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睿实在聒噪,去甘露殿的路上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他小时候跟着苻坚去打猎,不到十岁就一箭射死了一头熊,还说那个熊比三个人合起来还要胖······
我最讨厌别人吹牛了!但是为了礼貌起见,我也不能把耳朵都给堵起来,只好一直默不作声,闷头走路。可是苻睿却晃来晃去,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好几次,我走快了,差点儿踩到他的脚!
到了甘露殿的阶陛之下,苻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嘟囔着:“我不想进去”脑袋就耷拉下来了。一个穿了大红斗篷的女孩子,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从东面的小路上,匆匆朝我们跑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苻睿的妹妹——安阳公主。
“四王兄,元夕,叔叔昨天被烫伤了,腿上起了好大一片水泡。”
我忙问:“是怎么烫伤的。”
“他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踢开了被中的暖炉,木炭洒出来,正好落到他腿上。父王说,今天散了学,让咱们一起去看望他。”
他们的叔叔阳平公苻融是我的救命恩人,想来天王念着这一层关系,才会允许我们一起去探望的吧。
“那阳平公大人伤得厉害吗?”
”应该不厉害——今天早上我们陪太后吃饭的时候,婶婶过来了,说是御医给涂了药膏,每天换一次药,过六七天就痊愈了。”
我稍稍放了心。可心中却有了一个新的计较。
来到长安之后,除了未央宫,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阳平公的府上了。
我很喜欢阳平公,他个子高高的,脸色偏黑,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常年在外带兵晒成这样的。他不过四十岁年纪,可是头发却几乎全白了。他很有王公贵族的威仪,我从来没见他笑过,不过也没有见他有过什么其他表情。他总是一副淡漠的,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不过我知道,他的心肠最是炽热。
在路上,苻睿就说:“元夕,你知道吗,二叔他最喜欢你了,你做司天监的典簿就是二叔极力举荐的,他本来还想收你做干女儿,让父王封你做郡主,但是······”
安阳公主抢着说道:“你别胡说了,我怎么不知道二叔要元夕做女儿的事情——你别忘了,二叔叔的亲生女儿是被凉国叛军活活烧死的,后来,有个方外之人给叔叔算命说,他永远不会有孩子,就算有孩子的话,结局也是葬身在大火之中。叔叔相信他的话,这才不要孩子,他那么喜欢元夕,又怎么会让元夕做他女儿来冒险呢?”
我的心口像给砸中了一块大石头,我只知道苻融大人膝下没有子女,却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段悲惨的往事。
我想再问问,但是马车停了,阳平公府到了。
我们在书房里见到了苻融大人,他精神还好,正坐在窗前修剪一枝梅花。
他问我们路上冷不冷,为什么不等雪停了再过来,马蹄滑了,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一个小太监通报,大人,柔嘉郡主到了。话音刚落,裴洛容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娇声道:“舅舅,您好些了吗?父亲让我给您带伤药来了。”
苻融说,多谢他费心想着。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我不喜欢裴洛容,她也不喜欢我。
她的母亲是苟太后的女儿,她是皇亲国戚,也是十足的势利眼,在王子公主面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但是对着身份地位不如她的人时,却是十足的趾高气扬,骄横跋扈,活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如果说苻睿在我讨厌的人里面排位名列前茅的话,那裴洛容就是绝对的第一位。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会让我碰见这样的人,与其天天对着这样的脸,我宁可和漫英山的山贼,乌家庄的狗官拼个你死我活!
看见她和大人说话,我就低着头看小几上那一盆金鱼。上次来的时候,是五条鱼,三条红的,一条白的,一条黑的,这次却是,红的两条,白的一条,黑的却成了两条,莫非是红鱼死了一条,换成黑的了吗?但是又不对,因为上次那几条小红鱼明显比这两条大得多······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一个很慈爱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元夕姑娘,咱们过去吧。”
我抬起头来,看着不知道何时进来的阳平公夫人,一脸迷茫。
过去?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苻融大人说道:“你带着他们三个过去吧,元夕留下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阳平公夫人就带着他们三个离开了。
我好奇地问:“他们去哪了?”
苻融说:“去后厅,夫人带他们吃点心去了——元夕,一年前,去乌家庄的那些杀手们说过的话,你再重复一遍吧。”
说着,叫来了一个门客。
那个门客我以前就见过,本是晋国人,因为在晋朝权贵里站错了队,朝廷容不下他,这才到了秦国。
我说一句,那个门客就翻译一句。
他必须要翻译。
因为那些杀手们说过的话,我即便一个音节全都不落的记了下来,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
一年来,苻融常常叫我来,重复那些话,就怕万一在生死攸关的一个个瞬间里,我会遗忘掉什么。
可是,我能遗忘掉什么呢?我的记性这么好。
让我痛苦的是,每次回忆起那些句话,就会沉浸到当时的情境中去,那是我害怕的事情,是我做梦都要绕开的场景。
门客说那是晋国会稽一带的口音,他一字一字的翻译着那些我记忆里的句子。
“主公,她能做出这么精巧的水车,一定知道松露编的秘密。”
“你肯定吗?”
“是的,主公,我在风泽谷住了六年之久,那个女人的著述我偷阅过许多遍,里面记载着很多制作机巧的方法,这个小姑娘一定和风泽谷有着莫大的关联。”
·······
“凡是和风泽谷有关联的人,一个不留!”
“记住我要的不只是那个女人的命,我更要完好无损的得到那本《松露编》!”
······
我痛苦地仰起头来。我害怕自己会哭出来。
我以前是爱哭的,以前叔叔婶婶打骂的时候,我就缩在角落里呜呜地掉眼泪,结果,我越哭,打骂得就越厉害。后来,穿越到清溪别苑,我还是很爱哭,叶回从来不打我,也不骂我,我哭的时候,他就喜欢给我讲故事,还让姐姐们拿点心给我吃。
可是,自从看到清溪别院变成灰烬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了。或许是,长大以后,人的眼泪就变少了。也或许是,我从心底深处知道,不管怎么哭,叶回都不会走过来给我讲故事吃点心了。
我使劲儿仰着头,使劲儿吸气,使劲儿呼气,我的脖子都仰得酸了。
苻融说,元夕,你怎么了?
我恍然回神,说道:“大人,是不是怪我泄露了刘夫人的行踪。”
苻融摇头道:“怎么怪你,你做汲水车,解救乌家庄和附近村子里的百姓在前,收留阿蕙在后。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见到阿蕙的最后一面,却是因为救阿蕙,害你的左手一直到现在······”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打断他:“大人,您别说了,刘夫人对我也很好的——大人,真的是晋国人要追杀刘夫人吗?为什么要那么做?”
苻融转头问我:“你是怎么想?”
我脱口而出:“刘夫人一直生活在秦国的风泽谷,离晋国那么远。再说刘夫人一直设帐讲学,教化世人,又和他们有什么恩怨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有这个可能吗?”
“您是说《松风编》吗?”
“是啊,《松风编》内容广博而深刻,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兵法皆有涉猎,实在是一部奇书,对国家是大有助益啊,晋国派人去夺,也不是不可能——元夕啊,幸亏有你过目本领,刘夫人呕心沥血所成就的书,才能够得以保存,也不至于沦落奸人之手。”
“我很疑惑,会说晋国话的就一定是晋国人吗?比如刚才那个门客,他会说长安话,但却是晋国会稽人,朝中很多人都会说汉话,但是他们有氐人、羌人、还有鲜卑人,所以,语言是可以学的,不能光凭这一点断定他们就是晋国会稽人。”
除此以外,我就知道那些刺客们穿了黑色的长袍,都带着面具,一张张惨白的像僵尸一样的面具。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我只知道,这一年来,苻融大人派了很多人去查这件事情,但是那些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他们的消息。
苻融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说道:“好孩子,咱们去和她说会儿话吧。”说着,轻轻扭转梅瓶,只见东面墙上浮雕缓缓南移,密室的门开了。
他的密室里供奉着刘夫人的牌位。是我和他一起放在那的。
苻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抚摸着那块木牌,喃喃自语:“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想见的人都见到了吗?伤口还疼吗······
他的声音低沉的,哑哑的,还有一些颤抖。
到底是谁,那么心狠手辣,杀害了风泽谷三百多口人,但是不管是谁,我都要穷尽毕生之力,找到凶手,为刘夫人报仇。
苻融在灵位前坐了好久好久,我担心他的身体,就劝道:“大人,还是死起来吧,您这样的话,她会不安心的,你会打扰她在那边的生活。”
我这也是情急胡说,他和刘夫人似乎并不是一般的情义,或许刘夫人并不嫌他打扰,也说不准。
不过,苻融大人还是站起来了。出去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可能是烫伤的原因吧,他只能左腿用力,看上去很吃力,一下子就显得苍老了很多,外面的雪光映进屋子,不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炭火这么旺,可我忍不住担心,苻融大人会不会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