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海浮世,大荒之北。
大地龟裂干涸,经年寸草不生。
黄沙肆虐间,隐约可见上空弥漫的死气,黑沉沉覆了方圆千里。
人走狂风中,举步维艰。
不知走了多久,一道旋风突兀地出现,从风眼中盘旋而出一个面如青鬼的女子。
她上身近乎赤裸,轻薄的黑纱之下只见道道黑色斑纹在她身上若隐若现,从青色的脖颈蔓延至前胸乃至臂膀,每闪现一次她脸上神情便痛苦一次,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未等故渊近前,她已迫不及待地凑上来,冰冷细长的手指如蛇一般抚上他的脸,目含贪恋,“啊,活人的气息。”
多久了?是一万年还是一千年?在这里时间也变得可有可无,只是骨子里那股阴寒日积月累,越发挥散不去。
故渊在她不管不顾将手臂也缠上来之前,面无表情退开少许,冷漠地拂开她的手。
女子一愣,继而笑了,“上神还是这般绝情,不过也对。你千年以前从我这里取走一粒‘怙恶’树的种子,仗着自己有枯木逢春之能,生生用自身血肉填喂成了一棵因缘树,并哄骗得身边众人团团转之时,我便晓得你绝不是那等心肠软弱之辈,只不过你再是不肯示弱又有何用?”
指尖在他眉间一点,“你活不长了呢,上神,你那些至交好友可知你如今只是一点强撑着不肯散的元神?你身为四方神之首,却妄动邪术起死复生池鱼神女的神魂,他们又知不知道?”
故渊淡淡地道:“不劳天女费心。”
“天女?好久没人这么称呼我了,上神还是叫我萦姝罢。”女子呵呵一笑,“你瞧我如今这副样子,满身毒咒,人不人鬼不鬼,被亲生父亲亲手封印在这天地不应之地,永无出头之日,哪还配世人称一声‘天女’?”
“我来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萦姝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故渊点头,漠漠风沙掩映他一副面孔不见丝毫血色,“这是我千年前允诺你的,作为那颗种子的回报,如今我来践约。”
萦姝深深吐出一口气,“你可知道我身上这些……”
故渊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
灵枷咒,原本是罪大恶极之人身上才会有的报应。滔天罪孽加身,一遍又一遍,锥心蚀骨,疼痛终日如影随形,直至这些怨毒生成磐石一般的硬壳将有罪的人层层包裹,人身永失,万劫不复,非元神寂灭不能解脱。
此咒不可消不可褪,被施咒之人若要解脱,除非有人自愿代替他承受那些如同附骨之疽的痛楚,将灵枷咒过渡到自己身上。
萦姝苦笑道:“并非我这些年走不出去,父亲他在此地设下的封印也不是牢不可破,而是我带着这一身枷锁般的毒咒,走到哪里都是身处牢笼,并没有什么区别。你现下虽然同往日相比差了许多,但你若是要毁约,我也不能把你怎样,你何必……”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九十九颗‘不悛’果,哦不,是硕果,上神还有几颗未竟?”
“只剩你最后一颗。”
“果然,我就晓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萦姝道,“上神你可想好了?灵枷咒一旦缠身,你也许就走不出这北大荒了,况且你若是把我放走,你自己也罪责难逃。”
故渊一言不发地朝她伸出手。
天旋地转,走石飞沙。
两掌相抵,萦姝身上遍布的黑色符咒似是嗅到了新鲜的养料气息,瞬间活跃起来,争先恐后顺着故渊的手掌往他身上涌去。
与此同时,东方越山,一道冲天火光蓬勃而上,映红了半边天空。碧羽着急忙慌地顺着源头寻了过去,看见原本浓荫蔽日的因缘树如同着了火一般,由里到外烧了起来。
“咚!”“咚!”“咚!”……粗壮的树干传来心跳声,舒展的枝桠有力地跳跃着,似有了脉搏,须臾,古老的树干像小鸡破壳一般出现一道裂缝,接着又是一道。
随着树的“燃烧”,缝隙越来越大,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紧接着是头,身体,腿。
碧羽失声叫道:“池鱼……神女。”
从树中走出来的女人有着一头长及脚踝的黑亮青丝,面如银月,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微阖的双眸睁开来,目如点漆。
她抖了抖银杏叶一样金亮的繁复衣裙,扫视望风而来的众人一眼,绽开一个露大白牙的明亮微笑。先是上前给了望着自己泫然欲泣的南荼一个大大拥抱,再是给了一脸“老子也不是很在乎”的昼北一拳。
然后化了一柄大砍刀出来,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勉强顺手,才往肩上一扛,转向碧羽,问道:“故渊呢?你叫他出来,我要砍死他。”
2
冲天的火光在北荒也看得见,萦姝眼睁睁看着故渊露出了一整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不由感慨万千,“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恭喜上神得偿所愿,从前总听闻上神一手栽培了池鱼神女,究竟她有什么异于寻常女子的长处,使得上神对她情笃至这种地步?”
“你们都错了。”故渊心情一变好,话也多了起来,“没有池鱼,就没有故渊。”
萦姝摇头表示不解,灵枷咒一除,自身灵力呼呼回涨,她乐得一身轻松,无暇纠缠旁人的恩怨纠葛,活动着手腕道:“那我就先走了。”
故渊点头,将自己的长袍披轻柔地披在她身上,“记得你答应我的。”
“自然。”萦姝回头,妩媚一笑,“只是千万年来我在这里受的苦,总归也该叫他尝一尝。”
她拢紧他的外袍,在云沙泱莽中渐行渐远。
3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长久得叫人模糊了年岁,她只记得当时坝上花开澹荡百紫千红,春光明媚。
黄帝的小女儿,生来便是掌控五谷草木,祁佑世人风调雨顺的天选之女。
她带着祥瑞出生,撒下一粒花种,有缘之人得见,便可心愿达成。
她脚步轻盈穿过花丛,穿过柳陌桃蹊,花繁滚滚压得枝桠倾斜,雪瓣垂落之处,站着她的心上人。
“疏均!”
花影重重,辉映那人身姿挺拔眉目如画,眸子深处,明光潋滟,温温柔柔衬着她。
她一见他一身戎甲便皱了眉头,“你又要随父亲去打仗了吗?”
他点头,“蚩尤叛军攻下了冀北,眼下情势险峻,王上不得不亲自出征讨伐,我得一同前往。”
彼时她不过是柔弱的女孩家,最大的期许是家人平安康宁,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还未曾挣扎于命运爪下辗转不得,因为没苦过,所以不知人间疾苦。
她抓着心上人的衣袖恋恋不舍,他轻轻挣脱,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绢帕。
“王上命我协同仓颉大人创造文字,已到了收尾阶段,只有这两个字我私心没有整理在册,它是我独有的。”
粗糙的绢帕展开来,两个小字弯弯绕绕,她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好奇。
他便失笑,握住她手,将帕子周转过来,“要这样看。”一字一字指给她,“萦、姝。”
后世将有千千万万个文字,只因为她,这两个字在他这里便与众不同,是要放在怀里妥帖珍藏的。
她怎能不解其意?双颊晕上两朵红霞,胜过世上最好的胭脂。
她摸着自己的滚烫的脸,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低语,说待他归来之日,问她可愿做自己的新嫁娘。
次日她便央着母亲去欧丝野采集最好的蚕丝回来织布,一针一线密密缝,暗藏了多少少女的欣喜在其中。
春祭之日她试穿新制成的衣裳,在田野上跳舞。
偶遇了一双神祇巡游至此,那时候世间不似现今这般人心不古,山海浮世没有人拒世人于千里,常有交界处的浮世子民与世人交往。
那些巨人国的小孩子往往七八岁便有两个成年世人摞起来那么高,他们同世人的小孩子一处玩耍,拿家乡随处可见的各色宝石换山海浮世稀缺的糖果。
后来世人贪婪,既觊觎山海浮世取之不竭的宝藏,又忌惮他们力量无穷,怕他们来抢夺自己的地盘。
何况浮世子民往往面貌迥异,世人眼界逐渐狭隘,与自己稍微不一样的便要视为异己妖邪,但凡碰上了总要喊打喊杀。
不知道有多少无辜浮世子民枉死于无知世人之手,四方神震怒,才隔离了山海浮世,禁止世人再与之往来。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萦姝在的那个年代,运气好,世人也可见到再高阶一些的神祇,比如性子跳脱的司秋女神——池鱼。
只要见到了池鱼,总能再见到紧随其身后的故渊。
他常持一把玄鹤春伞,不疾不徐跟在池鱼身后,保证池鱼的每一次回眸,都能够看见他。
池鱼最爱赏心悦目的美人,看见跳舞的萦姝,便有些拔不动腿,直到故渊上神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来捂住她的眼睛,打算将人圈走。
池鱼挣扎着从他的臂弯中跳出来,得知她身上那件素白的衣裳是为自己做的嫁衣,打量她许久,觉得不够喜庆,于是要送她一件礼物。
恰好漫山开遍了绚烂夺目的凤尾花,她脑中灵光一闪,手指微动,萦姝的裙摆在微风中飘浮片刻,转眼鲜红似火,衬着少女姣好的面庞,明艳动人。
别的姑娘后来见了,纷纷效仿,也拿凤尾花汁染布做嫁衣,后世才有了越传越广的大红喜服。
那样绝美似火的颜色,连神看了也动容。
池鱼缠着故渊要一场依着世俗操办的婚礼,她说她也要穿大红的衣裳,做他最美的新娘。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提,过后自己都忘了,当然也无从记起故渊始终记得这个约定,很久很久以后,他果真还了她一场婚礼。
那时她前尘往事皆不知道,投生一慕姓富户人家,唤作芷菲,而他化名重染,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纵使命运依旧多舛,他也没想过要负她。
4
嫁衣做好那一日,黄帝带着众将士铩羽而归,人人脸上愁云惨淡。
原来蚩尤召唤了风伯雨师,降大风大雨数月不止,自冀州伊始,华夏大地已是伏尸百万。
众人束手无策,日夜不安。
她无措地坐在心上人身侧,终究是没能把那一身鲜红的嫁衣拿出来给他看。
直到一个傍晚,不知道疏均同黄帝商量了什么,黄帝再出来时,神情喜忧参半。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最小的女儿身上,重重一叹。
萦姝心头忽地不安,下意识握紧身边心上人的手,疏均回了她一个叫她安心的眼神,什么也没有说。
他带她看日落,看星空,并肩等着太阳升起来,黎明时分她终于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就连做梦也带着香甜。
再次醒来时,她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浑身贴满了符纸,高架于祭台之上,脚上堆满了柴薪。
年迈的巫祝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祭台下站着她的父母兄弟姐妹。
还有他。
她终于感到害怕,极力想要挣脱桎梏,望着他,话音里带了颤抖,“疏均,救我,救我……”
他漠然地看着她,接过巫祝递过来的火把,不带一丝犹豫地点燃了她脚下的柴薪。
熊熊烈火顿起,她张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为什么?!为什么?!”
曾经她是多么依赖他,信任他,她满心满眼等着嫁给他,要与他白首不相离。
可也是这个人,亲手将她推向了深渊。
那是轩辕族不外传的秘术,寻一个命定的天选之女,业火加身,可煅炼出一枚旱魃。旱魃所到之处,大水不出,干旱千里,是对付蚩尤最后的武器。
她被自己至亲至爱制成了一枚武器。
怀着无尽绝望,在被大火彻底吞没之前,她拼尽最后一丝意识,冲他吼:“我恨你!”
原来在前一晚,他们就已经决定好了这个计划,独瞒着她一个,疏均对黄帝说点火的那个人须得是他,旱魃生前恨意越深,制成以后威力就越大。
他深知她的软肋在哪儿——活着的时候她有多爱他,死后便有多恨他。
……
萦姝最后的记忆到此为止,等自己再次恢复了意识,她已带了满身灵枷咒被黄帝亲手封印进了山海浮世,他们说她嗜杀万千世人,恶业难抵,往后余生只能囚禁于北大荒,永世不得复出。
然而她总有不甘,此后陆续听说女娲大神在世间创立封神榜,凡有大造化者皆可免去轮回之苦,立阶封神,比如她的父亲,如此仓颉叔叔,想来他如今也该是个半神了。
她想问问他,将丰功伟业凌虐于一个女人的爱之上,他可曾有一日觉得后悔。
只要他说有,只要他说,她便自愿归入山海浮世,将爱恨都放下。
从头到尾,她不外乎想要他一句对不起罢了。
这样想着,眼前一座仙邸祥云缭绕,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5
是久违的熟悉面孔,长者慈祥的面目经年不曾变过,只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骤然狰狞,“你是怎……怎么出来的?”说着蓦然明白过来,大惊失色,“是故渊……他……他怎么敢……”
她站在云阶上轻笑,“父亲将女儿抛弃的那一刻,可曾想到我还有回来的这一天?”
狂风卷着滚滚沙尘在她身后暴涨,铺天盖地地逼近,“是时候将这旧账算一算了,”她原本漆黑下去的眼珠再次猩红,厉声道,“他在哪儿?!”
6
山海浮世,热闹过后众人纷纷散去,池鱼以刀杵地,撑着胳膊看姗姗来迟的那个人。
还是记忆中那副温润淡雅面孔。
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中闪过,慕芷菲,岁秋,重锦……乃至那个她被刺穿心脏的瞬间。
想到这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此人是个神经病,挥刀朝他砍去,刀刃怼到了脖子根到底还是下不去手,那头不知何时苍白了的长发太过于扎眼。
池鱼甩手扔了刀,一把勾住了故渊,猛然吻上他的唇。
唇齿相依,缠绵悱恻。
故渊一言不发,揽在她腰间的手上下游走,加深了这个吻。
吻着吻着池鱼却察觉出不对来,手一伸把大砍刀重新倒提,将故渊逼退几步,面色如霜,“你不是故渊,你是谁?!”
“故渊”原本温和的神情骤然狰狞,桀桀一笑,并不准备跟她纠缠,化作一道黑雾迅速隐去。
池鱼:“……”
她站在原地掐了掐自己的脸,深度怀疑自己还没醒彻底,半晌反应过来,发自肺腑感慨了一句:“我靠!”
气势恢宏地将自己的权杖请出来,往地上一砸,震得大地都跟着抖了一抖,喝道:“白虎!”
一只脊背生翼的吊睛巨虎从天而降,如大猫一般亲昵地要来舔池鱼的脸,被池鱼一把推开,“先别忙着卖萌,给我追上去!”
白虎“喵呜”一声,顺从伏地,等着池鱼在自己背上坐稳,展翼冲天,径直朝着那道浅淡得快要看不见的黑影向北方一飞而去。
轰隆隆的震动在此时响彻天地,池鱼险些从虎背上掉下来,她望着天边升腾起黑压压的阴云与龙卷风,眉头忽然紧锁。
结伴离去的南荼和昼北也不约而同停下,抬头望天一阵,南荼最先反应过来,“那是……旱魃现世?我擦谁把她给放出来了?疯求了吗?”
昼北难得地沉默了一次,将权杖祭了出来横在胸前,径直向着北方拔足狂奔。
南荼被他此举搞得也无端发毛,抿嘴跟了上去。
北方大荒,风沙犹自寒。
一道巨大的旋风在沙地中央盘旋,黑影追到这里便没了踪迹,显然是故意引她到这里来的。
池鱼跳下虎背,警惕地靠近风眼,待看清了其中那个安然打坐的身影,心立即揪成了一团。
“故渊……”
那人闻声狠狠打了个哆嗦,缓缓睁开微阖的双目,看着她。
池鱼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忽然身后两道光芒并临,南荼与昼北全身戒备,望着故渊,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愤怒,“故渊,旱魃为什么会突然冲破封印?”
故渊面无表情地道:“是我放走的。”
“……”昼北道,“任性也要有个度,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权杖一指雪光直冲天际,遇水成冰,眼看他就要向着旱魃的方向追上去,却有人比他更快,堪比利刃的柳枝拦在他前面,将凝固的冰晶击了个粉碎,故渊从暴风眼中跳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昼北的脸陡然阴了下来。
南荼见状,双目漫上赤红,火红的衣裳无风自动,从她的背后,延伸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将她慢慢带至半空,她摸摸自己由黑变红的头发,仔细看去,每根发丝上都有一株跳动的火苗。
夏神属火,南荼将一张焱火弓拉满弦,对准故渊,“虽然你是我上司,但是你别忘了当初父神母神创立山海浮世,原本就是为了让四方众神互相制衡,若你非要执迷不悟,我不介意跟你打一架。”
“别费这个力气了。”故渊看也没看她,“你打不过我。”
“那可不一定哦,”风拂起夏神自信飞扬的红发,“春属木,火好像克木。”
南荼的话音还没落,故渊就道:“我修过水系法术。”
南荼:“……”
故渊:“池鱼的土系法术是我教的。”
南荼:“……”
故渊:“金系我也……”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南荼缓缓落地,死盯着他的眼神犹如学渣看学霸,尴尬地收了神相变回人相,“我是来搞笑的行了吧,大家好歹相识一场,你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总是要闷声作大死吗?”
故渊无视她的不悦,平铺直叙道:“她答应过不会再造杀业,一日以后自己会回来,你信我。”
昼北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指望旱魃有人性?你的脑子是跟着池鱼当初一块死了吗?”
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池鱼道:“我信他。”
南荼和昼北齐齐回头看着她。
“我信他,”池鱼又重复了一次,“但是故渊,”她望着他的背影道,“你为什么迟迟不敢回头看我?”
她一步一步靠近他,“我回来了,第一眼却没有看见你,你呆在这个鬼地方,是不想看见我,还是因为你……暂时回不去了?”
良久的哑然无声,故渊终于背着她开口,“我……”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池鱼打断他,“我想知道你一千年前为何要杀我?既然杀了我又何必巴巴修补我的元神?我的魂魄入了凡世轮回,你还跑去撩我,还有,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是谁……你看着我好吗?毕竟我温柔的时候真的不多,你稍微珍惜一下。”
故渊回头,看着她。
“上面的问题都不想说?不能说?还是二者都有?”
很久,故渊点头。
“我还能信你吗?”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那么好吧,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池鱼深吸一口气,“你还爱我吗,故渊?”
7
“他早就死了。”老者道。
黄沙已经埋至他的脖子,他丝毫未曾反抗,或是反抗不能,或是不想。
他慈祥地看着她的小女儿,“萦姝,是父亲对不起你,但是我未曾后悔当初的决定,”他费力地抽出手来,掌心融光点点,“这是封印你时,为父求故渊上神从你那里取走的记忆,为父……想着,若是没有那一段记忆,你或许会过得更痛快些,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吧。”
萤光围着她飞舞了一阵,忽然分散开来,在漫天的黄沙风暴中,慢慢凝聚成一个熟悉的透明轮廓。
萦姝呆呆望着它,似痴傻了般,颤颤伸出手去,岂料那些记忆一碰即碎,不可抑制地融入了她的身体——
一个青面獠牙、双目赤红的旱魃从灰烬里艰难地往外爬,如地狱遣还的女罗刹。
身上还有余火未燃尽,浓烟伴着肉烧焦的腐臭味不断从她身上传来,然而她无知无觉,没有痛也没有泪,不生不死不灭,连意识也被巨大的恨意蚕食干净,六亲不认,只闻着血香,逢人便咬。
惨叫四起,只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不闪不避,任由她一口咬进了自己的胳膊中,拼命地吸吮,身上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逝,他低头温柔抚着她所剩无几的头皮,泪水滴在她脸上,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起。”
人们后来不得不把她关进笼子里,除了疏均,无人敢近前。
他隔着特制的牢笼,像往常一样给她穿衣,给她喂饭,替她梳理新长出来的稀疏的毛发。
上战场那日也是他带着她去的。
他和她,对面是千军万马。
他慢慢打开了笼子,将自己的脖颈主动暴露在她的獠牙下。
出来之前黄帝于心不忍,他拍着他的肩膀宽慰他,“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孩子。”
疏均全身上下已经被旱魃咬得没有一块好皮肉,众人都看得出来他也不过凭着最后一口气极力活着罢了,他淡淡笑着拒绝了黄帝的好意,道:“嗜杀是她成为一个真正的旱魃最后一步了,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她第一个祭品,因为……她爱我,而我也爱她,她受了这么多的苦,我又怎么可能抛下她独活呢?”
他说这话时,眉宇淡淡安宁如昨,没有一丝不舍与惶恐,怕是从亲手点燃那堆柴薪时,便早已决意要同她一起去了。
于是冀州那片因着旱魃出现而迅速褪去的洪水大地上,一个年轻人抱住了一头怪物,看她的目光却仍是如同看着自己的爱人。
细细的血珠沿着雪白的衣襟滚落,那头叫做旱魃的怪物在咬断他脖子的刹那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泪。
那天旱魃浴血而归,惊吓了无数部落里的世人,她无知无觉,右手却下意识紧攥着一块被血浸透的绢帕,上面“萦姝”两个字格外清晰。
杀戒一开,就回不去了,她再也不是福星天女,再也不能够种出馥郁花朵,自她脚下泥土延伸出来的,是一棵棵邪灵横生的“怙恶”树,她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先是开始吃起牲畜,再是人类。
直到天怒人怨,黄帝不得不用灵枷咒将她锁了,将她封印于世间之外的山海浮世。
这才是全部。
黄帝惊讶地看着眼前的面容可怖的旱魃徒劳地张大了嘴巴痛苦地仰天嘶吼,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8
“你爱我吗?故渊。”池鱼终于得以抚上他的脸,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吻上那略显凉薄的唇,仿佛一个疏忽,他便要从她指缝间溜走了。
直到故渊微微喘息着将她推离,“池鱼……”
“别说话,”她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我先验个真假。”
然后弯了眼睛,看着那张脸从耳根慢慢烧了起来。
才满意地放开了他。
手仍旧被故渊握住,他打量着她,“你元神如今根基不稳,恐怕还得委屈你偶尔回树中住两天。”
她点头。
听他又道:“不过也不要紧,三魂七魄我替你慢慢寻一些就是了,慢慢养着总能养回来。”
她点头。
“三魂七魄还是要在世间寻,你从前总想着跑出去玩,如今也算遂了你的意,第一站你想去哪里?”
“所以你爱我吗?故渊。”
“……”
昼北和南荼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走了,只剩一只大胖老虎懵懂地伏在地上,一边聊胜于无地拿尾巴扫着风沙一边看着他俩。
一个声音弱弱地插了进来,“那个……我回来了。”
池鱼抬头的瞬间被那张挤进来的青鬼脸吓了一跳,忍住好大的冲动没一脚踹出去。
看那凶神恶煞了几万年的旱魃像个小姑娘一样委顿地蹲在地上,“我恨了他一辈子,到头来知道他死了,我这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我父亲说我既然是他的女儿,生来就是要为苍生活着的,如若世人需要,不止我,哪怕是他,也自当做好为苍生牺牲小我的准备。自从他们决定选我去做旱魃的那一刻,疏均他就没有要独活,那时候艰难,他不想负天下苍生,也不想负我。‘天下苍生’这四个字,我从前不明白,现今仍不明白,我只知这世上没有了他,无处不是牢笼。”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上神,我不走了,我走到哪里哪里便是灾难,余生我宁愿留在此处,权当不枉死这一回。”
故渊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也算明白了何谓天下苍生。池鱼,”他抬手道,“把你的权杖给我。”
“可以呀,”池鱼道,“你先说你爱我。”
“……”故渊无奈地道,“我爱你。”
“爱我就过来抱抱我。”她张开了手臂,兴冲冲地等着他。
故渊一时有些迟疑。
萦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踌躇着对池鱼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碰他的好……”后半句却在故渊不善的面色下讪讪收了回去。
迎着池鱼担忧的目光,故渊笑了笑,“我没事。”
手下动作微微一顿,他还是轻轻拥抱了她,话音里似是叹息又似释然,“真好,你回来了。”
下一瞬却毫不留情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胡闹够了么?”
池鱼“哎呦”“哎呦”捂着脑袋,眼中却是满满笑意,是了是了,这才是那个翻脸如翻书的故渊,独一无二的故渊。
她的故渊。
她与他十指相扣,摇头晃脑地道:“我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我自己用起来顺手,何况我的体质适合御土,压制旱魃还是我来比较好。”
说着,权杖点地,开辟出条通往世间的大路,对萦姝颔首道:“你去找他还来得及。”
看着萦姝消失在原地,池鱼才想起来惨遭遗弃已久的白虎,一厢往虎背上爬一厢抱怨,“白虎怎么还是这么胖?我就说孩子不能惯着,你看我离开了这么多年它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看上去凶得撼天动地,实际上乖如猫咪……
“我能不能申请换个圣兽?我想想……昼北的玄武虽然威风凛凛,但是它老说文言文,不好沟通,南荼的朱雀平日里娇小可爱,打起架来体形如山六亲不认,思来想去还是你的青龙最好。要不你把青龙给我罢,我保证不诓它吃七彩云了成不成?”
……
故渊跟在她身后,听着她喋喋不休,丝毫没有不耐烦,只是趁她不注意时拉开自己宽大的衣袖,看着手臂上隐现的符咒蹙起了眉。
四圣兽之间自有感应,青龙见白虎来了,藏不住,自发从故渊腕上退下来,在地上化回原形,守着故渊。
故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池鱼的背影,安抚地拍了拍巨大的龙头,苦笑道:“她故意什么都不问,我反而更觉得不踏实,不知道她瞧出了多少端倪,也不知道我这副身体,又能支撑多久呢?”
“……”青龙不明所以,打了个响鼻,乖巧地拱了拱他的手心。
9
“天女寻着黄泉路走到头,就是你要找的忘川河了。”鬼差边引路边道,“自我在幽冥府做了鬼差,他好像就是这里的摆渡人了,每日摆渡鬼魂不知凡几,也不爱讲话。上头看他可怜,给了个好人家叫他去投胎,他也不去,真真是个怪人。”
忘川河畔,幽冷潮湿。
蓑衣遮盖了摆渡人大半张脸,只剩小半下巴苍白消瘦,他将一叶扁舟停靠在岸,缩着手等在摇摇欲坠的小舟上,见数列鬼差押着刚拘来的魂魄往这边走。
一只青色的手搭上了他的手。
他顿住,浑身剧烈一抖。
那只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青黑的痕迹,转为细嫩的柔荑。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佳人音容犹如当年,璀璨星眸将他望进其中,道:“听闻公子在此等人?”
“……是。”
“不知公子等的是何人?”
“一个原以为再也等不到的人。”
“那你如今等到了么?”
他缓缓将那只手包进自己的手中,哽咽道:“等到了。”
注:怙恶不悛(hùèbùquān):指坚持作恶,永不肯悔改。
小剧场1
南荼:“池鱼,问你个问题。”
池鱼:“你且问,虽然我不一定想回答。”
南荼:“你是怎么那么快就分辨出反派和故渊的?在我们看来两个人分明长得一毛一样啊。”
池鱼:“嘿嘿嘿嘿。”
南荼:“看你笑得如此猥琐,我更想知道了。快说,大不了我用昼北的一个八卦跟你交换。”
池鱼:“其实简单,故渊吧……只要我一亲他,他就会开花,屡试屡爽。”
南荼:“……”
小剧场2
故渊:“昼北,你这种把眼睛长在别人脸上一样盯着别人看的做法很不礼貌。”
昼北:“那你让我亲一下。”
故渊:“?”
故渊:“这是什么你新添的丧心病狂的毛病么?”
昼北:“不是啊,是南荼那个大嘴巴说你女人说的,你只要被亲一下,就能开花。”
故渊:“……碧羽,关门,放年兽。”
碧羽:“好的主上,是口水最多的那一只吗?”
碧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冬神大人,我家主上不是谁亲一下都能开花的,这个得分人。”
昼北:“道理我都懂,但是碧羽你能不能先把这种脏兮兮的低能生物弄走?它都快舔到本神的腿上了!马上就要舔上来了!你们将来一定会为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冬神而感到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