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宅门口，欧阳从心捧着一颗破碎肝胆声泪俱下。
刚才那一声震天狂吼或许已经花光了他一天之内所有的力气，真等弥乐和姬有瑕闻声赶来，欧阳从心除了纵着鼻涕眼泪混着哭声滔滔欲涌，就只剩下瘪着嘴巴不说话了。
那一脸委屈拧巴的欲语还休，让人光是望着，就能不合时宜地想起盛夏时节的夜半惊雷，也是如他这般虎头蛇尾~
直把弥乐看得足尖一顿。
他生平最见不得别人扭捏失仪，当下被欧阳从心的这幅尊荣逼得遥遥停在十步之外。甚至为了护住自己素来经不得刺激的脆弱心神，还不着痕迹地稍稍别开了眼。
姬有瑕则体壮如牛全无毛病，开门见山问：“你见鬼啦？！”
欧阳从心被他满脸张扬兴奋吓得一噎，抖着两排牙花道：“差、差不多。”
弥乐远远旁观，觉着此时宅中是何情况，仅靠这两人大眼儿瞪小眼儿的、应该是瞪不出个所以由然的，再者他原本也没打算指望过旁人，索性长腿一伸、绕过面前这两尊有碍观瞻之物，轻轻巧巧跨过门槛，只给他们留了个清瘦疏朗的背影。
雪白背影映在淡金残阳，似极了一束将要融入黑夜的明光。
姬有瑕见此莫名一愣，但还是生怕错过好戏一般，匆匆无视面前状若石雕抖若筛糠的欧阳从心，直直追着弥乐的步伐而去。
弥乐目标明确，直接来到了白日瞧过的那棵树下。
他对都城衙门的人简直刮目相看，没想到他们虽说普遍胆子不大，但干起洒扫之类的活计来还是非常干净利索的。
不过半日，楚暮沉那一滩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就已经被连骨带肉清理拖走，连角落处那几点溅到砖石上的血迹都被擦拭不见，仅剩一片无法处理的残余人血没入土壤树根，在西方斜照的余晖中，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冰冷朱红。
而现在，那层黑红相间的土壤上，还盛开着大片不具知名的古怪鲜花。
这花开得整齐划一、至高不及成年男子的膝盖，花色通红、犹带火光，花丛上空逸着股凝而不散的淡淡黑烟，仿佛刚刚历经过一场炉火烧铸。且如果细看，还会发现每一株花的花根都不多不少地分成了四股，两股没入土下、两股曝于半空，扯着花蕊之中宛如人脸的古怪纹路，简直能让人联想到地狱业火之中一群身首分离的婴儿。
此时，这些“婴儿”纷纷无风自动仰面飘摇，似乎刚从地狱之中攀爬而出，正在对峙苍天。
欧阳从心大概就是被这么吓哭的，这会儿畏畏缩缩抱着柱子不敢过来。
而同样为人，姬有瑕就不一样了。
弥乐从来都觉得他的脑子可能有一大半都分给了他的胆子。
这不，乍然见到这种诡异景象，一点不惊讶不说，竟然半趴在地直勾勾地看着眼也不眨，直到察觉自己的眼神实在难以将这花朵看穿，方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悠悠转向弥乐。
弥乐心中暗笑，想着如果憨货态度诚恳地向他问这花的来由，他或许可以勉为其难地为他解答一二。
姬有瑕脸容深沉：“弥乐。”
弥乐微笑，等他接着说。
姬有瑕唇角一动，劈头盖脸道：“我一直以为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脸蛋没哪儿能看，没想到居然还能变出这么厉害的戏法？！”
“……”弥乐深深一叹，他不该对姬有瑕抱有丝毫奢望的——这人的整个脑子应该都长在了别的地方。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被姬有瑕当做一只成了精的深山野猴。
既然上天注定了彼此之间无法沟通，那么面对姬有瑕无异于三岁孩童的幼稚行径，弥乐心中唯一的坚持和底限，就只剩下不被姬有瑕当猴耍。
于是，弥乐无视了姬有瑕写了满脸的“再变一次”，扭过头去不置一词。
可一扭头望见簌簌发抖的欧阳从心，又觉得哪里不对：“其他官差呢？怎么只你一人在此？”
欧阳从心从小到大都不甚聪慧，若非如此，也不至众多官差中唯有他一人坚持回到了这间可能藏着妖怪的大宅。
可顶着弥乐此刻冰雪般的目光，欧阳从心竟然罕见敏锐地察觉到了圣师大人的心情似有不美，为了避免成为一条烧死在无名之火里的蠢笨池鱼，他立刻解释道：“今日午后将楚公子清理完，我看兄弟们一身血污的不成样子，就让他们赶紧回家用佛叶洗个澡吃个饭，去去晦气。等洗完了再来。”
“哦？”弥乐缓言再问：“那你呢，为何不回家？”
欧阳从心挠挠下巴，微微发黄的面皮上出现了一层被人戳破的羞愧难当。
他在超常发挥了一次之后又低下头来开始结巴：“下、下官已经回过家了，洗了澡、吃了饭，刚刚…才从家中过来的。”
说着，视线触及弥乐身后，又猛地脸色一白：“一到这儿，便、就见到了这些花儿。”
弥乐点点头，心说如今这官差也傻得太过实在。
他先前说这案子并非人力所为，意思便是要他们处理完尸体之后哪凉快哪待着，没想到除了姬有瑕之外，竟还有个不怕死的没脑子上赶着回来碍事了。
罢了，他本也无意与这结巴为难，直接说了句：“带我去楚暮沉的卧房看看吧。”
……
楚暮沉的房间和这宅子不搭。
除了四面不透风的墙，就剩下一张摆在正中央的床。
欧阳从心常年办案、身上工具齐全，且因受惯了气、故也很有些眼色，眼见周遭袭来一片四合暮色，连忙摸出了一只平时用来烧火造饭的火折。
“呼——”地一吹，点亮了弥乐不甚欢欣的脸。
弥乐便就着一点聊胜于无的火光探身观望，床底、床角、墙角……甚至是房梁，这屋子里的每一处，他都仔仔细细地望了半晌。
那一丝不苟的架势，像是要在一颗还没孵出小鸡的鸡蛋里挑出一根并不存在的鸡骨头。
直到最后那被欧阳从心托着的火折熄了大半，他才死了心似的走向房门。
姬有瑕正靠在门框上。自弥乐进门之初，他就全程安安静静地没有出声打扰，连这会儿见人探查完了，也只是站在原地微微挑起眉梢。
但自觉早在姬有瑕腹中养过蛔虫的弥乐心知肚明。
在姬有瑕眼里，自己方才所为只不过是又一场无以琢磨的故弄玄虚罢了。
和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只要姬有瑕没有见证真相的发生，他就永远不会信任当下这一幕的真相。
仅从这一点来说，姬有瑕与生俱来的特质也许适合去衙门当差，因为他并非是像欧阳从心这样的软蛋怂货，一旦碰上什么大事发生，也不至于会反被手底下的人赶鸭子上架、作为挡在危险之前的一堵墙。
姬有瑕……绝对会主动成为那堵挡住危险的墙。
咦？这么一想，这家伙好像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弥乐在心底里作完一通无声的评价，眼见宅中人声俱寂、果然没有其他黑衣官差佩刀前来，不由对身后战战兢兢的欧阳从心更加同情了一点儿。
姬有瑕见弥乐不说话，以为他又要习惯性作妖，当即开口截断后路：“你不会又说查案累了，要回别苑休息吧？”
弥乐默默翻了个白眼，嘴上却奔出一派毫无诚意的大义凛然：“不，本圣师已然深受王命，打算继续守在这里，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不要，也定然要揪出杀害楚公子的真凶。”
“……”姬有瑕听完：“你真恶心。”
欧阳从心感动不已，终于在冷风中掉下了一滴此前悬而未下的鼻涕：“呜呜……圣师大人果真人如皓月，直教我等凡俗之人望尘莫及~~”
姬有瑕望着他，简直恶心得说不出话来了。
?
一转眼月上中天。
凶宅里的三个活物除了弥乐，也都哈欠连天。
姬有瑕一把拂去面上倦意，瞥了一眼身边两眼成缝、欲倒不倒的欧阳从心，又神差鬼遣一般望向了弥乐。
见他拥着一身堪胜白雪的纯色衣袍，盘腿静坐那棵碧树之下。
白皙面容一如平日侍弄的空谷兰花那般皎洁无俦，挺直着并不宽阔的背脊，专注地望向那朵承载过亡者身躯的茂密树冠。
神情微肃，没有丝毫懈怠。
姬有瑕不禁又望向弥乐落在周身地面上的影子，见那影子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淡漠、又兼具一点墨色泼洒不出的黯然。
不知为何，注视着此时的弥乐，姬有瑕心中萌生出一个莫名的预感。
好像他平时连绵日久的餍足酣睡，正是为了今夜的不眠。
“弥乐。”姬有瑕开口。
弥乐微微侧目、以一个眼神打断了姬有瑕。与此同时，他面前的虚空中出现了一团幽蓝色的火焰。
“……”姬有瑕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又被他连着口水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欧阳从心正歪歪坐着半睡不睡，两条没有完全闭合眼缝里闪过一点火光，瞬间以为妖魔入侵一般打了个激灵。本来只麻了一半的腿也瞬间从腿根麻到了脚底，让他一个重心不稳就要亲吻大地。
姬有瑕动作飞快地一把拽住欧阳从心的衣领，顺带还堵住了他马上就要高声尖叫的嘴。
一番连贯无比的动作做完，他投向弥乐的目光却没有一刹那移开。
少年白色的肌肤似乎已与头顶的月光融为一体。
那团火焰在夜风中轻柔而又持续地跳跃着，像是某种生命将尽之时迸发出的最后律动。渐渐的，火焰之中出现了一张像是人类的脸。
但脸孔出现不过须臾，就被吹散了。
弥乐皱着眉，似乎很不情愿地伸出手、把那团将要散去的火焰虚虚托住。
掌心之中似乎满盛松油，使得那张人脸又死灰复燃似的重新出现了——它的面目模糊不清，只隐隐能看出，脑后束着天枢男子的发式。
从姬有瑕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那影子的下半张脸正微微晃动，仿佛正要说话。
如果它真的是在说话，那么在场唯一能听见它声音的，就只有将其召唤出来的弥乐。
弥乐却轻轻闭了眼，像是以此泯灭眸中的光点——火焰和火焰里的人脸在他闭眼的同时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是残余的灰烬。
这让姬有瑕不禁恍惚，以为刚才所见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时心不在焉，还让欧阳从心挣脱了他的手。
倒霉官差倒在地上拼命喘气，显然是被刚才那幕吓得不轻。
但这不能怪他——姬有瑕想，即便是他，也有那么一瞬间隐约觉得……片刻之前将幽冥火焰置于掌心把玩的弥乐，似乎妖异得不属于人间。
姬有瑕捏紧拳头，等待着弥乐将要吐露些什么唯有非人之物才能知晓的隐秘。
“这事不好办了，”弥乐从地上轻松起身，一手拂灭了身侧那丛妖艳不已的花，顶着满天红粉悠悠笑道，“今夜月色凶宅何其相称，我却召不出楚暮沉的一缕幽魂。这位楚二公子，约莫不曾于这宅子里头活过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