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姜把我叫醒的时候,我一肚子的不开心,因为我正梦见叶回,他站在一湾浅浅的水边,是个春天,岸边桃花飞舞,飘飘摇摇落入水中。
我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他了,此时乍一相见,不觉有些恍惚。叶回反而微笑着,在离得还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他笑了。他的样子,不像是和我分开了很久,就像是转身拿个东西那么短的功夫,他的声音就像暮春时,中夜的月光,凉凉的,柔柔的。
他说,元夕,你怎么还梳着两条辫子呢?我给你带了发钗······
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心里转腾着,可是全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出来,只是泪眼模糊地愣在那,模糊的视线里,我依稀看见叶回朝我走过来,伸出了手,他的手中有一支很好看很好看的发钗······
我满心欢喜又满心伤悲,快步朝他走去,在我马上就要触碰到他的时候,令姜把我叫醒了。
满屋子灯烛的亮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令姜,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叫我呢?我看不见叶回了。我又歪倒在床上,裹紧了被子,想让自己赶紧入睡,或许他还没有走远,能感觉到我又回来找他······
但是,令姜马上又说话了,姑娘,已经卯初了,一会儿还要去甘露殿上课,别迟到了,又要受罚,今天授课的,可是慕容老将军······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嘟囔着:“我今天不想去甘露殿,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出去过了——昨天陛下刚赐给我牙牌,让我出入宫禁,我今天想出去玩一天!”
令姜微笑着,一边拉开帐幔一边娓娓说道:“姑娘智慧超群,异于常人,陛下让姑娘陪安阳公主读书,还在司天监任典簿,现在又赐给姑娘牙牌,凡此种种,都是因为陛下看重姑娘啊,姑娘更要好好读书,感怀陛下的恩德才是啊,说不定啊,将来,您会和王丞相一样,成为陛下得力的臂膀呢!”
我不觉得自己智慧超群什么的,更不会认为我会成为苻坚的左膀右臂!据我仅有的一点历史常识所知,淝水之战之后,苻坚就彻底淹没在历史的浪潮里了。我要是他的臂膀,估计下场也好不到哪里。
但是,令姜这样夸我,我心里还是格外喜悦的。于是翻身坐了起来,任鱼贯而入的宫女们给我梳洗打扮。
我住在未央宫太液池中的琼英岛,太液池水波荡漾十数里,围着湖边散步的话,一天也转不完,中间零星分布着几座小岛,其他都有堤岸竹桥和陆地相连,只有琼英岛,像一片叶子似的孤零零飘在水面上。在湖水不结冰的时候,要想去岸边,要么划船,要么就自己游过去,不过现在是冬天,正好可以坐我最喜欢的冰车。
因为今天起的早,穿过湖面往甘露殿上课的时候,我特意让宫人将冰车划慢一点,我就倒坐在冰车上,看着面前不断倒退远离的琼英岛,岛上一簇簇的红梅开得正娇艳,掩映在洁白剔透的无限冰雪之中,更加显得芳姿飘逸,美不胜收。
“元夕,元夕······你等等我······”正在我专心欣赏美景的时候,一个我极其不喜欢的声音极其不客气的跑进了我的耳朵!特别突兀,特别烦人!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是苻睿。
苻睿是苻坚的第六个儿子,我来未央宫不到一年,他已经找过我无数次麻烦了。
未央宫里找我麻烦的人不少。
比如太后,她说我是狐狸精,安阳公主跟我讲,我刚来那天,太后正好看见天王写了个情诗,什么“南有乔木······”,于是,认定了我来未央宫就是来勾引天王的。
比如朝臣,说我是妖女,还是因为我来的那几天,天有异象,彗星扫东井,彗星是大大的妖星,东井又是秦国的分野,彗星在这个地方出现,正好我来了秦国,这就应验了我就是那个妖星!
我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天王苻坚爱心泛滥,鬼知道他思念谁,这也要算在我头上!至于,那个妖星,为了一句彗星扫东井,苻坚和苻融还特意把我叫到朝堂上,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跟大家普及了一番彗星、流星、日月食等各种天文现象。
幸亏天王是一个不迷信的明君,要不然我刚来就要被大卸八块以定民心了。
不过,直到现在,那些氐族权贵现在仍然视我为眼中钉,下雨多下了几天也要怨我,不下雨了还要怨我,秦国万里疆域,稍微有一点不调顺,就要怪在我头上。我扪心自问,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不过,苻睿倒是没骂过我是妖精,也没说要把我烧死以清妖氛,他就是太烦人,太吵闹了,我不喜欢吵闹,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呆着!
令姜常劝我说:”其实巨鹿公殿下为人很好,宅心仁厚、爽朗洒脱,就是偶尔会有些顽皮,姑娘你多担待,慢慢就相处得好了。”
我诧异,她说的苻睿和我认识的是一个人吗?我来这快一年了,可没发现苻睿有半分爽朗洒脱、宅心仁厚!他就是一个无赖顽童!
不过,大清早的,他不去甘露殿上课,怎么跑到太液池来了,就不嫌风大吗?
宫人们停了冰车,苻睿穿了冰鞋,箭一般的赶了上来,陡然停在冰车跟前,很霸道地说,父王给你的冰车挺好玩,你出去,让我坐会儿。
我听这话,就很不爽,于是反驳道:”这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呢,你坐了冰车,我怎么办?”再说一个冰车而已,你又不是没有坐过!
他似乎铁了心要做冰车,蹲在一边就开始解他的冰鞋,一边解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你穿我的冰鞋不就好了?
说着,解开冰鞋,一条腿已经迈到了车里。我想起令姜交待的话,忍着他,让着他,不跟他发生矛盾,就只好起身出给他让地方。
我不怕他!但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虽然他耀武扬威地坐在冰车里,但我还是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外面,心里只盼他赶紧走,赶紧走。
但是苻睿他并不想走,坐在冰车上左看右看,他是皇子,他不走,我也不能走,又气又无聊,只好低着头,一点一点的用脚尖踢冰面,想把冰面踢个窟窿出来,但是冰面又硬又滑,我踢了半天,冰面还是纹丝不动。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毫无防备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完喷嚏就觉得鼻不舒服,伸手就去揉鼻子,然后就听见苻睿得意洋洋地说:“怎么了,我玩你的冰车你生气了吗?气哭了吗?”
真是幼稚!我犯得着为一个冰车哭吗?我又恭恭敬敬地伏了伏身子,行礼说:“殿下哪里话,这个冰车如果殿下喜欢就拿去用吧,只是这太液池风太大,恐怕殿下会受凉,还是早点回去吧。”
说完,我就拔腿朝前走去。
苻睿却从车里追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急急地问:“怎么了,元夕,你生气了吗?别这么小气啊!”
这个人是在盼着我生气吗?“没有,我没生气”,我停下脚步,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就假装笑着说,“咱们玩一个游戏吧,看谁先跑到岸边,谁就赢了,如果我输了,我就把昨天刚做好的千里镜赔给你。”
苻睿想想说:”好吧,如果我输了,我宫里的宝贝随便你挑。”我还没有喊开始,他就像兔子似的蹿了出去。
我看他跑了,就赶紧坐到了冰车上,很快就超过了苻睿,我得意地朝他挥挥手,看见他跟在后面气急败坏的大喊大叫。
冰车当然比跑快多了,没一会儿工夫我就到了岸边,回头看看苻睿,早把他落远了,我现在看他,就像个兔子那么大小。
正要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右前方有一大堆人簇拥着一个锦衣的少年走了过来,我也没看清是谁。因为不愿意上前行礼,就赶紧躲在了一大丛光秃秃的花木之后,待那群人远远过去了,才从花木后面探出头来。
这又是哪一家的皇亲国戚,好大的排场啊,就算是太子在宫里走路,也没见身边跟了几十个人啊。那个人的正脸我没看见,只见背影峭拔,明显高出周围的人许多。
我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就要上岸往甘露殿,只觉得衣袖似乎被绊住了,回头一看,苻睿正气喘吁吁地抓着我说:“好啊你,竟然敢骗人!你说谁先跑到这儿谁赢的,干嘛你要冰车!”
“谁骗你了,我是开局就认输好不好,那个千里镜赔给你了——诶,你看刚刚过去的那群人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我怕他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就赶紧认输,转移话题。
苻睿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些人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以他的视力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不过他倒是以特别鄙视的表情回头对我说:“这样的排场,还能有谁,当然是那只凤凰了。”
“凤凰?”我诧异道。
苻睿瞪大眼睛很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别跟我说,你来宫里快一年了,还没听人说过凤凰吧?”
看我还是满脸懵,苻睿只好咬牙切齿地说:“凤凰就是慕容冲啊!满宫里就没人没听过他的大名的!”
我当然听说过!
我还没有来宫里,住在乌家庄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据说,慕容冲本是燕国的中山王,后来燕国亡了,秦国将燕国皇室,整个慕容家族全都迁来了长安,封前燕的国君做新兴侯,就住在未央宫西边的新兴侯府。慕容冲的姐姐,清河公主当时十四岁,容貌极美,被纳入了苻坚的后宫。而慕容冲当时只有十二岁,不知从哪一天起,也开始出现在苻坚的身边,几乎日夜相伴,形影不离。民间小儿传唱的童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就是在说慕容冲和他的姐姐。
本来,我是一个不爱听闲话的姑娘,宫里面对言论也把持得紧,谁敢胡说八道都是要杖毙的,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少听说,苻坚和慕容家的传闻。陛下虽然对清河公主恩宠有加,但是他最喜欢的却是前燕国的中山王——慕容冲。苻坚的未央宫也储了不少的美人,但慕容冲在的时候,他的后宫几乎都要荒废了。所以,让后宫的娘娘们恨得牙痒痒的并不是什么红粉佳人,而是一个初中学段,还没有长开的小小少年。
宫中都传言,说什么慕容冲“狐颜媚主,惑乱宫闱”,一句比一句难听,还说慕容家“奴颜婢膝、苟延残喘,为了荣华富贵脸皮都不要了······”本来,在秦也好,晋也好,豪门贵族蓄养男宠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苻坚喜欢慕容冲这件事,不管是宫中还是民间全都传的沸沸扬扬的。苻坚也因为这件事情,名声也是受了不少损伤,满朝文物大臣,天天上疏,请求苻坚杀掉慕容冲,后妃们天天以泪洗面,太后竟然绝食,还去跪了太庙,但是,苻坚好像着了魔似的,拼着和全天下的人为敌,也不愿意将慕容冲放手。
王猛丞相病倒是慕容冲入宫三年以后的事情。王猛丞相和陛下是君臣,更是挚友知己。当王猛丞相病倒之后,陛下亲自为他祈祷,并派侍臣遍祷于名山大川,甚至为了让他快点好,还大赦天下,但王猛丞相还是病倒了,临死之前,跟苻坚仍然上疏,让苻坚杀掉慕容冲。
面对最信赖的重臣,一起并肩战斗的挚友临终前的嘱托,苻坚还是舍不得杀掉慕容冲,只是将他放出宫去,做了平阳的太守,还说未经宣召不得回宫。
苻坚本来是一个雄才大略金口玉言的国君,但是一遇到慕容冲的事儿,就屡屡耍赖,他说的是不得未经宣召不得回宫,为了看见慕容冲,他哪一年不得宣个十回八回诏啊。
我正在感慨苻坚对慕容冲用情之深,就听见苻睿在旁边愤愤不平说:“你以后再看见他,离他远点儿,最好还像今天这样躲起来,省得万一他有点什么事儿,全都怪到你头上。”
我点头称是,看到他一脸愤愤神色,心中一阵快意油然而生,就问他:“听你说的,好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你是不是吃过他的亏?”
苻睿哼哼了半天,每次想要岔开话题的时候,我就眯着眼睛盯着他,他就只好说:“小时候,特别看不惯他一个人霸占着父王,而且,每次和他打完架,父王惩罚的只是我们,对慕容冲,就连说句重话都没有,生怕他会不开心!”
虽然早就觉得苻坚对慕容家很好,听苻睿这么一说,更加觉得他对慕容冲情爱之深,难以估量。所以,在人们眼中,慕容冲也就成了褒姒妲己这样的祸水。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不唾骂他的,就连慕容氏一族中,有几个耿直的兄长,直言要跟他断绝关系。也是,他和清河公主不一样,堂堂燕国的王子,国破以后,竟然没有以身殉国,反而委身敌国国君,以色侍人,在旁人看来也的确够给祖宗丢人了。
肩头忽然一疼,苻睿使劲儿拍了我一下,我转过头瞪他,谁知他还理直气壮地在旁边生气:“你干嘛不说话,你不替我评理啊?”
我本来很同情他,但是鉴于他在我面前时常傲娇跋扈,现在这意思又是强迫我向着他,我偏不!
“你想让我怎么评理啊,你们打架的时候我又没在旁边看,哪里知道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