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论过程如何,至少结果还是好的。
譬如姬有瑕在经历了一通小小惊吓之后,终于不再是个睁眼瞎了。
短短半个时辰之内,他大概已经感叹了第八遍,而且问的都是同一句话:“弥乐,你确定它真的是麒麟?”
弥乐暂时不太想听见“弥乐”这两个字。
他扭过头,只见应是世上仅存的唯一一只仙兽正深受打击地缩在墙角。
为了不再继续雪上加霜,所以弥乐回答的时候还是巧妙避开了麒麟的外貌,道:“这么多年来,连我这位清泷圣师都不能让你重见天日,你说它还能是什么?”
“……好吧。”姬有瑕不无遗憾地想,其实“失明”也挺好的,至少不会失望。
弥乐用衣袖遮住嘴巴,打了个优雅的哈欠:“好了,麒麟也看过了,你先回寺里免得王爷着急,后事如何我会派人告诉你的。”
姬有瑕:“……”
他就知道,弥乐又犯病了。
其实琨霜别苑这么大,随便哪个房间不能让他躺着睡上一觉,弥乐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在这洗澡,用兰泽湖里的水洗澡。
这事说起来还能追溯到五年前。
那会儿弥乐刚搬进琨霜别苑不久,正好是夏日炎炎,姬有瑕嫌天太热,看着满湖碧水眼馋不已,干脆脱了衣服跳下去避暑。等他舒舒服服泡了半天,弥乐找完书回来发现的时候整个脸都白了,差点没当场和他绝交。
他就不明白了,那么大一个湖,被他泡一下又能脏到哪里去?
但后来见到弥乐不知从哪找来了好多五颜六色的鱼苗,一条一条宝贝兮兮放进湖里,时不时还要扔些没吃完的果子茶糕。他就明白了,弥乐这纯粹就是毛病,在他眼里,自己一个大活人远远比不上几条鱼重要。
有什么了不起的,姬有瑕躲在心里骂骂咧咧,又不是龙?!
姬有瑕走了,带着他的满腹怨气、和朝天的鼻孔。
?
姬有瑕离开后的碧湖水畔,静得像是一幅云清水秀的画。
弥乐衣衫随风微拂、在画中划出轻微响动,他问:“那法阵出自何人之手?”
墙角的金色兽影倏忽一顿,它转过不及成人膝盖的瘦小身体,看见弥乐走到一个巨大的木柜前,一只一只地抽出嵌在里头的木格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好奇罢了。”弥乐一边低头看格子的东西,一边继续说道,“这法阵我从未见过,付血与魂灵、不惜寿命,与其说是灵阵,倒不如说更像是个邪阵。因此我起先猜测,是当年有人想要借此邪阵捕获麒麟夺取灵力,但细观又觉不对,只因那阵图拒外而守内、毫无夺灵之势。看似伤你,实则是在保护你。想必……是一个非常莽撞的人,用他的生命保护了你。”
弥乐转过身,平静面容略带惋惜:“只可惜那人不知,那法阵也将你困住,使你困守千年不得而出。便连一身仙灵,也被空耗至此。”
麒麟避开他的视线,身形紧绷并不说话。
弥乐神色中已带一丝了然:“那我换个问题,都说‘万物有灵、麒麟赋之。’似这般得天独厚的族群,当年又是因何而灭?”
麒麟望着他,一双紫瞳几欲成火,但还是一声不吭。
弥乐步步走来,言辞温缓却有些咄咄逼人:“姬有瑕并无灵力在身,你却对他抗拒至此。而后声称无法赐灵,想必也并非是因为不舍灵力,而是尽管时隔千载光阴岁月,你还是一眼发现了藏在姬有瑕血脉之中的仇恨和欲望。”
“正巧姬氏一族的王位始于千年之前。”他倾身蹲在麒麟面前,玉白手掌中托着数块色泽各异的宝石,问:“当年屠戮麒麟之人,是否姓姬?”
麒麟直视弥乐,俨然有些心灰意冷:“你要怎样?”
“放心。”弥乐眼眸微松,空闲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透明小刀,手腕轻动,直接就着面前天光篆刻起来,“我虽素来嘴挑,但还没挑剔到非得要吃麒麟肉。家中父兄也都是性如闲云,更不喜欢自找麻烦地称王称霸。”
“我只是希望,你彻底恢复之后……帮我做一件事。”
麒麟道:“什么事?”
晶莹碎屑划过弥乐的手掌簌簌落下,他道:“放心,此事于我难如登天,于你,却是举手之劳。”
?
弥乐一觉醒来,天边弦月刚巧升上树梢。
池婉婉步履无声地进了门,端来一碗温度正好的羹汤:“公子,楚兰舟公子前来拜访,正在前厅等候。”
弥乐迷迷糊糊间懵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楚暮沉他大哥就叫这名字。
一口热汤下肚,弥乐缓了缓神,道:“他来做什么?”
池婉婉贴心递上帕子:“不知,公子您睡下不久,楚兰舟公子便到了。双鱼为他奉茶,他也只字不言,只随身带了一只紫玉匣。”
弥乐示意知道了,他说:“你先下去吧。”
池婉婉答应一声,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
弥乐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将她叫住,问:“先前吩咐的东西送出去了吗?”
池婉婉回过头:“已经送到太傅府了,与药材放在一处,回来的人说是韩公子收下的。”
“好。”弥乐点点头,量韩水月也不敢随便乱扔他的东西。
今夜弦月高悬,倒也不凉。
弥乐便也懒得再作白日那副衣冠楚楚的繁琐装扮,只从架子上取下一件银边云纹的宽敞外衣随意披上,就去见那位莫名久候的楚大公子了。
一路渺渺飘飘行过回廊。
见厅中烛火缭缭,端坐一位紫衣华服的俊美青年。
青年神思专注,右手轻抬拈着一枚圆润白子,正专心致志就着火光和自己下棋。
弥乐却不管这挑灯执棋的画面有多意境深远,他走到厅门处时就直接发问:“你来找我是为了楚暮沉?”
楚兰舟抬起头,笑道:“我好歹也是你二哥的少时同窗,且交情不错。圣师未免对我太不客气了些,你们兄弟之间感情竟原是如此不睦的吗?”
弥乐在他对面坐下:“我们兄弟感情不劳阁下费心,不过你和楚暮沉当是没什么感情。”
楚兰舟狐疑地望着他的脸,神情微讶:“你知道了?”
弥乐不语。
他虽没召出楚暮沉的魂灵问清死因,但那捧遗世砂却从楚暮沉的血肉之中幻出了他生前最深的执念。
古说天公地母,血婴触地问天,说明楚暮沉亲母而厌父。
而楚暮沉的死相也实在异乎寻常,据麒麟后来私下与他所言,楚暮沉从它身上抽出的仙灵应该至少能保住自己的全尸,可这草包偏偏寻了个宅中至高之处、选择这种惨烈无比的“骨肉分离”之死。
骨肉分离……弥乐能想到的最大可能,就是楚暮沉身世有异。
楚兰舟面上笑容愈深,他将手中半天未落的棋子丢进玉篓,赞道:“圣师大人果然手段高明。”
“他是我父亲当年被一青楼女子设计所生,那青楼女子后来抱着孩子上门勒索,正逢我母亲难产生下一个死婴。我父亲为了不令母亲伤心,便依那青楼女子所言,以千两黄金换取了她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楚暮沉。而我母亲不知实情,自小就对楚暮沉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非常宠爱。父亲和我见母亲开心,也就只把他当做个能讨母亲欢心的玩意儿养着。”
弥乐道:“那他三年前因何搬出你家祖宅?”
楚兰舟面含轻蔑:“那时他不知从哪个聒噪下人口中听到了所谓真相,认定我母亲欺压民女杀母夺子,冲进书房和我父亲大吵一场。父亲大怒,趁着母亲省亲未归,直接让他搬到楚家名下的其中一间大宅,再也不要回来。”
弥乐问:“楚暮沉三年来都没回过楚家?”
楚兰舟摇头:“不曾。只听说他在离家那天大病一场,祖父念及他毕竟还是楚家子孙,便特意请了王宫御医为他看病,开了些药。若不是这回听说楚暮沉死了,我还以为他仍在继续打着楚家名号流连花船,妄图去找他那个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的亲生母亲呢。”
弥乐暗暗思忖,觉得如此说来,楚暮沉应当就是死于三年前的那场急病。
可……他一个已死之人,又是在什么样情况下、或者说在什么人的指点下,得到了麒麟之灵?
其中疑点尚且不明,但却也不是一时便能查清。
楚兰舟继续说道:“楚暮沉的死讯传来之后,我母亲实在过于伤心,进宫求王上下旨请圣师出手查出真相。但我父亲又担心圣师这么一查,很可能就会毁了他的官场清名、顺便也伤了他们夫妻情谊。因此我虽明知圣师见我不喜,却也不得不上门前来碍一碍圣师的眼了。”
弥乐心道确实碍眼。
他无意理会楚家满门的一窝纠缠不清,但同时也不得不隐瞒麒麟在楚暮沉之事上所露的痕迹。
干脆快刀斩乱麻:“我会禀明王上,楚暮沉公子死于一场怪病,还会在那间宅子里多贴上些符纸镇灵。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楚兰舟把手边镶了金边的玉匣往前一推:“多谢圣师。”
弥乐见状:“不必。”
楚兰舟忙道:“圣师误会了,这匣子乃是兰舟受家中长辈所托带来,还请圣师能寻个时机转交于端元世子。”
长辈?弥乐道:“瑶妃娘娘?”
“正是。”楚兰舟道,“姑母十七年来思子心切,然深居宫中不得探望。得知圣师与世子殿下是一双好友,又恰逢近来世子生辰将近,便想求圣师能够出手相助,稍慰几分他们之间的母子情谊。”
“……”弥乐本想直言拒绝,然思量半晌,一番推拒之词愣是结结实实堵在了牙关。
毕竟说起来,姬有瑕的身世其实也与楚暮沉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不同的是楚暮沉之母千金易子杳无踪迹,而姬有瑕的母亲,却还有机会在骨肉生离之后为他备上一份礼物。
弥乐动了动嘴唇,还是道:“我答应了。”
楚兰舟得逞一笑。
眼前此行目的皆已达成,他为防迟则生变弥乐后悔,连忙起身作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功成身退。
直到离开厅堂,可怜的楚大公子才抽空揉了揉差点坐断的腰。
暗自嘀咕道:“若不是为了父亲母亲和姑母,我这辈子都不会来见这个碍人眼睛的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