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的桃花高过肩，纷纷扬扬落满了整座大明京都的雨后官道，与天边的彩虹辉映着今日极好，阳光极好，万事极好的一切。
桃花树下，有一个身着婢子粉衫，扎着俩可爱团子头的丫头蹲坐在八王爷府的外围，时不时瞧一瞧里头有什么动静，诚然除了一尘不变的天罡卫守卫外，实则什么动静也瞧不着。
我十六岁幼龄此刻叹出了六十岁高龄的惆怅，把玩着脚边的桃花落瓣，兀自开导：我在天罡府自降身份做了一个月的宫婢，却一次也未与八爷撞上，这说明我抛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外委实无其他显眼的地方，但凡我有个什么出色的才能，兴许八爷也就能注意到我，我也就不必做这看门的活。
这样想着，我只觉周身顺畅了三分，脚边沾鞋的泥都顺眼了两分，而后又开始琢磨：我有什么出众的活计呢？
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从前院往后院去的宫婢越来越多，各个匆忙焦急，我想寻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却无人搭理我，前院无人看着，后院又有事发生，我琢磨了一番，灵机一动，将后厨家的看门狗牵了出来。
来往人脚步细碎而紧凑，我凑近了听，方才听出了几分事情的来龙去脉来：八王爷有位红颜知己，一直宿在府中，今日是王爷与这位红颜在池塘边赏花赏出的事故，那位较弱纤细的红颜落了水，惊了众人前去救她。
原本只是件佳人落水的小事，可谁知这池塘深地厉害，竟惊了天罡六位高手下水，我心下腹诽：天罡三十六位各个都是高手，救一个落水的姑娘还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在我半个月才能在远处观望一遭八爷的清平日子里，今天又是个开荤的大日子，顺便见一见那位旁人口中的红颜知己，是不是真如他人说的貌美又解语。
后院中庭里三层外三层，层层人中我使劲儿层层地往里头钻，只听见有人掐着嗓子开了口，那是贴身伺候在八爷身边的公公，我听得出：“召诸葛医官，其余的，各回各宫，瞎看什么热闹。”
一下子人潮褪去，我觉得周身松散了不少，透气了不少，从长廊而来一位青年模样的少年郎，腰佩长剑，大步而来：“听说八爷这有上好的碧螺春，边关风月萧条，好不容回来一趟，来八爷这讨杯水喝。”
端坐在上的尊座，无话，只是倒了杯不知是什么茶叶的水，摆在莫问跟前，而后起身，关怀地目睹着佳人被相救上岸。
我盯着被打捞上来的佳人瞧了又瞧，感慨着：美则美矣，实在是忒柔弱了些，美中不足，诚然是美中不足昂。
我过于专注于今日这件事的主体人物，时而感慨，时而摇头，却未留意到有两术目光齐齐朝我这处而来，一个，一身白衣，黑发松散随意，端坐着扶额，疑惑地注视着我。一个，身着配剑，小麦色肤色，黑色劲服利落，打趣地看着我。
我后知后觉地拍了拍脑门，一心纯想着看那将爷迷的五迷三道的佳人是如何地倾国倾城，竟忘了自己不是在秋家，不是那个八大院都宠着的秋家小孙女。
我忙装作与其他宫女一样的姿态，跪地想着说辞：“奴婢平日里看守大门，甚是忙碌，今日也并不是闲着没事干，而是，而是想着姑娘既然落水不醒，必然是腹中有积水，等医官来恐怕迟了些，奴婢有一招，可排腹中积水。”
那莫将军今日是稀了奇：“我来的也是不巧，情旺出了这样的意外，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你确信你能救她，这可是你家王爷的心肝，宝贝，救好了你有赏，救不好………”
我犹豫着，答：“奴婢夜白。”
八爷就站在我边上，他身材高挑，白衣翩跹，四月的凉风不比寒冬的刺骨，他却手捧暖炉，像是冷的厉害，他是——身子抱恙么？
若是放在平日，我定会为这场始料未及的相遇暗自窃喜，而今，我却喜不大出来，这场照面打得是个醋意局，因由是为了匡救他的红颜知己，我兀自心疼了自己一番，又感叹佳人的好命。
他默许了，未阻止我，我呼了口气，清新决念了十来回，才放缓了呼吸，我确然有几分从二叔那学来的医术，二叔他向来自诩医术高明，因了他那份自信，我想：看个腹水的毛病应该难不倒我。
忘掉边上还有两个人的注视，我按着她的小腹，对着她的口鼻呼气并未贴近，往复来回，照原理：她该将把吞下的池子水悉数吐出，没想到水一滴没有，却溢出了一口浓黑的血。
我没想到老天爷这么照拂我，头一个照面就是这样一个谋害他心上人的开场白，我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边上有两术光幽幽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我，如刺在背，我扭过头心头骂娘一脸愁容，嘴巴张张合合想着如何辩解。
莫将军脸色凝重探了探她的鼻息：“血迹泛黑透紫，是中毒的迹象。”
我心中警铃大响，他不说人是死是活，看来是凶多吉少。
莫小将军朝着我，也欲言又止，那位白袍高挑的身影，脸色白了三分，细长的手指抬起扶额，不留余地，也没有情面：“将她带下去，暂压地牢。”
两名天罡卫将我带下去的时候，我明显觉着自己胸口的某处有些堵的慌，回过头的一刹那，傻傻还带有留恋，也偏偏正好撞上他的眼神，那双眸，真冷，带着几分伤怀，想必是痛失佳人，情难自已吧。
莫问莫将军算是看明白了，端着剑秉子摩挲，这下端出了些许眉目：“一个闲来无事的小丫头而已，爷也不必…”
莫问说累了，抬手喝茶的功夫，哪还有白衣黑发人的身影，连同地上躺着的落水佳人也一并不见了。
莫问说的不错，他今日来的着实不巧。
这一个月的光景，今时今刻，牢狱月光，倒让我想起初入天罡府的初衷了——慢慢接近他，谈一场画本子上描画着的情事，等二人有了感情，再央祖父上天罡卫八爷府求亲。我初初将小女儿的心思说与小叔听时，他大笑我的多此一举、自讨苦吃，如今想来，他也有几分道理。
地牢一夜，我想了许久，事后释怀，他误会我，也可理解，一面是时常陪伴的红颜知己，一面是宫中最底层的宫女，他伤情在前，自然顾不上我的黑与白。
那夜，看门的狗子咬了常来府中的贵人，厨子被责骂，狗子被收拾。
夜里风急，皎皎月中明。
秋言青从荆州办公回京都，当天来回马不停蹄，往来下属对他行礼寒暄他一律未回，汗渍满背，旁人只道：大概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事关人命吧。
小叔鲜少回秋家，因是逆了祖父的意，一意孤行入了天罡卫，隐了秋姓做了个天罡首领的差事，在我们少见的几场私会下，我从他口中听过不少天罡地牢的趣事—比如，地牢永远缺不了的花样刑罚工具，以及永远止不住受刑人的撕心裂肺、皮开肉绽会在午夜时分荡撤在幽幽腥气间。
我枕着双手，头盘在膝盖上头，泯着唇，闭着眼想象着那些听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刑具套到我身上是个什么场景，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梦魇——梦中阿娘看到被毒打后鲜血淋漓的我，嫌弃地直摇头道：你如今这幅尊荣，倒不像是我生的，约莫是我拾来的。我又疼又气，想撒娇又“呜呜”着发不出声，最后被梦中的阿娘气醒。
满身的血痕，原来不是梦。
当秋言青在地牢找到秋叶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狼狈画面，我浑身带血，算得上顶好的容貌也瞧不清原本的皎好，他满头的汗这才开始收紧发散，还是忍不住说了出口，“小祖宗，这回该死心了吧。”
而后他看见我睁眼后发红的，溢着泪水的双瞳，准备好的后话又全数吞回了肚子里去：“回家吧，祖父该想你了。”
我总是想，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他的全部，生杀果决，杀人如麻，坐拥权势，佳人相伴，却然现在才发现，即使你能包容一切，他不喜欢你，即使黑白立现他也懒得搭理你，都是枉然。
娘亲说我自小淘气要强，好在有条难得的优点：能自我开导，疏通堵胸口的糟蹋事，因果大多是这样的吧，想通了便好。
我看到小叔，亲切又安稳，身上的痛还疼，心头的伤隐了隐：“小叔，你是多久未洗澡了，该馊了。”
他难得地未回怼我，稳了我的身子叫我禁言。
八王爷，大明王朝唯一的异姓王，手掌天罡卫大权，宋辞，字行云，宋行云，我做梦也会喊出的名字，只不过如今，我该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吧，“小叔，将我就这样放了，他会责罚你么？”
小叔摸了摸我杂乱的头顶，作出一副长辈的慈爱，不答我的话：“若你还是心心念念与他，实在放不下，便央求祖父为你做主求了这门亲事，往后你就算是受了再重的情伤也勿再抱着你小叔我的裤腿子哭，若真的放得下，便去外头走一走，北疆风景异域，人情盛却，若想去，让你大伯将你捎上便是。”
我枕着他的胳膊，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又继续说：“算上辈分，我都该喊他一声叔叔，他不是你良配。”
我又轻轻嗯了声，他叹了口重气，我不由费力唏嘘：光阴就是这般无情，让我记事中豁达洒脱的小叔，如今也修得这样老成的姿态。
我以为他是在为放了我要受的罚而忧心，宽慰地说：“秋家最不缺的便是金银玉石，珠光宝气，莫说养一个，就算是养千个如你这般的大少爷，也是绰绰有余，小叔可明白我的意思？”
小叔爽朗一笑，他说：“丫头，浮世浮生，每个人要走的路各有不同，这便是我选的路，你该明白的。”
我倒是对这番话有了些许感悟，就像我傻傻地钻进天罡府，做个不打眼的小宫女，大抵秋家上辈子欠了宋家吧，让一个两个的龙子贵女，都栽在了同一处，这样想着，我又觉得因果果真奇妙，也开怀了许多。
离去前，我最后看了眼天罡府邸的威严与高耸，眸光暗淡，一来：前情无果，二来：我觊觎新来的南方厨子做了一手好糕点还未尝到味道，实在是桩遗憾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