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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倾澜

楔子

冬天总也不雪。

但是雨下起来没个尽头,出了华阳殿,又是微风细雨濛濛如雾,一路行到水月馆,纵有宫人尽心打伞,她也湿了半边衣袖。

一室之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鹊荷垂着头往紫金兽炉里塞了一把息神香,顷刻便有袅袅青烟弥漫出来,香气氤氲了整个内室。

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常玉进来半晌她都不曾注意,抬起头蓦然一惊,慌慌张张地伏倒在地。

“殿下!”

常玉没有理她,兀自走向床边,清帐之下一道淡薄的身影,不过短短几日,掩在被子中的身体便又消瘦许多,浅薄得几乎看不见。

炭火烧得室内温暖如春,搁在被子外头的手仍旧冷得冰块一般,常玉握了握,仔仔细细掩进了被子里。

抬起头来时,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却醒得不甚彻底,眼睛眯着,目光不似日常的清明,有些艰难地看着她。

她放缓了声音道:“倾澜?”一厢说一厢接过宫人递过来的药碗,空着的那只手轻易地将床上的人揽腰扶起来。

明明意识尚不算清醒,他却本能地咬紧牙关,侧头避开她喂到嘴边的汤匙。

“放心,这是药,我不害你。”常玉道,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了。”

药喂了半天也喂不进去,常玉急了,深吸口气自己先将那腥苦的药喝了一口,再掐住床上之人的后颈慢慢渡到他口中,如此三番,方将一碗药喂完。

她将他小心翼翼放下,把鹊荷新换过的暖炉塞进他手里,又替他重新掖了掖被角,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去去就来陪你。”

转身嘱咐鹊荷:“好好照顾。”

鹊荷连声称是,听常玉的脚步声渐响渐远,脸色陡然凌厉,走近床前掀开帐子,看着凤倾澜。

一年前楚国长公主常玉陪陛下外出狩猎,在崖底湖泊边救了一人回宫,她被管事嬷嬷临时遣调去水月馆,于满天秋色中,一眼见到凤倾澜。

彼时春花开遍百花杀,璧月珠星映浮景池光舞,霏霏花雾如梦似幻,他修身玉立,长发如鸦,一双幽瞳剪水不沾染半点人世尘埃。

长公主娇憨地扯住那人衣袖,“倾澜,我不让你走。”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耐心地道:“我不属于这里,迟早是要走的。”

怕是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一旦入了这楚宫,便再也逃脱不掉了。

鹊荷静静看了他一阵,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1

宫阶覆苔痕,王孙做旧人。

距离大楚改朝换代已经过去一百年整。

凤府的茶室里传出了袅袅茶香,一张几案,两杯茗茶,案前一只金兽香炉青烟袅袅,燃之无味。

对面端坐的公子眉眼生得着实好看,一笑若春风拂粉樱,无端叫池鱼想起了另外一副好看的面孔。

凤倾澜人生得文雅,说话也是慢斯条理,叫人十分能听得进去,“家母也是听了下人胡乱猜测,说在下是为妖怪所伤,这才病急乱投医,惊动了姑娘,实在是抱歉。”

“哦?”池鱼放下手中杯盏,“那么公子是觉得,这世上没有妖怪了?但是你这伤是怎么回事?可否仔细讲讲?”

凤倾澜闻言,不由垂眸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衣袖之下是一道已包扎起来的狰狞可见骨的伤口。

凤家是京都最大的茶商,凤老爷膝下无子多年,在四十余岁那年才盼了凤倾澜这一个孩子,自然视若珍宝,等他长大成人,凤老爷便陆续将家中产业交给他。也是年关将至,一批茶叶运到半路出了点岔子,凤倾澜不放心,才召集了几个家丁亲自赶去查看。

未曾想半路上狂风大作,一团黑雾由远及近,将凤倾澜所坐的马车包围了起来,众人惊惶之余,还没弄清楚状况,只听马车中传出一声惨叫。待到黑雾散去,那凤家公子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里。

手臂上一道恐怖的伤口,不像是利器所伤,倒像是被什么猛兽噬咬的一般。

于是逐渐有传言说,凤公子是遇上了妖怪。

急得凤老爷夫妇到处寻找能人异士进府来斩妖除魔。

那支香就是府上一个术士给的,他见凤倾澜失魂落魄多日,问他是否有烦恼,又给他一炷香,说将这支香点燃了,虔诚默念心中所求,自会有人来应他的愿望。

凤倾澜半信半疑,待要仔细问个究竟,那术士却转身不见了。

他只好看着手中细如线的香,拇指长短,闻上去并没有什么味道。权当活马医。

香快要燃尽时,屋内凭空出现一个女子,步履轻盈,风姿曼妙,有一双善睐明眸,唇角含一丝媚笑。自称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小仙女,说能替他降服想要加害他的妖怪。

池鱼不想凤倾澜拒绝得这么决绝,坚称根本没有什么妖怪,不过是遇上了一伙劫匪,下人们怕主君主母怪罪,故意夸大其词罢了。

听到这里,池鱼抬头看向凤府上空沉沉郁郁压顶而来的妖气,叹了口气。

她是这么想的,当事人自己作死,她就不用多此一举救死扶伤了,留着那个时间精力还不如回去欺负一下故渊。

于是她站起来,“既然如此,我就告辞了。”

凤倾澜闻言一笑,微微松了口气,池鱼把头偏向一边不看他,太像了,一样的从容闲适,你明明知道他在你面前有所隐瞒,却不忍心细追究下去。

还让不让人活了!

在她走后,凤倾澜转身打开了身后一道暗门,擎着一支烛台往里走了几步,出现一个小房间。

房间中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仿佛里面关了个活物。

那活物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地往墙角里缩,实在缩无可缩,无助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呜咽。

凤倾澜缓缓靠近,将手掌放在它头顶抚了抚,温声道:“你别怕,再耐心等等,等到家里那些道士术士都走了,我就放你出去。”

2

池鱼从凤府出来之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不过京城有京城的好处,大道两旁沿路自有灯火照明,周围也不算太黑。

她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安步当车随性乱逛,好好一个姑娘,愣是走出了一种花天酒地的纨绔气质。

身后跟了许久的人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呲呲”冒着小阴风急急地要袭击她。

等的就是这一刻,池鱼嘴角勾起一个无声的笑,轻巧侧身避过,不慌不忙地道:“哟,终于藏不住了诸位?”

将她团团围住的是几只类似于人类的怪物,有脸却并没有五官,也是双脚伫立,但下肢短小,上肢长到垂地,五指指尖锋利,不由分说齐齐向她攻了过来。

“地魁?”池鱼的眼睛眯了起来,挥刀如断水,几只地魁叫都未来得及叫一声,便被她劈成了两瓣。

还剩一只被她径直粗暴地踩胸掼在地上。

“知道为什么留你个活口吗丑八怪?”池鱼笑呵呵地看着它,“回去跟你们老大说,我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什么目的,有什么都冲我来,别打我们家故渊的主意,听懂了没有……你听得懂人话吧,懂就‘吱’一声。”

“……”地魁化作一阵黑烟,忙不迭地跑了。

“没出息。”池鱼笑道,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3

城中一间客栈清冷无人,掌柜的一早伸长了脖子见那位大方承包了整间客栈的有钱女客,嘴角就控制不住咧到耳根,忙着迎上前来打招呼。

池鱼一厢应着一厢在身后捏了个诀,将走时设下的封印撤了下去,暗暗得意幸亏留了这一手掩盖了故渊的气息,才没有让别人有机可乘。

门前一人挑灯而立,本来淡漠的眉眼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逐渐温柔。

她忙上前挽住那人的手,眉开眼笑地道:“故渊,我回来了。”

故渊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笑了笑没说话。

池鱼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状似不经意地道:“你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故渊的脸一白。

“搞得我看谁都像你,”她双手攀上他肩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快来给我亲一亲。”

“……”故渊无奈地道,“你我不过分开了两三个时辰罢。”

“嗯。”池鱼应道,“就是想找个借口亲你一下。”

“别闹。”故渊推拒着她,有些为难地看着门外掉光了叶子的枯树,“现下是冬天。”

“冬天又怎么了?”池鱼一时没明白过来。

故渊默默地道:“好端端的枯树在冬日里开了花……你叫旁人……怎么想?”

池鱼差点没有绷住笑出声来,“你几时变得这么可爱了?不过我管他旁人怎么想呢,我先高兴了再说,来来来,快给我亲一下。”

“……不要。”

“来嘛来嘛,此处又没有旁人。”

被自动忽略了的客栈老板看着这对小年轻上了楼,举着算盘不敢说话,这年头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有钱的姑娘果然是可以为所欲为。

过了不到一盏茶工功夫,忽然目瞪口呆,门口那棵桃树,怎么迎着寒风开花了?见鬼了吗?

室内一盏灯火幽微,映着坐在桌旁的故渊脸上一点残红未退,他有些不自然地握住茶杯,道:“你的意思是,妖怪就在凤府中,而凤倾澜似乎并不想伤害这只妖怪?”

“对。”池鱼本来站在窗户边,顺手推开了窗户,抬头看夜空下一阵不正常的黑雾腾腾遮盖了圆月星子,十分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看起来这妖怪来头还不小呢,你明日可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故渊点头,犹豫了一下,目光转向她肩头,“你回来的时候,可有遇到什么人?”

池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肩头,那上面是被地魁偷袭时候留下的一点痕迹。

不在意地抬手一抹,瞬间衣袖又是光洁如新,池鱼看着故渊道:“几只丑八怪罢了,不值一提。”

她故意一顿,看故渊低垂了眼眸,握茶杯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池鱼慢慢道:“不过它们老大有句话叫我说给你听,你想不想听?”

故渊仍是不敢抬头看她,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会结识地魁。”

“有道理。”池鱼坐回桌旁,“那我就顺嘴问一句,高高在上的春神大人怎么会结识地魁这种下等生物的?”

故渊沉默着不说话,池鱼最晓得他的脾气,但凡他有事情不想叫她知道但又不愿意说谎话骗她,便宁可不吭声。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面无表情地道:“这么说来,你果然是知道那群地魁的存在了?它们的领头人,不会就是那个山寨的你吧?”

故渊看着她,眼角微微鼓胀。

“我诈你的。我方才只说是‘丑八怪’,可并没有说是地魁。”她握住他的手,把可怜的茶杯从他手中解救出来,“没有我的日子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在世间行走了几百遭,怎么还是这么好骗,嗯?”

故渊:“……”那倒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才总是不知不觉就失了方寸,屡屡着了她的道。

故渊轻轻叹了口气,以后可要拿这个丫头怎么办才好?

“故渊,”她凑近他,不满道,“你欺负我。”

没见过这种得了便宜还继续卖乖的,故渊无奈地道:“分明是你欺负我。”

“那你让不让我欺负?”

他回握住她,“让。”

窗外一只小蜂鸟被屋内俩人腻歪得差点站不住爪下枝头,愤懑地振翅飞远,宁可伪装成术士去调戏……呸,去骗骗那单纯善良的凤公子,也不在这里感受一万点伤害了。

碧羽说去就去,在凤府呆了一夜,微明时分忽然回来狂拍窗户,池鱼打着哈欠开窗,抬手阻止冒冒失失要飞进去的小蜂鸟,“做什么?”

碧羽慌忙之中向屋内看了一眼,见床帏低垂,朦胧中故渊一条被子只拦到腰际,寝衣半敞,露出小片胸膛和精致锁骨,白瓷般的脖颈有几点可疑红痕,正在沉睡。

池鱼干咳两声,正要去捂她的眼睛,就见她一双鸟眼亮晶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我家主上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这傻鸟什么都不懂,池鱼放心了。

她侧身挡住碧羽的视线,“发生什么事了?你屁股着火了?”

“不是不是。”碧羽抬翅膀一指凤府方向,“是凤府着火了!”

4

凤府蹿天的火光在客栈这边都看得见,一干人围着偌大一座宅邸干着急,却无人敢近前救火。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火,它甚至对房屋瓦舍没什么损坏,只将凤府整个裹住,青色的火苗子蹿起老高。

有仆人急急道:“这可怎么好,公子还在里面呢?!”

池鱼跟着碧羽来到凤府门前,围观了一阵这诡异的妖火,忽然托着下巴道:“每到这时候我就十分想念昼北那个冰山死傲娇,行走的天然灭火神器,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

与此同时,山海浮世极北之地,巡游在外的冬神昼北骤然打了个惊天喷嚏,惹得身上簌簌往下飘雪花,他惊讶地盯着手看了片刻,万分不解,“本神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冻感冒了?!”

而凤府上空一声凤鸣响彻天地,姗姗来迟的凤凰凌空展翅,扇动起的飓风带着冰雪,结结实实将妖火冰封在了原地。

“哇噻,变身了的主上好帅!”碧羽在半空激动地“啪啪”拍翅膀,忽然感受到地上来自池鱼的两道凌厉的目光,“再帅你也只能管他叫爸爸,这个男人是我的。”

碧羽:“……”

他俩斗嘴的工夫,故渊已将凤倾澜带了出来,后头还跟着紧咬着一个不放的……因为它速度太快实在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池鱼眼疾手快地双手往地上一拍,大地轰隆作响,犹如地龙翻身,飞快裂作两瓣又愈合,将跟着跑出来的妖怪死死夹在了其中。

只露出个脑袋。

池鱼看清了那个脑袋是什么,愣了愣。

回过神来的故渊也愣了愣。

倒是凤倾澜反应极快,上前一步拦住两人,“等等,先不要伤害她,她没有恶意。”

确实,那个将凤府上下吓破了胆的妖怪,竟是一个姑娘,还有点好看。

半个时辰以后,凤府茶室。

池鱼将大刀涨至两米长,对拦腰抱着自己的碧玉道:“不要拦着我!我是不是太给她脸了?谁的人她都敢往上贴!她成精前是块狗皮膏药吗?!”

那被当成萝卜好不容易从土里拔出来的小姑娘见了,愈发害怕,变本加厉往故渊身后缩,不仅如此,一只手还拉着凤倾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左右为难得好像不知道选哪一个比较好。

这边池鱼终于摆脱了碧羽的禁锢,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了过来,故渊知道她看上去没什么理智实际上很是靠谱,遂躲也未躲,还有种要拿正脸去迎的意思。

刀离他的脸尚有一丈多,小姑娘的妖火又呼呼烧了起来,将故渊周全地包围在了其中。

池鱼:“……”

片刻之后故渊破冰而出,看了一眼龇牙咧嘴亮爪子要对着池鱼而去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转向凤倾澜,“她似乎并不想伤你,反而是在保护你。”

凤倾澜点点头,“很是,我也发现了。”他抬了抬自己的手臂,“我先前被她所伤是个意外,她第一次闯进我的马车,我乍一见她有些害怕,慌乱之中才被她抓伤了手臂。”

碧羽忽然道:“寻常人见了这妖怪吓也吓死了,公子这般胆大,竟收留她许久。”

被她这样一说,凤倾澜的脸微微一红,“我也并不是胆子大,只是你看她的眼睛,这般纯澈明亮,并不像传说中的妖邪,故而我觉得她似乎有些苦衷。”

“哦,那你好善良。”

“……”

池鱼夹在两人之中,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神情意味深长。

那凤倾澜看懂她的目光,忽然含蓄地低头不再说,转而问故渊:“仙人可知她是个什么妖怪,又有什么来历?”

“她其实算不得什么妖怪,而是一个人,”故渊道,“一个活了百年之久的人。”

凤倾澜大吃一惊,“仙人莫要说笑了,这……她怎么能不是妖怪?”

眼前的姑娘虽然有张人脸,但是身体纤长佝偻如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且双手又细又长,长满了黑色指甲。

此等形容哪里像个正常人?

故渊却转向小姑娘,无声无息地转幻了神像,一条凤尾从袍后延伸出来,映得斗室满屋生辉,那姑娘一见他的尾巴眼睛都直了。

痴痴地望着他,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故渊柔声问:“你是在找我吗?”

小姑娘忙不迭点点头,喉间咕噜两声,好像很多年没有说过话了,费力地喊出一个名字:“倾……澜……”

凤倾澜一凛,却又听她道:“凤凰……倾澜……”

原来不是在叫他。

又听故渊继续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问住了她,她想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吐出一个名字:“常玉。”

5

“我要看看你的记忆,得罪了。”故渊轻声哄着她,将手掌贴着她的天灵盖。

常玉十分乖顺地任他触碰,谁知故渊刚将手抬起来,忽然空着的一只手被池鱼握住了,转身是她一副吃醋到飞起的臭脸,“我也要同看!”

“……”故渊宠溺地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紧接着池鱼的手就被碧羽拉住了,“我也要看我也要看,”不仅如此,她还不嫌事大地向凤倾澜伸出手,大方邀请,“同看吗,凤公子?”

凤公子在“男女授受不亲”与“好奇心”之间摇摆不定了一阵,羞涩地拉住了她的手。

故渊:“……”一串人手拉手心连心,当这是什么亲友观光团吗?一定是他驭下不严,把这帮人惯坏了。

6

常玉的记忆开头,是百年前楚国的巍峨宫宇之中。

年前漓江以南地带突发春洪,埋没江南数以万顷的良田,百姓怨声载道。

幸得天下四国中,西楚国力不输北魏,朝廷当即给出应对之策,下发赈灾钱粮,灾情有所减缓。就在满朝上下松口气之际,一场瘟疫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且殃及范围越扩越大,隐隐有渡江北上的意思,直到有一天,楚宣帝猝不及防晕倒在朝堂上。

怕什么来什么,常玉记得那日她还在跟着宫里的嬷嬷绣荷包,黄绫缎作底,上绣一只不怒自威的五爪蟠龙。

嬷嬷说龙的眼睛最难绣,一针也马虎不得,她费了好半天才绣好,交给一旁的小宫女去填充香料。又从旁裁开了一段月白锦缎,脑中浮现凤倾澜的模样,想在其上绣一枝海棠,才堪配他淡雅舒闲。

却有一干宫人慌慌张张跑来,与她说陛下不好了。

常玉想不通,明明清晨时候还无虞的父皇怎么眨眼就药石罔效了,太医神色凝重,“是瘟疫!是瘟疫!”

一片混乱中常玉反倒出奇地沉静,她拉过太医,沉声道:“你可能确诊?”

老太医仓惶倒地,身子抖如筛糠,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举国上下皆知那瘟疫来势汹汹,至今无药物可医,不幸染上的人除了等死,死了之后遗体即刻拉走焚烧之外别无他法。

可眼前倒下的是一国之君啊,干系重大,莫说是国难当头,就是在寻常,谁又敢断言皇帝的生死?

即便太医不说,常玉业已从他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顿时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不知不觉将自己嘴唇咬破,吃痛之余,她才强行拉回一丝神志。

“陈太医,你是这宫里的老人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当晓得其中利害,我父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

陈太医颤声道:“老臣知道,可……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我要你确保我父皇万无一失,你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人还是药,哪怕是凤毛麟角,我也给你寻来!”

她说着,脑中灵光一现,尖锐的指甲抠住了老太医,“陈大人,你知道……凤凰血么?”

“什么?”陈太医惊愕地抬头,一双浑浊的眼睛乍然露出贪婪的光芒。

这日黄昏,常玉踏进水月馆。

有素手烹茶于水榭,袅袅的香气里,常玉款款落座,目光掠过对面低眉敛目的年轻人,不动声色地端起他面前的茶啜了一口,微微蹙了眉头。

“茶叶虽好,水质却不佳。”遂吩咐随她而来的宫人,“你去将年前从梅蕊上收集的雪水搬一坛来。”

宫人刚要走却又被她叫住,“要最好的。”

宫人会意,领命而去。

常玉回过头,对上那双不掺一点杂念的眼睛,心狠狠揪了起来。

须臾,宫人捧来了雪水,常玉接过,不假他人之手,起身换坐到凤倾澜身侧,有板有眼地重煮新茶。

凤倾澜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

“哦?有何不同?”常玉强颜欢笑。

“你有心事。”他风轻云淡地点破,望着她,“不防和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常玉将滚烫的茶水舀进杯中,过水之后亲自奉到凤倾澜手上,“你一向通透,我现下确然有件难事,非你不可解。”

“你说。”

“茶要凉了。”她目光炯炯,不敢去看他的脸,只好盯着他的手。

凤倾澜笑笑,毫不犹疑将一杯茶喝得干干净净,“现在可以说了?”

常玉目光无处可逃,只好从他的手移到自己手上,蘸着茶水在几上漫不经心胡乱画着,不答反问:“我知道倾澜不是凡人,是在我把你带回宫的第三日,太医说你脉象奇特,我却没有多想,直到你身后长出了翅膀。”

“当时神志含混,吓着你了,对不住。“

当时常玉确实吓坏了,但她没有声张,默默从一侧的梳妆台上抄起一支簪子,胡乱挥舞中划破了凤倾澜的脸颊。

凡间的器物自然伤他不了,伤口很快自愈,完整如初,却有一滴血顺着他脸滴到了地上。顷刻间,一株嫩芽顽强地从地砖缝间钻出,生长,拔高,舒展了叶子,开出一朵小花。

“……”

常玉常听嬷嬷们说万事皆有定数,那么她当时选择了替他保守这个秘密,是不是就是为了今天,为垂危的父皇换来一丝生机?

她定了定心神,道:“我想向倾澜讨一样东西。”

“好,给你。”

常玉讶异,“你还没问我想向你要什么东西。”

凤倾澜笑笑,眼底似有星辰跟着闪烁,“只要不违悖本心,我没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正好我也该回去了,就当还你搭救的恩情罢。”

“你还是要走?”

“常玉,我本无意于人间逗留,耽搁这许久,是因为你……”

“可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陪我看过春华秋实夏蝉冬雪,再说你为何不能在人间久留?多少故事传说里,仙人明明也是可以留在凡间的!”常玉打断他,神情激愤,“你说话不算话!”

凤倾澜无奈地看着她,怎么就被这个凡人小姑娘赖上了呢?开始说好了只留一个月,接着是两个月,四个月,一拖拖过了大半年,若他是十一那样的厚脸皮,怕是早就一走了之了。

他道:“但凡是眷留在凡间的仙者,乃是因为他们对这人世间有贪恋……”

“难道你没有么?难道我不是么?我为什么不能是?”常玉连珠炮似的追问,逼得凤倾澜几乎没有思索的空隙,他蓦然沉默,惊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只是他的沉默看在常玉眼里,又是另一番深意。

常玉直至此刻才开始彻底心灰意冷,面上又恢复纯真的笑,再斟一盏茶,“也罢,仙凡有别,我知道不能强求,你喝了这杯茶,我放你走。”

她固执地擎着手。

他只好将那盏茶一饮而尽,不出须臾,突然眼前一黑,他微微蹙眉,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甩甩昏沉的头。

常玉的脸在眼前放大,“方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凤倾澜吃力抬头看她,眼前模糊一片。

“你……”他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目光中混杂着的不解与哀痛之色几乎将常玉淹没。

常玉偏过头,扯过他的手腕,将一柄利刃飞快割下去,顿时血流如注,凤倾澜立时低吟了一声,本能地往后挣动。

可伤口愈合得也十分快,她割了七八次才攒足了小半碗血,递给身后等候多时的老太医。后者看看凤倾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常玉往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去配药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老太医连连点头,捧着巴掌大的小碗,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等等。”常玉叫住他。

太医回身。

“那个什么‘噬魂’,喝了真的对身体没什么损伤?”

“殿下放心,‘噬魂’是老臣祖上传下来的药方,原本是为先祖皇帝斗兽捕兽之用,无色无味,服了只会摧毁猛兽的意志,令其浑身无力,于身体无害。”

“最好是这样,另外,取血炼药之事,你知我知。”

“是。”太医顿了顿,“只是凤公子非寻常异兽可比,药力下去得定然快,届时若再次取血,老臣怕他不肯配合,那样殿下一番心血,岂不是前功尽弃?”

“还要取?”常玉怒道,“你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息怒,凤凰血此等神物老臣也只是在孤本残页上看过一二,实在是没有十足把握,为了陛下的龙体,为保万无一失……”

常玉知道自己受骗了,可是已经踏出了第一步,断无回头的余地。

凤凰血的奇效之处她是亲眼见过的,陈太医虽为人狡诈,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医圣手,除了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她真的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于是常玉不耐烦地摊手,老太医毕恭毕敬地献上一个药包。

“这个怎么用?”

“和水冲服,每日一次。”

常玉点点头,随手扔给一旁的鹊荷,“按照陈太医说的做。”

继而回头,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戾色,对太医道:“你最好别想着耍什么花招,想想你父母妻子乃至九族。”

太医胆战心惊地去了。

常玉扶起瘫软在地的凤倾澜,握住他因为疼痛而战栗的手,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在那张色若皎月的脸上,喃喃道:“对不起。”

当天夜里便传来陛下病情好转的消息,可是不够,远远不够,那么一小碗血不足以让陛下恢复往常。

太子年幼,常玉只得一面主持朝政,一面看着陈太医日日从凤倾澜身上取血。

直到这一日,陈太医对鹊荷道:“‘噬魂’无需再用了。”

鹊荷明了,一个人身上能有多少血,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看着床上之人枯败的脸色,哪怕是不用药,他也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了。

鹊荷大着胆子道:“陈大人,你为何要欺瞒长公主?”

“你说什么?”

“凤公子身上的血跟人不一样,并没有再生能力,你们是在用他的命续着陛下的命,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公主?倘若有一日公主知道了真相,你叫她如何自处?”

陈太医脸色一沉,“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向左右递个眼色,两个药徒立时上前,一个缚住了她的手,一个堵住了她的嘴。

鹊荷不曾料到他们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行凶,惊惧地瞪看着陈太医拔出了匕首,满脸阴鸷地挥向自己。

电光朝露间,陈太医腕上一阵剧痛,匕首不由脱手。

“谁?!”

风起帘动,一只手掀开细纱帐,本该昏睡中的凤倾澜强撑着半靠在床头,指尖凝聚一点微光,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7

与此同时,巍巍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炸开了锅。

眼看着入冬,疫情仍没有根治之法,每天都在死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位于大楚南侧一直蠢蠢欲动的大梁正式向楚下了战书。

何谓天灾人祸,这就是了。

常玉焦头烂额之际,忽听宫人远远一声唱喝:“皇上驾到——”

那个明黄身影健步如飞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一瞬,常玉连日以来苦撑的心防终于决堤,下拜之时忍不住带了哭腔,“父皇……”

楚帝虽已近中年,又大病一场,但威严气韵不减,大手将常玉一揽,“我儿受苦了。”

靠在父亲厚重的胸膛,常玉才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她忽然想起了凤倾澜。

转身请辞的刹那,楚帝在她身后道:“对了,那个凤倾澜……”

常玉刚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是异类,你可知道?”

“父皇……”

“但是念在他的血尚有用,朕可以留他一个全尸……”

常玉拔腿就跑。

8

凤府中,常玉忽然神情痛苦,眉头紧蹙,大概是到了生命中最不堪的一段记忆。

大雨倾盆,城中央竖起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陈太医亲自给凤倾澜戴上了镣铐,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家祖谱中有载,约莫千年之前,九州大地瘟疫横生,六界动荡,有一凤凰协冥王普济苍生。上苍感念其功德,赐七窍玲珑心一颗,可活死人肉白骨,食之可长生,那只凤凰是你吧?

“先祖当时只是一位赤脚大夫,有幸瞻仰过阁下真容,至死难忘。阁下的画像至今还挂在我家宗祠中,公主带你回来的那一日,我就认出你来了。

“我苦心钻研大半辈子制掣仙人之法,天不负我,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凤倾澜艰难地靠在笼子里,闻言抬头,眸中怒火涌动,“是你……”

“不错,是我。”医者圣手,善恶只在一念间,既能救人,为何不能杀人?“这帮蠢货,竟从始至终都未怀疑过,为何这场瘟疫来得毫无征兆?”

陈太医说到这里,再难掩心中得意,一改先前老态龙钟,在大雨中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而不远处,冒雨前来取血的病患亲属已经排起了长龙。

皮囊是高矮胖瘦、俊丑不一的形形色色,手中捧着的容器是各式各样。然而脸上的麻木是一样的,眼中的冷漠是一样的。

打头一人是个白面书生,一身平凡粗砺布衣,陈旧却干净,多少个夜晚点灯熬油,苦读圣贤书,烂熟于胸的善仁义,平日里一定是亲和友善,连杀条鱼都不敢。却一步一步走到笼子面前,拉起了凤倾澜的手臂。

凤倾澜睁开眼睛看着他,那样纯澈的一双眼睛,映着他的自惭形秽。

他嗫嚅半晌,无地自容地道:“对不……对不住,我母亲染了瘟疫,我也是没有办法,求神仙成全。”

小刀举在手中,迟迟下不了手。

他身后的屠夫等得不耐烦,一掌拨开书生,“磨磨蹭蹭干啥呢?怪不得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别把他当成个人不就行了?!我先来,看好了。”

他一边粗暴地拉开凤倾澜的衣袖,将那瘦弱苍白的手臂暴露在雨中,“那啥,婆娘病得下不了炕啦,两个娃都小,没了娘不成。反正你是神仙,割个口子又死不了,你的血要真能救回娃他娘,俺给你立个长生牌位,天天给你上供!”

说着手起刀落,凤倾澜整个人都剧烈地痉挛起来,偏生手脚都被死死铐着,半点挣脱不得,只能从喉间溢出一声徒劳的呻吟。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人胆子便也大了起来。

“我爹是家里的顶梁柱,没他不行。”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着他养老呢。”

“我和我夫君才刚成婚,我不想当寡妇。”

……

一个接着一个,一刀,两刀,三刀,十刀,一百刀……

每个人都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每个人都是弱者。

你是神仙啊,那么高贵那么强大,救苦救难不是应该的吗?

人们端着滚烫的血兴奋而去,没人注意到被千刀万剐的人眼中弥漫的痛楚和虚弱的呜咽。

人越聚越多,因为伤口会愈合,所以越割越深,血越流越少,后面的人开始着急起来,怕轮到自己血就没有了,碍于官兵在旁不敢一拥而上,只好不断催促前面的人。

“快点啊,等着救命呢!”

“少弄点少弄点,我的碗还空着。”

前面的人被催促,下手便越发不稳,这一刀伤口未愈,下一刀已经迫不及待地切了上来。

到了最后,凤倾澜瑟缩在角落,身上全是一道道皮肉翻卷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偏意识异常清醒,面前的人让他求生不能,一颗玲珑心使他求死不得。

被两个侍卫拉住的鹊荷几乎把喉咙喊破。

“停下来!求求你们停下来!你们看看他!他也会痛!他跟我们一样,也只有一条命,求你们了!”

所有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愤恨地将目光钉在罪魁祸首身上,“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公主不会放过你的!”

陈太医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他身上偷偷取血救你弟弟的好事!都是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假清高?!”

“……”鹊荷顿时哑口无言,是啊,谁没有私心,她也不过是千百个刽子手中的一个。

陈太医想继续教训她几句,忽然凤倾澜身上大放异彩,他心头一喜,再顾不上别的,抛下鹊荷奔到笼子前,瑰丽的光芒正是来自凤倾澜的左胸膛。

他眼含狂热,从侍卫手中抢过一柄刀,一把将凤倾澜从地上拖了起来,“哈哈哈,大功告成了,果然放干你的血,玲珑心才能真正起作用,只要吃了你的心,我就能长生不……”

他的话戛然而止,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胸前的羽箭。

常玉跳下马,手中长弓撑满,第二支箭蓄势待发,却给一只手握住。

“够了常玉!”楚帝喝道,“让百姓来取血回去治病是我的意思,你难道连我也想杀了么?”

他将她箍得更紧了些,低声嘱咐一旁的宫人:“让百姓们继续。”

话音刚落,常玉就持刀逼在了自己脖子上,鲜血顺着雪白的刀刃缓缓而流,她冷冷地看着楚帝,眼神陌生得令他生出一后背的冷汗,“你再敢动他一下试试,我绝不独活!”

楚帝不由悻悻松了手,由着她打开了铁笼。

大雨将地上散乱的血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凤倾澜安静地躺在地上,除却眼角一点殷红和一颗泛着七彩光芒的胸膛,再无半分活气。

“倾澜。”

他睁开眼睛,曾几何时常玉是那样喜欢他的一双眼睛,里面永远有一潭清澈的泉水,望之使人宁静,但如今那泉水已经干涸,只剩两个空洞泉眼,攀附着令人绝望的死寂。

“倾澜。”她向他伸出手。他却瑟缩着往后退,带动手上锁链哗啦作响,他在怕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他的禁锢,换来的是他更加恐惧的避让。

9

“对不起对不起……”巨大的梦魇将常玉彻底笼罩,记忆里残存的痛楚历历在目,她终究不能解脱。

故渊将手撤了回来,其余之人也是默不作声,整个室内只剩常玉闭着眼睛无意识的抽泣声。

半晌,凤倾澜终于忍不住,深沉地吸了口气,仍旧不能从方才修罗场般的幻相里回神,“怎么会……这样?”

他也听说有愚昧之人迷信人血馒头,声称吃了能治病,可是听说来的跟亲眼所见终究是两种感受。

他看着面前的三个神族,一瞬间惭愧地低下头去。

却见池鱼重新祭出了刀,面无表情朝着常玉而去,凤倾澜没有多想,抢着挡在常玉面前,叠声道:“她已经知道错了,放过她吧。想来她这百年来也不好过,残存一念混沌度日,到最后就算忘了自己是谁,却没有忘记拼命护着与那位仙人先辈同名同姓的在下,看见故渊仙人的真身,也要赶上去护着,大概在她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欠那位凤凰前辈良多罢。”

“呵,是吗?”池鱼冷笑道,“凤公子就不好奇,她一个凡人是怎么活到至今的吗?”

凤倾澜一愣。

身旁碧羽偷偷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就别管了,世人无知,凤凰血是他们断断消受不起的,那些喝了血的世人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你看常玉如今的样子就知道了。”

“你的意思是……”凤倾澜不敢相信,“常玉她……她也喝了……”

“那场瘟疫何等厉害,要不是她也喝过凤凰血,又怎么能活到现在?”池鱼没好气地道。

“可即便是如此,想必她当时也是有苦衷,而且蝼蚁尚且贪生,人岂有不怕死的?就算她当时做错了什么,如今这么些年也吃够苦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仙人就饶她一命吧。”凤倾澜道,他轻轻揽住抓着自己衣袖的常玉,叹了口气。

池鱼还想说些什么,被故渊制止。

故渊对凤倾澜道:“人是你捡回来的,自然由你做主。”

凤倾澜感激不尽地应下了。

10

三人出了凤府,池鱼忽然问故渊:“你不会没看出来吧?凤公子是凤倾澜的转世。”

故渊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还不阻止他们在一起?这个常玉祸害了他一世还不够么?”

“有些事情,便是你我也无能为力,比如说世上各人的姻缘,就算阻止得了一时,也阻止不了生生世世,又何必多此一举?”

“有道理,就像我和你,难以置信我就这么被你说服了。”池鱼偏头看着故渊,“怎么办?我又想亲你了。”

故渊:“……”

惨遭遗弃的碧羽跟在身后强烈刷了一波存在感,“两位主上,我还在这里呢。”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凤公子一表人才的,我怎么感觉我失恋了?需要爸爸的安慰才能好起来。”

池鱼神女的四十米大刀又要藏不住了。

看着两人嬉闹远去,故渊悄然止步,消失在了空气中。

百年前的楚国上空,伴随着一声长啸,又一只凤凰飞降,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带来的骤风掀翻了在场一干人,随后那双翅膀敛去,原地化成一个身着白衣、手带青龙腕镯的年轻人。

骤雨初歇,人群四下逃散。

巨笼中奄奄一息的凤倾澜睁开眼睛,对他微微笑了笑。

众目睽睽之下故渊冷漠地走向巨笼,路过陈太医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手一抬,尸体立即化成齑粉。

他拆开笼子将凤倾澜抱了出来。

人群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位母亲,她狼狈地跪在地上,全身湿透,怀中护着的襁褓却是干净温暖,幼童的脸自襁褓中露出,带着两坨诡异的晕红。

妇人撕心裂肺地求:“我求求你了神仙,我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故渊面无表情地绕过她继续走。

袖子却被轻轻扯了一下,故渊低头,“还要救?”

凤倾澜的声音几不可闻,“稚子无辜。”

故渊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他纵有操纵时空变换之能,有些既定的事情却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他尽可能地将凤倾澜抱紧了些,却阻止不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前辈,我兄长家里有个孩子,名唤凤宸,自小患有心疾,小小年纪十分可怜,你可否将我这一颗心……”

“好。”故渊应下,“我送你入轮回。”

“作为报答,前辈可从我这里抽取一缕魂魄留作己用。”凤倾澜疲惫到极点,眼睛数次合上又睁开,目光却是向着一个地方。

那里站了一个神魂落魄的常玉。

“来世,”故渊在他耳边轻声道,“来世你还会再遇见她。”

凤倾澜闻言,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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