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卯时天尚未大亮,静心在屋内点燃一盏小小鹤嘴宫灯,傅如欢披起一件罩衫起身推开窗,庭院内雨已停,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海棠花。
静心见她醒得早,斟了一杯茶饮了下去问道:“还没来得及问你,昨儿个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落了水?”
傅如欢淡淡道:“天黑路滑,是我没注意罢了。”
眉眼低垂,傅如欢将鬓边的碎发拨到脑后,又想起了那座空荡荡的宫殿,那是她生活了数年的芷麟宫。
“静心,你知不知道芷麟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话刚出口静心口中的茶差点喷出来,呛得她连连拍着胸口,好一会儿才捋顺了说道:“你怎么敢提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不能去的。”
“怎么?”傅如欢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静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道:“那儿不吉利,清音你昨夜别是在那儿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傅如欢摇摇头说:“不,我只是昨晚经过那里罢了,静心姐姐,那儿……怎么不吉利了?”
芷麟宫荒废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究竟在她亡故之后发生了什么?
“你难道忘了,咱们昌云国的大将军傅远山不是两年前投敌叛变了吗,芷麟宫里的那位那一年就死在宫里,那是皇上下令封锁的禁地。谁也不能进去的……”
投敌?叛变?傅如欢听到这两个词的时候已经是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了,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傅……傅将军?投敌?”傅如欢喃喃道,静心又斟了杯茶慢慢饮了下去,润了润嗓子道:“你定是被那宫里的怨气吓着了,怎么连这个事儿都不知道了,那年在昌云国上下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咱们贵人的父亲跟箫妃娘娘的父亲箫御史一起上奏疏,令皇上严查,结果查出来傅远山勾结麒昭国,意图谋反啊,不仅傅远山遭殃,半数的武官不都被革职流放吗?”
傅如欢满脑袋混沌忽然像是千头万绪找到了一丝线索,慌慌抓着静心的手哑着声颤栗道:“那,那傅将军是何下场……”
“投递叛变还能是什么下场,斩首了呀。”
静心话音落下的刹那,傅如欢已经昏厥了过去。
耳边只回荡着静心大声的呼唤。
“清音!清音!”
再次悠悠醒来,傅如欢睁开眼看见一个身穿太医官袍的男子坐在案边伏案写字。
“不过是落水后受了凉,受了惊吓,神思忧虑,又被什么事情惊到了,导致骤然气血翻涌突然晕厥罢了。吃了这几副药,便无大碍了。”
那人声音低沉温润,谦恭有礼,一如他的容貌给人的印象。
“有劳江太医了。”这是静心的声音。
傅如欢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茫然的看着静心正要送江太医出去,二人见她醒来,江太医眼中微微露出一丝讶异,随即一笑道:“既然清音姑娘无碍了。我便告退了。”
待他走后,静心端了一碗还冒着热烟,黑黑苦苦的药汤来,一边给她喂药一边说道:“幸好是江太医来给贵人请平安脉,又是贵人开口,请的动他来给你瞧病,不然我看你怎么办好,你赶紧喝了药歇下吧,我得过去伺候贵人了,你今明都且休沐不用当值了。”
傅如欢接过药碗半晌不发一言,静心见她无碍便离开了,只见那碗中黑黑的汤药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是傅如欢的泪。
两年……
她竟然重生在两年后……而父亲竟然被……不,她的父亲是对昌云国最为忠心耿耿的一个人,如何肯去投敌,又如何会去投敌!
这必然是诬陷!有人谋害她的父亲!
傅家军向来忠勇烈性!为国征战沙场,戍守边关不畏寒暑!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吗!
赵亦娆的父亲,还有箫妃的父亲箫尚书,他们一定是合谋陷害父亲!
傅如欢右手不觉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之中,痛!切肤之痛!
“我不信……父亲绝不可能背叛昌云国……”
魏子珩,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辜负了对昌云国忠心耿耿的傅家军!
几乎是刹那,一团火在傅如欢体内熊熊燃烧,将过去那个软弱温和的傅如欢燃烧殆尽。
那个软弱的只能让父母担心的她,那个只知道吟诗作画不谙世事的她!
那个竟然天真的以为,他是真的深爱着自己的她。
多可笑啊,傅如欢。
多可笑啊,你那么深爱的男人。
到头来将你弃如敝履,冷落在深宫,在你故去后又将你满门抄斩。
那年她倚在娘亲的膝头,娘亲说,将来咱们的欢儿不知道要嫁个什么样的郎君。
她说:“我不嫁嘛,欢儿要留在将军府陪着爹爹娘亲一辈子。”
“傻女儿,女人终归都要嫁人,嫁个把你捧在心尖上的,让我的欢儿这一世无忧无虑,永远都是个娇娇儿。”
可到头来,她没有爹爹娘亲了。
魏子珩!
拳头深深地攥紧,傅如欢能感觉到口中被她咬出的一股腥甜。
傅家军数十万人,将军府上百口人命!
忠君为国,痴情一片。
到头来,到头来落得如此。
不,她不能让父亲跟傅家军们枉死!
她要查清父亲当年被诬陷的真相!她一定要为傅家军翻案!
也要让那些害了她父亲的人都通通付出代价!
谷雨时节,熹宁宫中,几个小宫女正围在一块踢毽子,小小的毽子在她们嬉笑声中起起落落,并着花香鸟语,倒别有趣味。
六王爷魏子珏给太后请过安,正往熹宁宫中来,抬腿迈入庭中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只见小厮尝霖嬉皮笑脸道:“爷也想踢毽子?”
“不过是想到了一句诗。”说罢展开手中折扇边走边吟道:“踢碎香风抛雨燕。”
他刚说罢,只听的德玉太妃身旁伺候的宫女喜鹊三两步出来,喜上眉梢道:“太妃娘娘在里头一听便知道是六王爷来了。”
宫女太监们布了早膳,母子二人闲话家常,用过早膳,太妃忍不住又要老生常谈道:“栎阳长公主在下个月要在畅茜园摆赏花宴,宴请宫中女眷以及城中各位未婚及笄的闺阁少女。”
德玉太妃膝下唯有魏子珏一子,还是人到三十才得了这一子,自然视作珍宝,爱之不及。偏偏这儿子到了如今十九了,还不思男女嫁娶婚配之事,无论她给他安排了什么样的女孩儿,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又是借赏花之名,行红娘之责,栎阳长公主真是兢兢业业,每年不凑合成那么几对她都不肯罢休。”
“你瞧你说的什么话,那是长公主的脸面排场,无论如何,这百花宴,你都得去。”
“娘亲……”只见魏子珏拉扯着德玉太妃的衣袖做出撒娇模样。然而后者不为所动。
“给我去!”
御书房内,魏子珩放下奏折揉了揉太阳穴,露出几分疲惫。
陆成海捧上新沏的茶说道:“皇上,晨起下了场雨,御花园里花开的可好了,何不如出去走走。”
魏子珩将手中的笔撂下,眉峰微微一皱,忽然问道:“陆成海,今儿是四月二十七?”
陆成海被问的有些纳闷,忙道:“回皇上,正是呢,四月二十七,谷雨。”
那双深邃如夜的双眸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怅惘,眉峰舒缓开来,陆成海立在一旁小心的察颜观色,却看不出是喜是怒。
“谷雨……”
更像是,在追忆着什么。
“几枝新叶萧萧竹,数笔横皴淡淡山。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
思绪飘到远远的地方,案几上是他刚作的画,案几旁,是明艳娇俏的女子。
“这生辰礼,宁嫔可喜?”
“臣妾很是喜欢。”
女子抬首见他,莞尔一笑。
“是啊,谷雨……”
魏子珩叹道,陆成海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出后背一身冷汗,连忙跪伏在地不发一语。
“怎么?”魏子珩见他这神色,便知他亦猜到自己的心思,心中闪过一丝厌恶与不喜,声音随即冷酷低沉。
“奴才该死……”陆成海悔不该开口提起御花园,恼恨自己往日精明今日竟然没想到这一茬。
“呵……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