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红日渐升,在苍茫大地洒下满目流火。
流火之中的韩水月,却觉得自己撞邪了。
他好不容易求着母亲答应让他不作课业到蜉蝣山上小住几天,结果几天还没住完呢,居然在山上看见了弥乐。
而且弥乐怀里那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他姐!
眼见淡雅少年抱着清丽少女头顶宛如红帐喜烛一样的潋滟霞光自阡陌山路上缓缓走来,韩水月恍惚了。
他竟然冒出了一种……自己马上就要喝到弥乐和他姐的喜酒的错觉。
如果是蒲松风,面对这种情况肯定不会产生丝毫迟疑,只会非常沉着淡定地挤兑弥乐:“呦,圣师不是在查楚二公子的命案吗,怎么无缘无故查到这山上来了?”
但他是韩水月,所以在愣了一瞬之后,想也没想地直接跳了起来。
“我姐怎么了?她为什么会睡在你怀里?你不是圣师吗?怎么能让我姐睡在你怀里?!你们俩的名节清誉都不要了吗?!”
“……”
总而言之,韩水月成功将自己化身成了一串没完没了的人形鞭炮。
而弥乐自认阻止不了世间万物的自取灭亡,于是打算等鞭炮自己炸完再说。
正常人已经为了避免身受牵连而自发散开,但显然姬有瑕是个例外。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弥乐平生之中的唯一挚友,因此完全不怕被波及地凑了过去:“这小孩怎么比昨天还凶?昨天只是想赶人,今天感觉有点想杀人?”
弥乐踏雪无痕一般往后移了移,强忍姬有瑕一身云笼雾锁的腥臭之气。
他尽可能屏住呼吸,艰难发声道:“这是松风的孪生弟弟,随母姓韩,名水月。二人长相如一,但性情各异。”
“松风,水月?”
姬有瑕对弥乐的满眼嫌弃毫无所觉,或许他已经在多年相处中把这种感觉同包子一起囫囵吞掉了。因为绞尽脑汁也没明白这俩名字都有些什么意思,顺带也就一同忽略了自己的无知:“太傅取的名字也不怎么样嘛!”
对比平常,姬有瑕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很小。
但他不知道韩水月除了嗓门儿大,耳力也是极佳,而且极其听不得别人在言行上去找他爹他娘和他姐的茬,哦,他哥的茬可以随便找~
这会儿一听见有人胆敢质疑他爹的学识,当即怒道:“你是谁?”
姬有瑕自来熟惯了,也压根儿没注意道自己刚才得罪了人,开心道:“我叫姬有瑕,你叫我姬大哥或者有瑕大哥都行!”
“……”
韩水月愣了一瞬后重重“呸”了一声——他连自己亲哥都不愿意叫,何况是这棵不知道从哪个泥坑冒出来的长葱?!
当然,他这么想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其实自己也像是刚从泥坑里滚出来的一棵短葱。
但弥乐发现了,他甚至还凭借身高优势越过韩水月的肩头,看见了身后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然后五花大绑起来的不明之物。
圣师大人职业病发作,无比敬业地略过二人之间弥漫不休的“腥风血雨”开始鉴妖:“这只山鸡虽然体型变大了不少,但还没来得及开始妖化,也化不出妖毒。嗯,公鸡的话炖汤就不必了,直接烤了便好。”
韩水月准确捕捉到了一个“妖”字:“你们是来捉妖的?蜉蝣山上什么时候有妖了?我姐不会是遇到妖了吧?”
弥乐还没说话。
姬有瑕率先抢答:“可不是,好大一只蛇妖啊!差点就把你姐活吃了。幸亏我和弥乐及时赶到,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韩水月望着他姐忧心忡忡。
弥乐上前安抚:“妖气冲撞而已,没有大碍。这段时间就让她待在府中休养,不要外出了。”
韩水月分出轻重缓急,应了一声匆匆奔去,跟村民们打过招呼,便领着他们找到了一辆颇为朴素的青绸马车。车中未点熏炉,只悬着一股经年积攒的花木清香,沉静而又悠远,让人轻轻一嗅,便不禁追忆起春日月下的梦里黄粱。
弥乐闭了闭眼,似是经这清苦香气引出几分倦意。
蒲星炼身量纤瘦,侧身睡着倒也不挤。弥乐将人妥帖安放,又抽出一方薄毯给她盖上,淡声吩咐道:“下山吧。”
蜉蝣山不高,但山路颠簸。
车厢也不宽敞,姬有瑕和韩水月因着身上脏得如出一辙,便都主动待在了外侧。
尤其是姬有瑕,他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车尾,一件扎成麻袋的外衣悬在小腿边上,时不时还要无聊地轻轻踢上几脚。
看他那无所谓的样子,估计早忘了麻袋里装的是一只珍贵无比的仙兽。
韩水月看得心痒,也想伸腿过去踢这脏兮兮的“蹴鞠”一脚,但姬有瑕故意逗他,仗着腿长每每送过去又飞快勾了回来。
韩水月始终踢不着,渐渐从心痒变成了牙痒。
弥乐:“……”
他听着那边聒噪的动静,深刻地觉得这两个人的心智上绝对超不过七岁和三岁,于是他安静不语地闭目养神,只时不时扶上一把快要跌出薄毯的蒲星炼。
木质车轮轮转不休,在幽静山林刮起阵阵纷繁叶雨。
许是雨声过密,扰得弥乐神思不宁、便还是睁开了眼睛。
低垂眼睫浓密如羽、像是一对用以掩却光阴的蒲扇。而他便就着点点婆娑扇影,打量起相距咫尺的女子。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看她。
她睡着了,发丝微乱、眉目安然,通身上下未有半点粉饰。入了人眼,就宛如一朵清流静水之上微敛小憩的花。
但就是这样一个单薄的人,这样一张寡淡的脸,让他惊动过、欣喜过,继而试探过、也厌倦过……
直到现在,他已经为这种毫无缘由的一成不变,而开始兴味阑珊。
?
山下,两两分别。
回到琨霜别苑,池婉婉已然早有准备地候在门前。
姬有瑕下了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无意中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面带侥幸地抱着马脖子:“幸好听你的没把这两匹马带到山上,否则万一也变大了,瞎跑起来估计能把整个山头踏平!”
“不过以防万一罢了。”弥乐的雅致五官中没有什么情绪,他望了一眼姬有瑕的马鞍:“把它带进来。”
“好,听你的!”
姬有瑕拆下了被他绑在马鞍上的衣服球,十分配合地提溜进门。然后一进弥乐的房间,立刻就把这团包成球的衣服扔到了地上。
这是琨霜别苑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五年当中迎来了的第一道污迹。
“……”坐在软椅里的弥乐眉梢一拧,伸手取过旁边桌案上的一盏凉茶。
池婉婉阻止不及——这茶其实还是她昨天晚上沏的,原以为按照自家公子一贯的居家习性,至多在入夜之前就会回来,没想到竟是夜不归宿。
弥乐也没让她重新再沏,他慢吞吞喝了半盏凉茶,觉得这漫长一天的郁气渐消,方才轻飘飘对着那团衣服开口说话:“这宅子虽不比蜉蝣山上钟灵毓秀山水澄明,但好歹也容不得妖邪之物肆意潜入,仙兽大人就请出来说话吧。”
姬有瑕已经习惯弥乐除了自己、对谁都是客客气气,因此对这通虚头巴脑的夸赞之语完全没有多想,只当“钟灵毓秀”也是句随口编出的客套话。
毕竟蜉蝣山他才刚去过,随便拉出去和其他名山放在一起,那除了破落就是落魄。
这个吃货在自己的专属座位上发现一只食盒,打开之后不出意外看见了心爱的肉干果品。
弥乐只见团脏衣服颤颤巍巍地发着抖,而后抖得动静还越来越大,直到领口一松、把衣服抖完,露出了传说中的仙兽原貌。
……
它的特征确实和书上形容的一样。
狮首、鹿角、虎眼、麋身、牛尾,背有五彩图纹,另有一点淡金色的绒毛延伸出蜷缩着的腹部。
但……弥乐神色纠结,他发现这东西的长相和书上所注要点哪哪都对得上,可拼在一块就是有点像狗。
它为什么这么像狗……?
清泷圣师心头微堵,他并不想让自己的眼睛无法继续再和那些先圣之书和平共处,于是还是无中生有地找了个理由——那就是这只麒麟可能还没长开,而没长开的麒麟,无一例外都会非常像狗。
姬有瑕则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他只注意到地上自己唯一还算干净的衣领处微微凹陷,凹陷下去的印子还像是个小小的屁股。但由于不知麒麟是公是母,他还是善解人意地为它保全了颜面:“麒麟出来了?弥乐你快给我说说,它长什么样?”
听闻,弥乐和池婉婉主仆默契对视一眼,望向姬有瑕时便再次皱起了远山一样的长眉。
姬有瑕没有灵力他是知道的,但平常不遇妖魔鬼怪也就罢了,为何居然连一只主动现身的麒麟也看不见?
要知道,天地之间生有万物,而万物之中又以人为界。
妖为非人之物。
鬼为无体之魂。
怪乃非人之物幻化为人。
魔乃无体之魂生出躯体。
所谓妖魔鬼怪,妖魔之类位人之上,鬼怪之流则处人之下。因此除非与这四者结有因缘,否则没有灵力的寻常人是无法明辨其之所在的。
但麒麟不同,它本就是仙灵凝聚而成的仙兽,区别于妖魔鬼怪,赋灵于万物苍生。若非刻意隐藏,否则万物能见。
姬有瑕,简直瞎得不合常理。
但弥乐办事很有条理,于是他暂且忽略了不合常理的姬有瑕,注视着面前略显不安的麒麟、一针见血道:“仙兽大人可知,方才差点害死了一个无辜魂灵。”
紫色的兽瞳微微一缩,也难为一张野兽的脸上还能呈现出少许愧疚。
也许因为弥乐是人,所以麒麟开口说出来的也是人话,它道:“我不是故意的。那女孩的魂息实在很好,我一时睡得太沉,等到感觉到妖气醒来,就看见了你、和他。”
弥乐注意到,说到“他”字的时候,麒麟的眼睛不自然往姬有瑕的方向飞快一瞥。
嗯?这倒令人好奇,比起身为圣师的自己,它竟然更戒备毫无灵力的姬有瑕?弥乐暗暗揣度,总不可能就因为姬有瑕先前踩它的那几脚。
姬有瑕对自己的白痴气质竟然对麒麟产生了威慑这件事毫不知情。
弥乐也不会让他知情,他身子微微后仰、看来饶有兴致道:“我看过楚宅大门上的法阵,阵图画得天衣无缝,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了。仙兽大人在那门中世界与世隔绝数百年,那宅子中想必也没有不错的食物,难道是因为寂寞,所以才将用来维持生命的珍贵仙灵分给了一个死人?”
长得像狗的麒麟沉默片刻,微微皱着它的一只狗鼻,深沉道:“不是我给的。”
它动动两只后蹄,在地面上烦躁又纠结地蹭了蹭:“是法阵历时过久效力渐弱,而那个人,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器穿过法阵、直接抽走了我的灵。我在阵中无法挣脱,便只能把法阵彻底破坏逃出来。”
弥乐不可置信,一个草包居然能在死了之后还能迸发出这样的运气?
——不仅在自家大门里发现一只虚弱麒麟,而且还神勇无比地抽出了麒麟的灵力。
他问:“你看见那法器是何模样吗?”
麒麟摇头:“具体是什么没看清,只感觉像是一种非常寒冷的东西。”
弥乐微叹,差不多等于没说。
姬有瑕看弥乐的独角戏看得太久,这会儿已经困得快要睡着了,但他还是坚持要在临睡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你们说完了没有?楚暮沉到底怎么回事?”
弥乐抬起头,目光在姬有瑕和麒麟之间打了个转,然后还是转向了麒麟这边。
他道:“仙兽大人,我们打个商量?”
弥乐轻轻笑着,眉眼间添上几分温柔颜色:“你给这个人一点仙灵,不用太多,让他能瞧见你便好。而作为交换,我会按照原先法阵补上不足之处,尽己所能帮你把仙灵藏住,还会把你送到之前那个姑娘身边。”
他的眼睛仿佛两只湖上点水的蜻蜓,很有礼貌地在麒麟的瘦弱身躯轻轻一顾:“这样一来,你的仙灵也能恢复得快点。”
麒麟身后尾巴一动,显然有些意动,但一下还没动完,就摆脱了这个诱惑。
“没用的,”它道,“这个人接受不了我的灵。”
弥乐眯起双眼,笑得更温柔了:“那得试一试才知道。”
他直接从椅子上起身,快步上前十分粗鲁地拎起了麒麟,用了一招先礼后兵,一把将据说汇聚了麒麟仙灵的角抵在了姬有瑕的额头上。
即便是仙兽,在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之后,取点报酬也不为过吧?
这番动作突然,姬有瑕和麒麟同时吓了一跳。
麒麟悬在半空,非常抗拒地晃荡挣扎:“我说了,这个人是无法……”一句话还没说完,弥乐就感觉手里的麒麟已经僵成了尸体。
嗯?难道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
姬有瑕眉心一热,他使劲揉着一双莫名灼痛的眼,再睁开的时候,直接被脑袋前面出现的东西刺激地往后一倒,瘫在地上一脸震惊直白。
“弥乐你抓了个什么狗东西?!”
“……”弥乐抿了抿唇,他没想到一直忍着放在心里的话,终究还是被姬有瑕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