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繁华,楚宅附近尤其如此。
但姬有瑕丝毫不曾关注这鳞次栉比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正亦步亦趋走在弥乐身边,因为身量比之略高,所以不得不微微低垂下眼睑、才能看清弥乐完整的侧脸。
弥乐精致的五官之中看不出一点犹豫,当然脚步也是。
作为一个避居湖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贵圣师,弥乐这几年几乎活得像个深山老林里的隐士。
姬有瑕虽然从不曾在琨霜别苑留宿,但看弥乐平日里的所作所为,起床睡觉有丫鬟铺床叠被,饿了摆好饭菜,渴了端茶倒水。除了不需要人喂饭喂水,简直像极了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
可这样的弥乐突然迈腿走进了喧哗闹市,却表现得比自己还要安然自如。
神情悠哉、身姿闲散,拖着一身与和路上行人及周边摊贩全不搭调的长摆衣袍,就像是一只混迹在尘世里的白蝴蝶。
尤其是弥乐的目光,一直虚虚停在额前半空约莫五六尺之处,看上去就仿佛虚空之中有人正给他引路。
“你到底要去哪儿?”看着弥乐脚下的道路越走越窄,姬有瑕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问他。
这句话像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使得白色身影悠然戛止。弥乐微微抬头,任由初秋时节特有的慵懒阳光平铺直叙地描画在他的眼睫上。
他说:“到了。”
姬有瑕蓦然回神,恍恍然随着弥乐一起望向前方。正见遍布微黄藓痕的深巷尽头,露出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面馆。
与此同时,他被血气祸害已久的鼻子里顿时涌来了一股不知道熬煮了多久的牛羊肉特有的醇厚鲜香。
基本一路上都在专注于观察弥乐的世子大人猛然吞下一大口口水,箭步如飞地掠过身侧的观察对象,走进店门高声招呼道:“老板,来两碗面!”
托了吃货之福。
姬有瑕一看见桌面上层层积淀的黯淡油渍,就突然间忘记了楚宅那具血肉淋漓的尸体。他胃口大开得连续吃下了三大碗分量十足的牛肉面,随后望了望站在钱柜和锅炉之间的老板,发现这个手艺不错的中年人竟然长着一双吊梢眉毛三角眼。
姬有瑕叹了口气:“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你看那个老板,长相那么尖酸刻薄,结果做起生意却这么实在。不仅好吃,而且量大!”
弥乐还在无声地吃面。
他的嘴巴比一般的同龄男子略小,有点类似于妙龄少女的樱桃小口。他又不像姬有瑕那样喜欢狼吞虎咽,因此像这种宽约一指的刀削面条他一次只能咬下一根。而区区一根面条,他往往要花上三口才能咬完。
不管看上多少次,姬有瑕都觉得弥乐这种细嚼慢咽的吃相非常影响同桌人还有他自己的食欲。
果然,姬有瑕在弥乐碗里一瞄,他还剩下大半碗。
“珍惜现在的老板吧,”弥乐坚持把嘴里的面条咽下,然后再跟姬有瑕说话,“再过两天就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了。”
“为什么?”姬有瑕有些不解。
弥乐好像来了点兴趣,他动作优雅地把筷子搁在碗沿、朝姬有瑕温煦一笑。
“因为老板的儿子在三天前出生了,按照习俗,他要连续行善七天来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德攒福。可这老板从来在‘钱’之一字上十分讲究,除了去寺庙捐点足以让他见到佛像的香油钱,就不会做些有往无来的亏本买卖,更不会不求回报地把钱扔给路边的乞丐。于是他选择把做善事的地方定在了自家面馆,在不亏本的情况下尽量多给食客一些甜头,这样食客吃得开心,他也能多赚一点。薄利多销,两全其美!”
“……”
姬有瑕满脸狐疑,但还是捧起碗来颇为珍惜地喝干了积在碗底的最后一点面汤,然后问:“你怎么知道?”
仿佛之前千言万语的铺垫只为了等待姬有瑕问出这句话,弥乐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精明的笑容,使得一侧白皙的脸颊上随之呈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酒窝。
他说:“因为就在两年前,老板的头一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我刚好在如意寺中遇见了他。他问我应该怎样为他的女儿庆生,我就给他出了这个主意。”
姬有瑕:“……”
弥乐抚了抚自己毫无褶皱的袖口,仿佛用刀笔勾画出来的面容之中蕴着一派难以言喻的深不可测。
“你只需要付自己这份的钱就好,老板为了表达对我的谢意,答应有生之年不会收取我的钱财。”见姬有瑕一脸不甚灵光的瞠目结舌,他又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但并不包括我的朋友。”
?
喧嚣声色愈加明朗,两人辞别香飘十里的小巷,一左一右的距离大约并不超过一条胳膊。
“不是。”姬有瑕毫无来由地有些愤愤不平,“你虽然是圣师,但也用不着什么事儿都管吧。他不愿意施舍给乞丐,你就连怎么省钱都帮人家想好了?”
弥乐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对比姬有瑕,他虽然吃的不多,但显然已经对这家店的手艺非常满意,所以当下只是懒洋洋地沐在阳光下反击。
“你不知道我们圣师都是很享受普度众生的成就感的吗?那位老板要是不遇见我,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用上这么好的主意。要是让我像你这样只练武不练脑,终有一天变成一个空有其表的白痴,那还怎么慧绝古今普度众生?”
“…………”姬有瑕不由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幻想过最可怕的画面之一,就是自己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会手持利剑劈开绣房,拎起一根娘不兮兮的绣花针,再冲进琨霜别苑、缝住身边这小子的两瓣嘴唇。
但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是因为姬有瑕每次怒火攻心之际,还是相当有理智地阻止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于是他只是暗暗握紧了按在剑柄上的手,仿佛一个充耳不闻的聋子一样发问:“那现在肚子也填饱了,不知道圣师大人想出楚暮沉命案的线索了吗?”
“线索?”弥乐歪了歪头,那表情单纯懵懂得就像他今天只是一只被自己的灰狼朋友带出笼门来放风的小白兔。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姬有瑕:“这不应该是都城衙门的事吗?”
“……”
姬有瑕觉得还是一剑柄把这死不要脸的敲昏算了,但真正动手之前,正义的世子殿下还是秉着三思而为的行事准则、以及抱着对弥乐脸皮的最后一丝希望,咬牙切齿道:“那敢问圣师大人,您现在打算去哪啊?!”
面对姬有瑕的面目狰狞,弥乐则笑得更加云淡风轻:“午饭刚刚已经吃过了,我们现在当然是去喝茶呀。”
?
姬有瑕神情恍惚地解下腰间长剑,觉得自己可能只差一步就能成佛了。
弥乐这个没脸没皮的居然真的跑去喝茶了,步履轻快地完全不像一日之内亲眼见到一具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有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
哦,乳燕投怀。
弥乐现在差不多就像那只急的要去喝奶的奶白燕子一样飞进了蒲太傅家的院子里。
而姬有瑕也一步一步恶狠狠地踩着那只燕子映在地上的影子,和燕子一起坐在了蒲太傅家院子里的花亭下。
对,蒲太傅。
他全名蒲鹤龄。乃是都城蒲家的现任家主,一位举世闻名的有才之士。不仅出身名门、而且学富五车,年仅十二岁便已高中状元,而后更是被王上亲自请入王宫,为诸位王子传道授业。换言之,无论日后其中的哪一位成为新任国君,他都享有帝师之名。
姬有瑕做梦也没想到,粗糙惜命如他,竟然会在好不容易躲开一场相亲之后,再自投罗网似的来到这位当代文豪的家里。
好在文豪今天不在,负责接待他们的是文豪的儿子。
现年十三岁的蒲松风一如其父当年,也是个名声显赫的少年才子。
且虽早早声名鹊起,却也并不恃才傲物,他不像一般的书呆子那么死板不知变通,甚至在待人接物之上也显得十分稳重老成。
乍见书香门外有客不请自来,也没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惊讶之意,而先是吩咐仆人去准备上好的香茶糕点,才言笑晏晏、将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引进了遍开秋菊的庭院。
丛丛盛开令人生醉的翠菊丛中,蒲松风深有礼仪地请姬有瑕坐下。
然后他满脸的笑意对着弥乐瞬间垮塌:“实在不巧,家父在宫中教学未归、家母今日亦正好返回韩家探望外祖。是以目前只有松风一人在家,招待估计不周、还请圣师见谅。”
姬有瑕嘴角一抽,心道所谓文人墨客果然一如他们笔下龙蛇——令人品味不出书法好坏,只瞧得见变化多端!
“无妨。”弥乐像是习以为常了,笑容不变道,“我们今日来这也没什么正事。”
双方对峙半晌,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更为年少的蒲松风。
他微微眯起一双形状漂亮的凤眼,像是要把弥乐砍死一样单刀直入道:“听说王上令你去查楚暮沉之死的缘由。”
弥乐笑了笑,放下那杯让他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勉强自己用来沾湿唇瓣的茶水:“看来我们松风好像知道什么内情。”
三人之中唯有姬有瑕仿佛一团并不存在的空气。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蒲松风被弥乐笑得浑身一个激灵,接着这小少年隔着衣袖摸了摸自己可能已经竖起汗毛的胳膊,微带些嫌弃之意地与弥乐商量:“我把所知情况全部告诉你,你听完马上就走?”
弥乐点点头,痛快道:“成交。”
蒲松风从见到弥乐就一直纠结着的眉头终于稍稍松了松,志满意得得仿佛刚刚才一副文弱才子之躯打了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
为了尽快眼不见为净,他开始将己身所知详细而又迅速地和盘托出。
“楚暮沉除了在各个方面都是个草包之外,还喜欢去青楼。这个你们知道的。”
弥乐配合点头。
蒲松风道:“但你们不知道,楚暮沉常去青楼并非是因为喜欢女人,而是因他患了一种怪病。打他十五岁搬出楚家祖宅,便患上了一种不眠之症,且每晚一到子夜,眼耳口鼻之中还会流出黑色脓血。楚家人请来多位名医为他诊断、也没断出个所以然,最后只能把各类补药不要钱一样吃了个遍。再然后楚暮沉还不知从哪儿听来个不着调的偏方,开始每晚拿不同青楼不同女子的膝盖当枕头。当然,毛病毕竟出在人身上,‘枕头’挨个试得再多也是毫无用处。早在去年,我便已有十数位同窗在私下讨论,万一有一天楚暮沉真得七窍流血而亡,他们应该备何祭礼赠于其丧仪之上。”
一通话气也不喘地说完,蒲松风望向弥乐:“就这么多。”
弥乐双手合十,一时笑如佛祖:“上天垂怜,这下楚公子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高枕无忧了。”
……
蒲松风相当放心不下地一路殷殷相送,终于把两位不速之客送出了家门。
眼看着一扇府门在身后应声而关,站在阶下的姬有瑕还是一脸震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他问弥乐:“这位蒲太傅的儿子,是不是……?”
“你发现了?”
弥乐挑起一边眉梢:“这小子除了喜欢读书,还习惯收集各类八卦。偏偏长得好、加上特别会装,所以一般遇到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知道的秘密告诉他。对于王都之中稍微排的上号的名门公子,松风都能知道些有关他们的风流韵事。”
长得好,还特别会装……姬有瑕道:“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还跟你真像。”
弥乐斜他一眼:“楚家死了个孙子都没人露面,只求王上降了道不痛不痒的圣旨,让我‘尽力即可、还不限定尽力的时间’。我便也懒得再去追问了,还是直接来找松风就好。”
他说完话,又飞快地啧了一下牙,啧出了一声残留齿间未曾散尽的余怒:“这小子居然敢给我用发了霉的茶?!”
姬有瑕感同身受:“那一定是因为他很讨厌你。”
弥乐抬头,像是在看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白痴:“你乐什么?我们俩的茶是从一只茶壶里沏出来的。只是我一早闻出来了而已。你还了喝那么多,也不怕那小子直接下了巴豆?”
姬有瑕拍了拍胸口故意气他:“没事,本世子百毒不侵!”
弥乐无话可说、扭头就走。
姬有瑕则在后头抓着他的肩膀追问:“唉,蒲家公子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呀?我看你要是再磨蹭一会儿,他就该拿扫帚赶人了。”
弥乐头也不回,淡淡解释道:“因为他怕我继续坐下去,等到蒲太傅从宫中回来见到我,就必会留我在他家中用饭。而这样一来,说不准就会让我碰上他的姐姐。”
“姐姐?!”姬有瑕发觉关键,立刻不依不饶,“快说快说,他姐姐与你何干?!”
可等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条条长街,再次来到楚宅大门前,也没问出个中的所以由然来。
暮色沉沉,晚风徐徐。
如此悲凉情景中,欧阳从心独自一人分外凄凉地坐在冰冷的台阶,宛如一只被人撵出家门的弃狗。他几乎在见到弥乐的瞬间流下两行哀泪:“皇天不负苦心人!两位大人,小人我终于等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