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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泥泞中的少年(下)

小元在昏暗的室内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药物的原因,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室内的景物一时间并没能清晰地进入她的视网膜。

然而嗅觉似乎比视觉恢复得要快,在眼睛还没开始工作时,鼻子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小元激灵了一下,脑海内飞速地掠过了之前的残影——

她在楼道里慌张地询问一个过路的男人有没有见过哥哥,那个男人引她走到了楼道的拐角处,然后突然掏出一个小瓶子对她喷了一下,之后的事情她就都不知道了。

小元的心被狠狠攥了一下,尽管只有十二岁,但是和懵懂无知的同龄人相比,小元在某些方面是异常早慧的——

毕竟她妈在认识丁飞宇他爸之前就已经在酒吧工作了不知道多少年,小元记得自己五六岁大的时候曾经被她抱到腿上,很多个男人的手在她们母女二人身上摩挲。

她记得那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新裙子,但是裙子很快就被扯得不成样子。

所以,当很多同龄的女孩对性一无所知时,诸多事情小元已经见过、也模糊地明白是怎么回事。

诸多的心理活动看似恐怖又繁杂,但事实上只是在一瞬间划过小元的脑海,视线渐渐清晰后,她看到了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很难记忆的脸,说不清楚好不好看,甚至难以用很鲜明的形容词去描绘,这样一个男人可能即便在人群中生活了很久,人们也难以记得他的长相。

而当视线越过他的脸,小元突然颤抖了一下——

一共四个人,看上去都和自己差不多大。

两个女孩,两个男孩——哦不,是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只不过其中一个女孩留的是齐耳短发。

此刻那三个女孩的手脚都被胶带绑住,嘴也被封上,她们看着小元,身子不住地发抖,眼神里是感染力极强的绝望和恐惧,几乎在一瞬间就扎透了小元的心脏。

而那个男孩……小元压制住自己胃里冰凉的恶心感,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晕过去。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天空,脖子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在一边,他的上衣T恤基本上还可以称得上完好,然而牛仔裤却已经被一种可怕的蛮力扯裂了。

小元看到了他腿边的血,她想要尖叫,然而喉咙里却又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知道男孩已经死了。

男人看了一眼小元,他已经注意到她醒了,但是并没有太过在意,虽然小元的手并没有被胶带绑住,但是药劲儿还远没有过去,她现在不可能有逃跑的力气,更何况地下室的门已经被锁住了。

于是男人转过身去,看向那个短发的女孩,他往前走上两步,伸手撕掉了女孩嘴上的胶带,沙哑地说:“乖。”

短发女孩应该是已经被吓傻了,她瘫坐在原地抖成了筛糠,喉咙里因为过度恐惧不时发出咕咕的怪声。

男人看她没有激烈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他伸出手去,缓慢地扯开了女孩手上的胶带。

“听话。”他低声道,声音近乎温柔,“其实我不想绑着你。”

女孩的手被释放了出来,白皙纤细的指尖不停地颤抖,男人握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

然后他把手伸向了女孩的衣服。

原本呆若木鸡的女孩似乎在一瞬间被唤醒了有关刚刚自己旁边这个男孩是怎样死去的记忆,巨大的恐惧让她奋力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小元注意到男人的眼神猛地变了。

“为什么要尖叫?”他突然抓住了女孩的脖子,“你不愿意么?”

女孩拼命地挣扎尖叫着。

男人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小元的心随之一起颤抖,突然,她哑声道:“他不会杀你的。”

这一声微弱的声音没有引起那边状况的丝毫改善,眼看男人就要扭断女孩的脖子,小元突然用尽全力吼了一声:“他不会杀你的!”

女孩停下了尖叫,呆呆地看着小元,男人却没有回头,目光仍然在那个短发女孩身上。

“他爱你。”小元艰涩地说,“你也爱他吧?”

女孩迷茫地看着她。

“他很好,很……可爱。”小元费力地在已经不运转的大脑里搜寻着所有她认为可以让男人平静下来的词,“他不是要伤害你,他爱你。”

小元颤抖着看着男人,从男人的背影看去,他的姿势由刚刚的剑拔弩张微微松懈了一点。

很奇怪的,小元其实不懂任何理论知识,她其实不明白什么叫恋童,什么叫移情,现在她说的每句话都来源于她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悲哀地来源于……她妈妈带她经历的那一切。

小元依稀记得她跟着妈妈见过一个年纪很大的秃顶男人,那天她妈妈打扮得很精心,然而那个男人却全然不理她妈妈说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和小元说话,他让小元坐到他的腿上,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当小元表现出恐惧时,他的气场就会变得非常阴郁,而当小元在母亲的强烈暗示下终于对他表现出一点善意时,那个秃顶男人立刻喜笑颜开,把大把的钞票塞进她的口袋。

——不要反抗,眼前这个绑架犯和当初的秃顶男人其实是一个类型的人,而绑架犯还要更可怕得多。

——小元甚至非常确定,那个男孩就是死于激烈的反抗。

——他们是有点喜欢你的,但是他们也需要你喜欢他们,如果不的话,他们就会非常愤怒,如同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小元的话起到了一点作用,短发女孩不尖叫了,她僵硬着身体,任由男人解开她的扣子,露出的肌肤像冰凉惨白的大理石。

小元闭上眼睛——她不想看到这一幕,但是她知道此刻只能这样才能保住一条命。

甚至在心里她隐隐有个自私的念头——让男人对这个短发女孩的兴趣多停留一段时间吧,这样……

也许在哥哥找到自己之前,自己还没有落到他的手里。

哥哥,哥哥。

小元在心里默念丁飞宇的名字,原本已经恐惧到麻木的内心几乎酸胀得要让她流下泪来。她坚信哥哥会来救她的,那是她的英雄,英雄一定会在公主落难的时刻出现挽救危局,她需要的只是拖延时间。

小元闭紧眼睛,让自己不要听到任何从男人和女孩那里发出的声音。

然而片刻后,她感到男人走了过来,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睁开眼睛,看着男人的脸,克制住自己发抖的冲动。

“我看上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男人问小元。

“你是个……很好的……”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还没有来。

“不是。”男人摇摇头,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清醒,又像是疯狂,“你不是这么说的。”

“你很……很帅气……”

哥哥,哥哥,救救我,救救我。

“不是。”男人暴躁地抓住小元,“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怎么回事?”

蓦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灵犀之光突然穿透了小元的脑海——她明白了,她们所有人,在男人眼里都是一个人。

那个人是一个孩子,这个男人深深地爱那个孩子。

冥冥之中,小元知道自己要想办法取得这个男人的信任。

她有出生在健康家庭的孩子所没有的直觉,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往往认为一切都是应得的,但是小元不是这样的,她知道只有很努力地迎合和讨好,才能够生存。

“怎么回事?不是你吗?”男人突然抓住了小元的肩膀,突然迸发出的力气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在……伪装她?”

哥哥,哥哥,我要坚持不住了……

“你为什么……”男人的手摸上了小元的喉咙,然后愤怒地锁紧。

小元的脸紫涨了起来。

哥哥……

“你是一个……”她艰难地,用尽最后力气,吐出一句话,“大英雄。”

男人的目光突然温柔了下来,他松开手,紧紧抱住小元。

“真的是你。”他低声说,“你爱我吗?”

小元闭上眼睛,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爱。”

**

“不是,都不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了窗户,照在康学斌疲惫的脸上,他坐在医院提供的一个狭小办公室里,用力地搓揉了一下面孔,重重叹了口气。

这些近期去世的人的家属都可以排除嫌疑,绑走那些孩子的人并不在他们中间。

“康队,那个小子还在外面。”同样熬了一宿的民警从外面走了进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康学斌再次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他走到外面,丁飞宇蹲在柱子边,看到他出来,立刻站了起来。

康学斌摇了摇头:“都不是。”

丁飞宇沉默地站在那里,他表情很少,然而康学斌还是看出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巨大的绝望。

“先去吃点东西吧,你不是刚低血糖过,别你妹还没回来你自己先不行了。”康学斌拽了一把丁飞宇,“走吧,我请你简单吃点。”

医院旁边有个小小的早点店,在清冷的早晨释放着人间烟火难以被拒绝的热度,豆腐脑、馄饨、蒸饺、包子的白色蒸汽和香气一起飘了过来,然而丁飞宇和康学斌都没有什么胃口,康学斌要了两碗馄饨,带着丁飞宇在简易小桌旁坐了下来。

他们已经疲惫到无力说话,然而周围却有看不懂眼色的人,一个坐在邻桌的大爷向着新来的二人搭话:“你们是新食客不?会点!这儿的馄饨是一绝,我老跑出来吃。”

二人都沉默着没什么反应。

然而大爷估计是寂寞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人说话,因此并没有在意二人的反应,他看看丁飞宇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和康学斌连轴转了好几天又通宵一宿后的憔悴面容,继续道:“你们看着面生,是新住不久的吧?”

此刻丁飞宇仍然没有听出来什么不对劲,康学斌却猛然顿住了。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他们之前一直疏忽的方向。

“你说的新住,是指住院?”他转过去看向大爷,眼睛几乎要射出光来。

大爷不意他骤然这么认真,丈二和尚般点了点头。

“你们院长说住院病人是不能随便出来的。”康学斌问,“你是偷跑出来的?”

“是啊,诶,你们不是病人吗?”大爷摸摸后脖子,“病号餐太难吃了,我出来打个牙祭。”

“你怎么偷跑出来的?什么时候查房?”

“嗨呀,一开始我也以为很难跑出来,住了几天后就知道了,管理很松的。”大爷摆摆手,“我们这些离死不远的人,医生护士都不爱管啦,很多时候都没人查房,我还偷跑到我老相好那住过几天,医院根本不知道,是我儿子又把我抓回去的……”

丁飞宇猛地站了起来,看向康学斌,康学斌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冲出了早餐铺子。

对医院的熟悉,重大的打击,和社会一定程度的脱离。

有一种人完美地满足了所有条件——

绝症病人。

**

二十分钟内,警察跑遍了整个住院部,所有不在房间内的病人全部被记录下来——一共五个人,其中有两名是女性,不符合凶手画像,暂时列为备用嫌疑人,另三名男性中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行动已非常不便,另一个在警察排查其间回到了病房里,称自己只是溜出去买了包烟——此证词很快被小卖部的老板证实。

只剩下一个——

袁尊,三十九岁,某中型广告公司的项目经理,现已因病离职。

“康队!”已经有刑警失声喊了出来,“这家广告公司在今年上半年接过一个教育机构的项目!项目负责人正是袁尊!这个教育机构曾经以多个学校为站点举办过免费活动,很可能在活动中让参加的儿童填写过资料表之类的……袁尊很可能是在这个项目中接触到了那些儿童的照片和地址!”

“把他住址发给我!”康学斌拿上车钥匙就往停车场跑。

东边,那一片住满了外来务工人员的城中村。

很难想象工作体面、薪酬不低的袁尊会住在这种地方,然而康学斌在得到地址的那一瞬就想明白了——

小城的邻里关系非常亲近,单身的袁尊带着一个小女孩的话,被邻居看到很有可能引起怀疑。

然而城中村里,人员的流动性极强,大部分人在这里都只会住两到三个月,找到稍好一点的工作就搬走了;在这里,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疲于应付生机,并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周围同样破衣烂衫的邻居们究竟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亲属。

当值的警察一共有七个人,两个留守在医院里以备袁尊重新回来,一个在警局待命,另外四个全部冲向了袁尊的住址。

雷厉风行的脚步声很快踏进了尘土飞扬的城中村,进到这里的第一瞬,所有警察心里都是一紧——

这里的白天实在是太适合作案了。

夜里上班的人们都已疲惫地睡下,白天上班的人离开了村子,整个城中村里几乎没有行人,即使背着一个小女孩大摇大摆地走过,被发现的概率也极其之低。

“你,去找物业的人。”康学斌指指一个留着平头的小警察,然后对剩下的人招了招手,“剩下的跟我来——这里的窗子很容易翻进去,注意不要弄出动静,对方手里有人质,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从后窗翻进去是最好的。”

袁尊的住址是一个二层的房子——二层的窗户没有上铁栅栏。

康学斌挥了一下手:“我们从二层进。”

一个最灵活的警察打头阵,第一个爬了上去,他谨慎地爬到窗户旁边,飞速地冒了一下头,打量房间内的情况。

不打量还好,这个警察立刻惊呼出来:“康队,袁尊!”

“叫什么!”康学斌急了,这不是直接给袁尊信号让他逃跑么?

“不是,我看到他旁边有一堆药瓶,好像是……安定的药瓶!”那警察也不多话,三下五除二地翻了过去,康学斌他们赶紧跟上,三人一起进了房间。

狭小的屋子中间是一张单人床,男人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对屋子里的动静完全没有察觉,他的身边散落着一地的药瓶。

康学斌急步上前,在男人的鼻前探了一下,又掀了一下男人的眼皮——瞳孔是散的。

这个男人就是袁尊——他长了张不太好记忆的面孔,但是发型倒是颇有特色,一头自来卷毛躁地支在头顶。

“叫救护车!”他一边对一个警察喊,一边往楼下冲。

一楼是空着的,一个通往地下室的门空空荡荡地敞开着。

康学斌掏出配枪,顺着楼道缓缓下行。

跟来的警察在他身后,见康学斌转过楼梯后,背影突然凝固住了。

“康队?”他小声问。

康学斌低声道:“……没有活人了。”

男孩的尸体横陈在角落里,康学斌甚至不用上去确认就知道他死了——没有活人的脖子可以与身体呈现那样奇怪的角度。

“女孩们呢……其他孩子们呢?”康学斌喃喃道,他竭力不让对这个男孩死亡的痛苦冲乱自己的理智,“逃掉了么?”

外面传来摩托的声音,康学斌走出地下室,看着窗外——

那两个男孩子。

尹昭骑在摩托上,丁飞宇坐在后座。

看到康学斌,丁飞宇飞快地冲了过来。

“我妹妹呢?”

康学斌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男孩:“不见了。”

丁飞宇看着他。

就在康学斌几乎无法和这个男孩黑曜石般的眼睛对视时,另两个人跑了过来——一个平头一个寸头,正是去找物业的警察带着物业跑了过来。

楼上的两个警察把袁尊抬了下来,物业看了一眼,惊讶道:“这不是袁尊么?怎么……”

“你有没有见过这里的孩子?”康学斌打断他。

“孩子?”物业狐疑地皱起眉头。

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康学斌掐了掐太阳穴,感觉头痛欲裂。

“你们跟着一起上去。”他对三个警察道,“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救护车呼啸着远去,康学斌在原地坐下,喘着粗气,好像高血压又犯了,脑子里似乎有个大血管在突突地跳着。

半晌,身体的抗议似乎小了一点,康学斌抬起头来,发现周围已经只剩下自己和丁飞宇。

“那个男生呢?”康学斌问丁飞宇。

“他去我家看看,如果小元她们是逃出来了的话,她会先回家找我。”

“那你怎么不走?”

“怕你倒在这。”

康学斌疲惫地笑了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这把老骨头也没你想象的那么老……”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康学斌按了接听,对面的警察是个大嗓门:“康队!不太对劲!”

“这个袁尊的头发……怎么是假发……而且他后脑勺的地方还有一个钝器击伤……”

康学斌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一下,对面的丁飞宇应该是听到了,在同一瞬瞪大了眼睛。

“小李我问你。”康学斌拿着手机的手抖了起来,“你去找物业的时候,他们房间里有几个人?”

“一个……”

康学斌挂掉了电话,心下一片冰凉。

丁飞宇已经冲向了物业室,工作人员的头像在报告栏上列成一版——他只看过那个昏迷的男人一眼,然而他的短期记忆力还够用。

“这个。”他指着报告栏上的一张一寸照,“是这个人……”

王勇,物业负责人之一,主管工作——水电维修,电路排查等。

丁飞宇看向康学斌——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那个被钝器击伤后又被喂下大量安眠药的男人是王勇。袁尊打电话让他上门修理水电用具,然后打昏了他,为他戴上属于自己标志性特征的自来卷假发。

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下,警察实在太容易把他当成袁尊了。

这样,真正的袁尊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做别的事。

而刚刚那个寸头男人……康学斌仔细回想他的相貌,却发现回想不起来。

然而他几乎已经确认……那是袁尊假扮的物业。

他留在这里,确认警察已经走上了他预设的歧途,然后悄然离开。

这是怎样一个敢于冒巨大风险的变态?

他又带着那些女孩去了哪里?

康学斌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喘了半天的气,那阵黑才渐渐散开,然而重新恢复的视线中并没有少年的身影。

“丁飞宇!丁飞宇!”

“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地下室里传来。

“你看这里。”丁飞宇让康学斌蹲下看地板旁的墙壁。

上面有指甲的浅浅划痕。

“这是什么?”康学斌睁大眼睛,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乱序的笔画。

“这是小元写的……她知道我能看懂。”丁飞宇低声道,“这个竖杠的意思是山……旁边的三个圆圈……”

“三云山!”他猛地站了起来。

康学斌拿起了手机。

“袁尊顶多离开了二十分钟,一定还没出城。”他对着手机道,“联系交警大队,去三云山的公路只有一条,所有前往那里的人,全部排查!”

“上车!”他对着丁飞宇道。

**

大雨开始下了起来。

瓢泼的大雨降落在城市,也降落在山中,不知道是在洗刷罪恶,还是在平白为人间增添更多的罪孽。

车已经不可能开了,雨大到雨刷根本不管用,一个不留神车就会撞断护栏从山上翻下去,丁飞宇和康学斌艰难地步行在山中,其他警察还在赶来的路上。

由于丁飞宇发现线索及时,半个小时前,交警已经成功扣住了袁尊。

然而……这并没有用。

他们甚至只和袁尊说了五分钟的话,就匆匆甩开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赶往了山里。

因为在磅礴的大雨里,袁尊带着一股疯狂的笑意告诉他们:“你们还是晚了,我们要殉情了。”

“知道我为什么敢回去看看你们被我戏耍的傻样儿么?因为即使你们抓住我,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她们要和我一起死去了,完成三十年前我没能和小铃做到的事。”

“你们想不想知道小铃是谁?没用的,她已经死了……三十年前就死了,那是我的安娜贝尔,从此之后,我的每个洛丽塔都像她。”

在那本著名的《洛丽塔》中,男主人公亨伯特对女童有着无法抑制的爱恋,而她们都是他童年的玩伴——早逝的安娜贝尔的化身。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找到新的小铃了……只是找到她的时候我已经要死了……幸好,幸好她说她愿意陪我一起死去……”

“那些女孩们在哪?!”康学斌暴喝,此刻袁尊的故事无足轻重,唯一重要的是孩子们的安危。

“车上。”袁尊笑了笑,“我把车开到了悬崖边,护栏已经被撞断了,然后我调了个头向那里倒车……三分之一的车身现在都悬在悬崖外。”

丁飞宇的脸已经惨白到不近人色,他直接一拳砸到了袁尊的脸上。

“三云山呼叫支援,三云山呼叫支援。”康学斌说完后,对丁飞宇猛地一挥手,“我们先去救人!”

“没用的。”袁尊在他们身后淡淡地说,“多少人来救都没有用——后备箱里被我塞满了处理好的发泡剂。”

康学斌猛地踉跄了一下。

袁尊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笑,残忍地补充完最后一句话:“那车很快就要炸了。”

大雨滂沱。

丁飞宇胡了一把脸,勉强让自己在大雨中睁开眼睛,他朝远处看去,突然大喊道:”在那!”

大雨中,远处出现了车的轮廓。

“小元!小元!”丁飞宇拼命地往上跑,雨水加剧了泥泞,他跑三步就会往下滑一步。

“你别过去,那车随时会炸!我已经呼叫了人过来,等着专业人士处理!”康学斌在丁飞宇身后大喊道,然而他的脚步也没有停。

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甚至速度超过了丁飞宇,他冲向车子,打算把女孩们带出来。

“呃!”丁飞宇踩到了一块石头,他整个人重重一滑,仰面摔了下去,身子顺着泥土不断地下滑。

康学斌闻声回过头来:“你……”

他已经跑到了车边。

“我没事……”丁飞宇双手扒住泥土,让自己不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去,脚踝处传来钻心的刺痛,他咬紧牙关抬起头,看向康学斌,“你快……”

下一秒,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了正在回头望向他的康学斌,以及康学斌身后突然腾起的火光。

这个景象只维持了非常短的一瞬。

下一秒,火光骤然扩大,康学斌的身影被猛地吞噬了进去。

“不……不!!!”丁飞宇撕心裂肺的吼声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

然而即便这样大的雨都浇不熄那爆炸引发的火光,本身已悬在崖边摇摇欲坠的车子最后抖了一下,然后整个翻滚着滚下了山崖。

“不……不……”

大雨浇着空无一物的山崖,留下的火很快就会被浇灭,然而那里已经不再剩下任何生命。

丁飞宇木然地趴在滂沱的大雨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山下已经传来了沸腾的人声,手电的光芒若隐若现,伴随着大声的呼喊:“上面有人吗!发生了什么!”

没有用了,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了。

丁飞宇茫然地匍匐在地上,他的鼻尖贴着冰冷泥泞的山石,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有什么反应,直到微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旁边。

那是康学斌的小灵通——康学斌有两个手机,警用的那个高级一些,私人的这个就是非常便宜的货色了。此刻这个私用的小灵通大概是在他刚刚奔跑的时候掉了出来,恰好滑落在了丁飞宇的脚边,此刻已经浸透了水,但居然还能响。

丁飞宇木然地按下了接听键。

当对面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时,丁飞宇几乎以为那是小元——然而下一刻他意识到并不是。

“爸爸?”小女孩在那边甜甜地埋怨,“家长会就要开始了诶,你不会又要迟到吧?”

下一瞬,这个进水的小灵通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黑屏了。

丁飞宇坐在一片黑暗中,任由大雨久久久久地冲刷着他。

**

三年后。

丁飞宇站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中心,抬头向上望去,有留着鸡冠子头的小弟走过来撞了撞他:“诶,你,干什么的?”

“兵子别闹。”淡淡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尹昭探出头来,向下望去。

“还是决定要走么?”他看着丁飞宇。

“晚上的车。”丁飞宇低声道,“快一年没见了,要最后再聊几句吗?”

尹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走了下来。

“就是这条街。”他看着这条人流最大的街道,“你跟我从小就约好了,要一起在这条街上当大哥。”

“我倒的确是在这条路上这么走着,认小弟,盘铺子。”尹昭伸手点点远处的鸡冠头,然后

低下头勾了勾嘴角:“结果你他妈就考警校去了。”

丁飞宇沉默着不说话。

“不能和我一起走吗?”半晌,他低声问。

“我不信这个,宇哥,我不信正路,也不信警察那一套。”尹昭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太阳下尹昭的眼睛流光溢彩,漂亮得不像凡人,“你知道的,我四岁的时候,我妈就活生生被我爸打死了,警察给我找了收容家庭,但是我那个养父把我打扮成小女孩然后想要……我不说了吧就,就那个样儿。”

“为什么?如果警察有用的话,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是这么坏?”尹昭看着丁飞宇,“他们什么也没保护成,什么也没做到,我不信他们,我只能信我自己,我带着一帮兄弟把我养父往死里打的时候我才觉得这世界还有东西能保护我。”

丁飞宇沉默了很久,然后哑声开了口。

“阿昭你说得对。”他低声道,“你还记得小元那个案子的警察吧?”

尹昭的呼吸突然滞了滞。

“他就是……什么也没保护成,最后那一案的受害人死光了,一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他还让他的妻子没了丈夫,女儿没了爸爸……听上去挺无能的,就什么都没干成……即使他已经非常非常努力了。”

“但是,我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他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尹昭的眼睛,“他说过,可能警察做的事也什么用都没有……但是一代一代警察一个一个地,永远这样努力下去,也许会好一点,阿昭,也许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是一个好的世界。”

泥泞中的孩子永远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泥潭。

除非有一个契机,让他们看到……一点点的光。

所谓对光明的追求,对正义的执着,对罪恶的惩罚,对受害者痛苦的感同身受……在毫无保留的奉献和牺牲里,终于从空虚的名词,变成了有震撼力的实体。

“不早了,我走了。”丁飞宇紧了紧身上双肩背的带子,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拥抱一下尹昭,不过后来很快地退了回来,变成了拍在尹昭后背上的一巴掌,“算了算了,两个大男人就不搞拥抱那一套了。”

于是尹昭也放下了下意识伸出的手,他看向丁飞宇,丁飞宇冲他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

尹昭看着他的背影。

突然,丁飞宇将头转了回来,他对上了尹昭的目光。

“阿昭,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能保护你。”

像没能伸出拥抱的手一样,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他真正想要说的话——

“我会保护你。”

**

再七年后,警局办公室。

黄桃和安霆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丁飞宇的讲述,黄桃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康媛对警察有着那么多的熟悉。

——因为她的父亲就是一个警察。

“我当了警察之后,阿昭就和我生分了一些——没法避免的,很多事情他走不出来。”丁飞宇低声说。

“那……康媛呢?”黄桃小声问。

“她爸爸去世之后,她应该受了比较深的打击,后来就不怎么好好读书了。”丁飞宇叹了口气。

康媛恨着丁飞宇,并不是真的因为丁飞宇做错了什么——

而是她只能恨丁飞宇。

否则要她恨谁呢?已经没有谁可以承担这一切的后果,身患绝症的袁尊没有等到一审就死在了牢里,康媛只能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丁飞宇的错,如果不是他住院,小元就不会被袁尊带走,父亲也并不会死于那场爆炸。

丁飞宇告别了安霆和黄桃,他一个人坐了漫长的公交,来到了九龙山的陵园。

那里有一个他为小元买下的墓地,里面埋了一只他带到这里的、小元的发卡。

他并没有把小元的墓地设在老家,因为那里已经没有小元的家——那样的爸妈是不作数的。

他要让小元呆在自己的城市里,他是她的哥哥,他在的地方她就有一个家。

别的墓碑前放着一束束的花,然而丁飞宇放在小元墓碑前的礼物却很奇怪——

一盒炸鸡。

“哥哥当时说,有钱了就给你买足够的炸鸡,想吃多少买多少。”丁飞宇轻声道,“哥哥来陪你吃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孩怯怯的声音:“飞……飞宇哥?”

丁飞宇回过头去,他看到了女孩小鹿般的眼睛——

林晗。

这是当初他在D大做普法讲座的时候认识的女孩,在D大骇人听闻的“水鬼”案件里,这个女孩既是受害者,也是证人之一。

“你怎么在这?”丁飞宇问林晗。

“我父母的墓……也在这里。”林晗低声说。

丁飞宇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

“他们……”

“意外事故。”林晗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多提悲伤的过往,“我很小就是跟姑姑长大的。”

“我姑姑除了学习之外,别的都不太管我……爸妈留下的钱倒是都在我的银行卡里,所以我高中就有充足的钱整形了嘛。”林晗耸耸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话说回来……我还没有感谢你。”

丁飞宇挑挑眉头。

“我之前真的一直……挺自卑的。”林晗轻声道,“但是真的,你在医院里对我说的话,真的非常重要。”

丁飞宇皱起眉头——他几乎快要想不起自己说了什么了。

“总之谢谢你!”女孩笨拙地鞠了个躬,“感觉你跟我说完之后,我的世界就明亮了很多!”

丁飞宇突然回过头来,看向了小元的墓碑。

他,林晗,尹昭,都是泥泞中的少年,生长环境的不幸带给了他们太多的痛楚。

然而……他们的世界,也可以被一些人点亮。

他的世界被康学斌点亮,而今天,林晗对他说,她的世界也因为一些他的努力被点亮。

康学斌是警察,现在,丁飞宇也是警察。

原来当初他对尹昭说的话,真的实现了。

真的有人因为他们的努力,得到了一个更好的世界。

而泥泞中的少年……

也终于成长为了活在阳光下的大人。

小元,康队,你们都会为我……感到骄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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