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清晨。又是巴蜀好河山,又是巍巍大峨眉,又是崎岖羊肠道,又是人间艳阳天。只可惜,物是人非、物是猴非,人已长大、猴已老死。
这年徐济川满十七岁,虚岁十八。母亲罗氏觉得他已然成人,且有一身大本领,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可以独自出远门了,就任他外出云游寻访,做他想做的事情。而济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远道来登峨眉山,看望他的老猴王父亲、猴后母亲、猴公主(应该是女猴王)妹妹。漫长的九年过去了,记得那年走时是乙丑牛年,而今年是戊戌狗年。
上次来峨眉时,济川还小,啥都不懂;兼且上次山上突下大雨,雾蒙蒙、湿漉漉的啥也看不清,也弄得他不慎跌落山谷。而这回,济川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虽然只有约一米四多点高,却是他一生中身高的最高记录,比常人是矮很多,但也不算是奇矮、奇丑的侏儒怪物;虽然相貌仍有点类猴,体毛颀长、头发焦黄、耳朵奇大、眼窝窈深、嘴唇丰厚,但还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不会再被人当成猴子了,额头广阔、印堂发亮、五官端庄、肤色正常、手脚结实。他虽然不到弱冠之龄,且性喜韬光隐晦、不爱显山露水,却已是深藏绝世武功、足可独步江湖、名号传遍神州的非凡人物。
而且这回的峨眉山天气反常地晴朗,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整座大山的一切建筑、树木、景物可看得清清楚楚。济川步伐匆匆、脚步飞快,内心也兴冲冲的,既激动但又有些紧张,好像“近乡情更怯”似的,径直往万年寺方向而来。
作为中国四大佛教圣地之一的峨眉山,山上的寺庙、禅院、殿阁、庵堂、楼塔、宫观、洗象池、放生池、八卦园等佛道建筑鳞次栉比、首尾相接、数目繁多,其规模蔚为大观。峨眉山寺庙数量之多,在华夏大地各名岳秀川之间,想必只有山西的五台山略胜过它了。
徐济川这回走的是跟前次随母亲来敬香的另一条路,沿报国寺、善觉寺、伏虎寺、雷音寺、纯阳殿、神水阁、中峰寺、广福寺、清音阁、牛心寺、万年寺……次第而上,逢寺就烧香、见佛就跪拜,显其虔诚向佛之心,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万年寺与息心所附近。他的轻功好、脚步快,普通香客这样做恐怕得两三天,而他两三个时辰就得了。
万年寺在峨眉山众多寺庙里具有突出之地位,它是我国屈指可数的国家级重点寺庙;要是不算上山巅金顶的万佛顶、华藏寺、卧云庵等,它向来也是峨眉山上海拔最高、规模最大的寺庙之一。它也是峨嵋山历史最悠久的古刹之一,相传为汉代采药老人蒲公礼佛处,便有近两千年矣!东晋隆安五年(四零一)慧远大师之弟慧持“欲观瞻峨眉,振锡岷岫”,创建时名曰“普贤寺”;唐僖宗乾符三年(八七六)慧通重建,易名为“白水寺”;宋称“白水普贤寺”;明万历二十八年(一六零零)重修时,神宗赐额“圣寿万年寺”,此后沿称至今。
很多前来峨眉山旅行的游客,都把万年寺作为自下而上正式登山的起点,还有些游客则把这里作为游山结束的终点。寺内有无梁砖殿、巍峨宝殿、行愿楼、白水池等著名景点。每当秋高气爽之时,林中色彩斑斓,红叶如醉;白水池碧波荡漾,蛙声如琴,丹桂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诗仙”李太白曾游鉴峨眉,长留寺中,与高僧文浚于白水池畔抚琴和诗,留有“唐李白听广浚禅师弹琴处”碑一块。
徐济川在万年寺燃香叩佛以后,赶紧出来攀登那又长又陡的观心坡——这在他当然不算什么,转眼间便来到了息心所附近。“息心所”这个名字,虽是直接出自明朝嘉靖年间一位修行之人的偈子“身相如虚空,不摄善恶念;是名息心所,菩萨方便力”,但更容易让人想到南朝萧梁时期文人吴均的骈文代表作《与朱元思书》里的“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一语。估计很多游人与香客登山爬坡来至这里,都难免会有这样的感慨。所以古人云:息心所高阁危悬,如在九天,如临九渊,人心至此,独持半偈,万缘皆息矣!其大门两旁的一副楹联“万籁无声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虽短短十四字,说得倒更透彻。
息心所背后有一片宽约数十亩的葱郁古树林,杉木难抱、松涛可闻,尤其当中一棵千年岩桑,参天挺拔,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峨眉山最大的一个猕猴群,就长年栖息于此。
当徐济川兴冲冲、心慌慌赶到这里时,可眼前的这一切令他大吃一惊、非常失望。首先,猴群的数量比过去少得多了,稀稀拉拉、寥寥没几只,而且他都不认识;再则,老猴王、猴后、女猴王……这些“家人”他都没见到。
好在他还懂得一点猴语,边打手势边龇牙咧嘴地跟其中最老的一只猴子进行交流,这才明白,老猴王、猴后、女猴王都已先后死掉,群龙无首,这个猴群就四分五裂、各自走散了。
他也许还不知道,他离开这里已长达九年,可猕猴有谁能活得这么久的?何况它们还要受尽争斗、疾病、饥饿、严寒、天灾等折磨。他问话的这只老猴子,就出生于他准备加冕为王的前两年,对他还略有一点印象。而那时已故老猴王已有十四五岁,濒临寿终正寝;猴后也有差不多十岁了,女猴王(公主)则有七八岁了。猕猴的正常寿命一般就是十五年左右。
不过,此次重登峨眉山,徐济川也并不是毫无收获,跟山上的武僧拳师有过两日三夜切磋,甚有启发与长进。素有“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之称的峨眉派,擅拳能剑,自明代开始便有文字记载,跟少林、武当一样,亦是华夏中土几大主要武林门派之一,尤其在西南、西北地区独占鳌头,排在青城派、华山派、崆峒派前面。峨眉山上的猕猴群跟高僧老道、拳师武士们朝夕相处、模仿借鉴,倒也学到了不少功夫,包括当年生活在猴窝里的小济川。
明代中叶人唐顺之曾作诗《峨眉道人拳歌》:
忽然竖发一顿足,崖石迸裂惊沙走。
来去星女掷灵梭,夭矫矢魔翻翠袖。
自身直指日车停,缩首斜钻针眼透。
百折连腰尽无骨,一撒通身皆是手。
余奇未竟已收场,鼻息无声神气守。
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
从文学角度来说,这不算是什么好诗;但它还是生动、准确地描绘了峨眉山无名道人出神入化的功夫。静如处子、动如狡兔;倏忽神奇、变化万方;亦柔亦刚、内外相重、虚实相生、长短并用。尤其最后两句“道人变化固不测,跳上蒲团如木偶”,对徐济川研习中华武术、创建自然门武派大有影响。他所练成的上乘轻功,不就是这样的姿态、风格吗?
从某个角度来说,徐济川应该算是半个峨眉派出身。
怀着满腔惆怅、不尽思念,济川独自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