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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鸡,可儆猴。
彭罡的惨叫彻响飞鸣,如猪被宰。但还不等他叫上个痛快,唐苛就跨步上前,朝着他后脑勺‘噹’一猛敲,将他敲晕了过去。
这并非全是出由于公报私仇之因,而是此间正身处皇冢当中,凶险未测。若让彭罡这般鬼哭狼嚎下去,谁也不知会不会招来什么大灾祸。
彭罡身边狗奴本想发怒斥骂,但当见郭敕那双眼睛时,登就被吓得活活将要说之话憋咽回去。遂,郭敕下令道:“众将听令,原地休整两炷香,然后随我杀至皇冢尽头。是生是死,就交由风神来定夺吧!”转过身,又轻声,却亦醒耳的、神色复杂的嘀咕了一句:“我相信风神会庇佑我们,我相信。”
两炷香短暂而漫长,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数疑惑和话想说,但却谁也不开口,因为太饿了,饿得人已无气力开口。尤其是那肉香,它越来越扑鼻入胃,致使得将卒们都把省下来的气力用以幻想,幻想着各种美味佳肴。似乎,一个人饿得快不行时,除了幻想,再做不得其他事了。尽管他们都知道这幻想只疗于精神之伤,而不解肚腹之饿,但他们依然奋不顾身的去幻想着,因为他们心中仍有希望。
后来唐苛实在按耐不住了,现有的幻想已让他变得麻木,所以他开始寻找更大的刺激来刺激自己。咽了咽口水,问旁边郭岐,道:“岐儿,你猜猜,猜猜这肉是什么肉?怎么……怎么这么的香?”
郭岐平躺在地上,闭着眼,摸着咕咕直叫的肚子,答说:“我猜……我猜这是羊肉,应是某个厉害厨子熬的羊肉汤吧!”
唐苛刚欲语,旁边一将卒忽抢先说道:“少……少骑尉,这哪是羊肉啊?羊肉汤里都有一股子骚腥味。”
郭岐无力却和蔼的笑了笑,问:“那你说说,这要不是羊肉的话,那……那会是什么肉呢?”
将卒抹了抹嘴角口水,翻了个身,答说:“少骑尉,我要猜的不假,这……这应该是麋熊肉。”
郭岐一怔,道:“麋熊?”愣后会心一笑,说:“有理,确实像麋熊肉味。这石山后头就是座大雪山,麋熊又只生长于雪地,还有这肉香,应该……应该就是麋熊肉无疑了。”
刚罢,唐苛忽‘嘿嘿’一笑,否定说:“这哪会是什么麋熊肉啊?你们闻闻,仔细闻闻。三天前,你们不是才尝过这麋熊肉么?你们……你们怎就把味道给忘了?”
郭岐说:“季父,可这闻起来确实就像是麋熊肉味啊!我还记得那日让你吃,你却不吃来着。”
唐苛故作神秘咧嘴笑了笑,抹去口水,说:“岐儿,你难道忘了,季父我吃不得甜,吃了就会浑身长红疮。”
郭岐翻了个身,道:“我自然记得,季父你说过,你之所以会有此怪症,是因为二十多年前攻占了一个城,一个叫‘虬蠡’的城池。”
唐苛咒骂说:“不错,就是他奶奶的虬蠡,哼!一想起此事我就来气,恨不得把那群彭大杂碎给大卸八块。”
话说当年,唐苛领兵屠了这虬蠡城后,那城中祭司在临死前竟撒了一把白色粉末在他身上。也不知这是什么,但从此以后唐苛他就再也吃不得甜。若不慎吃多了,就会如他所言浑身长红疮,奇痒奇痛以至溃烂生浓。纵是奇才苏炼也对此束手无策,不解此粉为何。
每每想到此事,郭岐都觉得自己季父有些冤,竟惹上了这样一种怪症。只是今日今时,郭岐不解唐苛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儿,故问:“季父,你怎说起这个了?与此肉香有甚干系么?”
唐苛‘哈哈’干笑了两声,说:“岐儿,当然有干系啊!自有这怪症之后,我就对世间甜味极其敏感。三天前我没有吃那麋熊肉,就是因为那里头透着一股甜味。但看现在,这肉香里没有丝毫甜味,所以绝对不是麋熊肉。”
旁边那将卒疑惑了,撅起鼻子用力嗅了嗅,登,道说:“咦?是没有甜味。”顿,又嗅了嗅,接着道说:“这肉香闻起来……闻起来咸咸的,又酸酸的。要不是麋熊肉,那……那会是什么肉呢?”
唐苛与郭岐正想猜测之际,突然的,郭敕边用血歌做杵站起身,边插道:“羊肉也好,麋熊肉也罢,我们上前探探便知。”顿,看向还在躺着、幻想着的将卒们,说:“弟兄们,是时候该走了!”
将卒们听后脸上挂满愿与不愿,愿,是觉得前头有吃的,来了丝丝点点气力。不愿,是个个都饿得不想动弹,和害怕着皇冢深处会不会有甚要命凶险。这正应验了智者说过的那句话,哪怕一时的安逸都会让人流连忘返,甚至迷途不前无法自拔。
郭敕看了看阿耨,发现他比之前好转了些,身子不再那么滚烫,但依旧昏迷不醒。彭罡这时倒醒了,他身旁的狗奴才已经帮他处理好手与耳朵处的伤口,并给他灌了几口‘麻粟’,让他暂且忘却了痛楚。不然,恐怕他得活活疼死。
整装罢,一行人就开始朝皇冢深处循序进发。个个都小心翼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未敢言语,都害怕不慎触碰到什么机关暗穴。
皇冢的墓道十丈一小弯,二十丈一大弯,或右或左,似个迷宫。郭敕率领将卒们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出头,结果仍是未有走至尽头。
若非那肉香越来越香的话,众者还以为自己是在绕圈圈,因为墓道四壁都是一模一样的石壁。直到约莫又过去个半时辰之后,众者眼前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墓道。
这条墓道和先前所走经的大同,而小异。先前的墓道每隔一段距离,墓墙上都挂着一盏风灯,但眼前这条墓道墙壁上却没有。倒是在尽头之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闪烁着几点光亮,像夜空星火。有区别的是,这星火很诡异,令人看后直觉得恐惧。
唐苛背着阿耨凑上前,朝郭敕轻声问道:“大都督,前头这是什么?鬼火?”
将卒们如惊弓之鸟,听得这‘鬼火’二字后,都情不自禁想起那些吃人尸鬼,借而面露悚色,交头接耳起来。郭敕知得军心万不可在这个时候乱掉,故当即斥道:“少给我胡说八道,鬼个屁的火,你带弟兄们在这等着先。”遂一转头,看向郭岐,道:“岐儿!走!我们上前去探它个究竟。”
唐苛想拦,但才说出‘大都督’三个字时,就被郭敕给瞪了回去。值得庆幸的是,这次彭罡没再敢叽叽哇哇了,否则又得大费唇舌抚慰军心。
郭敕郭岐提上风灯,抡紧血歌与太祖,就朝前头那点点星火光亮探了去。随着越来越靠近,这星火光亮也从豆粒大小渐变而长,那肉香亦越发得奇香。
幸在这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机关暗穴,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郭敕郭岐终于走至墓道尽头,靠近了这些星火光亮。但眼前出现的场景画幕,把他二人给霎时惊愣住了,久久不知动弹。
首先这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地方,呈圆形,像极了菜市口外专门用来屠宰犯人的刑台。唯一不同处是,这地方比屠宰刑台大上不知多少倍,打眼全不见尽头。
当然,这地方里头摆的也不是什么瓜果梨桃汤菜肉,而是……蒸笼,凡为肉眼可见之处,皆是蒸馒头模样的蒸笼。只不过这蒸笼大得出奇,大得惊为天人。如果说寻常一个蒸笼可以蒸五十个拳头大小的馒头,那么眼前这一个蒸笼,最少可以蒸五百个。
而在这蒸笼下方是口大锅,比蒸笼本身还要大上那么三掌有余,里头全是水,此间正被锅下面的黑油火烧得‘噗通!噗通!’翻滚个不停。它们井然有序依圆排列着,像个迷阵一般,先前那星火光亮就是这蒸笼锅下的碳火,那肉香亦是从这蒸笼内飘溢散出。
郭岐最先回及神来,问郭敕说:“父亲,这!这里到底是皇冢,还是厨坊?这些大蒸笼里头究竟,究竟蒸着何物?怎动用如此大的蒸笼与锅?”
郭敕咽了口干燥的唾沫,喉咙轻微发痛,致使得声音有些沉闷,道:“皇冢也好,厨坊亦罢,总而言之这里绝对是个烂地方,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莫要乱动。”边说着,边头首稍抬,两眼往上瞟去。
郭岐先是眉头一凝,显露出些不解疑惑。遂顿后,跟着郭敕所看方向望了去。登,见得前方不远高空中,竟悬着一口巨大无比的棺材。
由于悬的高,周遭颇黑,故看不清这棺材真面,只可见得许多手臂粗细的大铁链子从四面八方伸爬而出,紧紧扣在棺身之上。郭岐细的一数,发现这大铁链子共有二十四根。
郭岐心里不禁‘嗬’的一惊,嘀咕了句:“二十四?”刹,眉头凝得更重。
尽管郭岐这嘀咕之声很小,但郭敕还是听到了,转过头问:“二十四?岐儿,什么二十四?”
郭岐回过神,答道:“父亲,二十四这数字好生奇怪,似有什么别的隐意。先前在帝殿中时,那厮轩辕王面前正好跪着二十四个文官,还有二十四个武官。眼前这些大铁链子亦是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根,还有……”说到这时,郭岐忽犹豫起来。
郭敕催问:“还有什么?”
郭岐说:“还有外头天霄上的那些龙,方前逃命时我略微数了下,似乎……似乎也是二十四条。”
郭敕凝眉一展,说:“不,我的儿,你数错了!”顿,眉头又凝了起来,看向远处高空中的那口棺材,神色复杂接着道:“是二十三条才对,先前去救阿耨那小子时我数过了,是二十三条。”
郭岐惊凝,问:“二十三条?”
郭敕凝望着那棺材,神色忽然变得古井无波,说:“是的,二十三条,我亲自数的。”顿,又转过头看着郭岐,神色再次变得无比复杂,道:“但我可以肯定,你说的二十四才是真正正确的数字。”
郭岐‘蒽’的一怔,满脸不解,直言说:“父亲,我不明白你这话意思。”
郭敕吐出两字:“直觉!”遂,又望向那棺材,道:“攻城之后,我在祭坛杀了一批男巫,亦是二十四个。”话至此处,又看鬼郭岐,说:“种种迹象加之一起,或以说明外头那些龙还差了一条。”
郭岐再次惊疑,问:“差了一条?”
郭敕望向眼前那百数个大蒸笼,长舒了一口气,道:“如你所说,二十四这个数字定然别有隐意,对这些该死的轩辕人而言。”
郭岐忽心生善意,说:“父亲,轩辕人似乎没有什么错,是我们屠了他们的城在先。”
郭敕意味深长,却又充满着无奈,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世界本就如此糟糕透顶,所以哪里还有什么谁对谁错啊?若真得非要分个对错的话,那么活着的一方,才是对的。”
郭岐赞同这话,但同时也不喜欢这话,更或者说,是不喜欢当下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望着眼前种种,忽也长舒一口气,问:“父亲,你说我们真能活着么?”
郭敕用半是不确定,半是确定的语气回答说:“或许能吧!”顿了顿,突然转过头看着郭岐,扫去那些不确定,只留确定的道:“岐儿,我们还没输,相信为父。”
郭岐没多想,说:“我相信父亲,永远相信父亲,坚定不移。只是……只是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了,该怎么才能脱身?”
郭敕神秘一笑,说:“岐儿,为父做事总会留有后手的,我希望你也如此。”话至此处,郭敕慈爱般拍了拍郭岐肩膀,然才接着说:“还记得轩辕城的地势么?两面环山,一面环崖。虽然此种地势易守难攻,可同样的,如果一旦被攻破,那么易守难攻之地,就变成了难守难逃之地,若死塘鱼鳅,又若瓮中之鳖。所以,你觉得轩辕人会傻到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么?”
郭岐如梦初醒,却又如梦初迷,有些犹豫道:“父亲,你的意思是说……是说这皇冢里面有通往外面的出路?”
郭敕‘呵呵’一笑,边就地坐了下来边道:“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攻城之前,我悄悄派了一万铁骑出去。”话至此处顿了顿,抬手示意郭岐跟着坐下歇歇,遂接着说道:“你看轩辕地势,北面石山,西面雪山,东面悬崖。岐儿你也知道,那悬崖深不见底,轩辕人不可能在这开凿生路,而那雪山高得上天,又大,又常年冰封冷得不行,所以更不可能在此开凿,相比较下,只有这石头山最好不过。”
郭岐听得入神,却这时,郭敕却忽然忽转口,说:“来我的儿,把手伸过来,让为父帮你看看手臂上的伤口。我们得在此好好歇歇,不然待会儿可就没这机会了。”话着,从身上摸出了一个装有麻粟的锦囊,这是每个将卒的必备之物,乃疗伤妙药。
郭敕不说则罢,由于一直提紧着神,郭岐都忘记了痛楚。现今说起,郭岐登意识到自己手臂伤口尚未处理,疼得钻心。
郭岐没有强撑,因为这是在自己父亲面前,也因为知道强撑无用,只道了句:“多谢父亲!”
郭敕却一笑,没有了先前大都督的神威,边扯下衣裳一角帮郭岐包扎着,边说:“这事若要谢,那你得谢咱们敬仰的风之守护者。本来啊,我之所以暗中派出一万铁骑,是担心着彭罡那厮又作乱,让我们追不到逃跑的轩辕人,故让弟兄们先绕到这石头山后堵了起来。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此举反而成了我们的一线生机。”
郭岐暗暗佩服自己父亲想的周全,但很快的又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道:“可是父亲,这皇冢里真有通往外面的生路么?若是有,那轩辕人自己怎么不逃?”
郭敕打好最后一个结,确定郭岐伤口包扎得严实后,道:“你不觉得我们此次攻城很轻而易举么?或许这些轩辕人早做了必死的打算,只是我们不得其因罢了。”话着手捏血歌站起身,看着前方悬空棺材,还有百数个大蒸笼,说:“至于有没有通往外面的路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风神一定会庇佑我们逃过此劫。”
说此话时,郭敕双眼里充满了恨,对轩辕的恨,恨得想要立马毁掉这皇冢,替死去的郭家铁骑报仇雪恨。郭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也明白当下境况只能放手一搏了,把唯一的生机交给那一万铁骑,或者说交给风神,元国子民信仰的真神,风之守护者。
郭岐知道已别无选择,仅能如此而为。只是当不慎想起方前种种屠戮时,心中那丝善意又再隐隐作乱,致使得他又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说:‘我们可以找死去的人报仇,那死去的人,又可以去找谁报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