的课上汤念却是纹丝不动,不敢半点动作,她是担心掐了拧了路凡,反应太大引起躁动惊动老俞?或者说是想看看路凡怎样出丑?谁知道。
瞌睡终于来了,路凡实在坚持不住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然后就是头突然坠下来,点了一下,内心却又忌惮着老俞的淫威,立马醒来,然后使劲摇摇头,使自己清醒一点,这叫自我解救。
但要是被老俞看到了,如果是第一次,他手中拿的粉笔会突然间拧断了头部,二指一弹,嗖的一下,犹如李寻欢的小李飞刀,例无虚发,谁都还没看到他出手,但没有一个人看到粉笔头是怎样到了目标对象的额头上。
这便是让路凡他们闻风丧胆的老俞“弹指神功”。
路凡浑身一抖,立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这个时候汤念才“马后炮”式的拿手轻轻碰一下路凡。
“站起来!”老俞食指向上钩,这三个字只有这么清楚,老俞的语气也只有这么温柔了。
但谁知道这温柔的一刀却是“杀人不见血”!
“来,倒着重复一遍我刚才的三句话!”
这便是老俞闻名全校的“俞三问”,专门对付所有不专心听他讲课的人。
“来,倒着重复一遍我刚才的三句话!”路凡一字一句复述出来。
按理,要是其他课,这样的回答要么引来学生哄堂大笑,要么引来老师暴跳如雷。
“这句不算!”老俞语气还是那么淡定,教室里却没有一个人敢笑,大家都屏息凝视。
“嗯……啊……该方程有且只含有一个未知数。”
“好,倒数第二句?”
“嗯……嗯……答不上来。”
“站到后面去!”老俞温和地说。
话虽不严厉,可是老俞已经在忍了。还好答上来其中一句话,还好他好歹是全校第一考进来的,还好老俞没有一书砸过来,或者一整盒粉笔甩过来,谢天谢地!
路凡拿了数学书,灰溜溜往后墙壁走去,靠着最后一排站直了。
这招“金鸡独立”实际上比“弹指神功”有效多了。如果谁站在那都还能打瞌睡的话,那估计也没其他法子可以让他醒过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留级生韦少南就是一个坏蛋,是班上唯一一个敢和老俞叫板的人,抽烟、喝酒、追女生、赌博、逃课,甚至打架,样样精通。
每次路凡打瞌睡被罚站的时候,就站在韦少南旁边。韦少南甚至敢偷偷往路凡手里塞香烟——长征,等到下课后一起去厕所,韦少南一只手打着火机递给路凡点烟。
韦少南从来不爱学习。奇怪的是,他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居然写得一手好字,还喜欢在课堂上用铅笔画武侠人物,画南侠展昭,画小李飞刀和林诗音,画得惟妙惟肖。
也只有在画武侠人物的时候,韦少南才出奇地认真。
据他所说,他的最爱是杜鹃,就是和他一起留级的杜鹃。姓杜,名鹃,就是杜鹃花的杜鹃。
但是这是在遇到班长田小桦之前。
路凡一直觉得这种成天把爱挂在嘴上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他所谓的“爱”,就是世人眼中的俗!
爱就一个字,但是这个字却不易说出口。
“你的爱从来就如此轻浮?!”路凡时常鄙视他。
但是,这不足以打消韦少南照样去“爱”他所爱。
英语课上,他就显摆好不容易学来的“I LOVE YOU”。
他把这三个单词写满了四线三格横格作业纸,然后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向着田小桦扔过去。
他明明对得很准,但怎奈这纸飞机不走直线,绕了个弯,一头栽进了杜鹃的怀里。
不止一次。以至于杜鹃看都不看就知道是韦少南干的。
杜鹃转过头来,翻着鱼眼,嘟着小嘴,嗫嚅几下,忍住没有发火。她拿起纸飞机,并不打开,也不会想到打开,却是故意伸出课桌来,好让韦少南看到,然后她慢条斯理地,从纸飞机尾巴中间一撕,纸飞机就身首异处了。
如果说扔到杜鹃那里算是歪打正着的话,那飞到英语老师的讲台上就是自寻死路。
“谁扔的?啊?”
就连从来不发脾气的英语老师,看到纸飞机拖着弧线飞过来,然后一头撞在黑板上,他会很严肃地问道。
教室里突然就静悄悄的了,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也没有人站出来,包括韦少南。
“都不学好!下次再逮到,就出去!啊?”
英语老师总是这样纵容韦少南此类人,就连吓唬人都显得略带有商量的语气,接着拿着英语课本,又在那抬头望着天花板念道:“大家看第三题,LOOK LISTEN AND SEE……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