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飞宇15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康学斌。
第一次见面的方式对于丁飞宇而言显然很不体面,他抱着头蹲在派出所的墙角,刚刚准备抬眼瞅瞅进来视察的“大官”,就被民警吼了一嗓子:“老实点!”
于是丁飞宇不动了,但是悄悄翻了个白眼。
康学斌看了一眼他,问民警:“怎么回事啊?”
“还能有什么事啊康队,这一看不就是打架斗殴,等着家长来领呗。”民警说。
丁飞宇顶了一句:“没家长。”
“没家长有老师吧?哪个学校的?”民警大声问。
“光华高中。”丁飞宇冷哼一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抖了一下——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让老师同学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总是不愿服输,即使心里害怕,表面上也不想表现出来。
民警抬起手要给学校打电话,一只手突然给按了下来。
康学斌想了想,道:“好学校。”
光华高中,以高得吓人的入学分数线和好得吓人的高考成绩而闻名全国。
他蹲下来,平视丁飞宇:“好学生怎么也打架?”
丁飞宇看着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长相有点像自己那个混账老爹,又有点像学校里总是板着脸的教导主任。
但是这个男人的眼神和混账老爹教导主任都不一样,他看着自己,似乎是真的想求一个回答。
丁飞宇心里无声动了一下,用耍横的语气回答道:“有兔崽子骂我妹。”
“骂你你就打人家?”民警在后面大声质问。
丁飞宇懒得讲理,结果眼前这个男人突然开口道:“那你骂回去嘛,干嘛揍人啊?”
丁飞宇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有大人这么讲话。
他不服气道:“他还摸她!”
男人的神情严肃下来,说:“那你要学会用法律的武器保护她,不然的话,一个一个打,累死你也打不完。”
“法律?法律管这档子事?”丁飞宇哼了一声,“我跟他们老师说过,没用。”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来找我,我管。”
丁飞宇接过名片——康学斌,市公安局刑侦队队长。
丁飞宇拿着名片呆了一会儿,突然把名片扔到了地上。
民警怒了:“你这小子……”
丁飞宇看向康学斌:“你们警察不是都说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么?”
康学斌看着他,点点头。
丁飞宇哧地冷笑了一下:“那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是烂得像泥坑一样?你们有什么用?”
民警快步走上来,康学斌拦住他,然后把名片捡了起来。
“一代一代警察不懈地努力,总会变好一些。”他低声说,把名片塞回了丁飞宇的口袋,他突然笑了一下,抓了抓头发,“真巧,你问我的这个话,好像当年我也问过我师父——我现在这个时候,是比当时强不少了。”
丁飞宇一时没想到怎么接话,愣在原地没出声。
康学斌乐了一下,突然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说:“走吧。”
民警在后面愣了:“康队……”
“没事,我保他。”康学斌站起身来,笑了笑,“这小子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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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飞宇刚走出警察局,小元就小鸟一样扑了过来:“哥!”
丁飞宇一把推开她。
“你傻吗?”少年在寒冷的冬夜呵出一口暴怒的白气,“他摸你你为什么不躲?”
“噢。”小元低下头应了一声,“原来要躲啊。”
“什么叫原来要躲啊?你都十二岁了,你妈没教过你……”丁飞宇说了一半,突然哽住了话头。
她妈估计确实没教过她。
丁飞宇他爸,中年丧偶,打击之下就此沉沦,入了吃喝嫖赌的大坑,从丁飞宇记事起,他就没见过没喝醉的他爸。
吴小元她妈,从来就没结过婚,在酒吧坐台,把小元生下来恐怕只能归结为“一时兴起”——小元也根本查不到她爸是谁,可能性太多了。
不过小元她亲爹估计当年对小元她妈不怎么样,她妈显然是把对她爸的仇恨转移到了她身上,小元身上总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伤口,刺伤、烫伤、勒伤,从丁飞宇见她起她就没穿过短袖,永远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丁飞宇他爸和吴小元她妈也算不上结婚——以丁飞宇的视角来看,就是两个日常醉醺醺的大人莫名其妙地就鬼混到了一起,开始搭伙过日子,于是自己和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小女孩就此凑到了一起。
估计女孩小时候都想要个又聪明又帅的哥哥,反正小元对丁飞宇特别满意,追着喊哥,但丁飞宇作为一个青春期的少年,一点搭理小女孩的兴趣都没有,他也不承认小元是他妹妹,他管小元叫“丑小丫”。
其实小元不算丑,虽然长着单眼皮和塌鼻子,皮肤上还有几颗雀斑,但是五官组合起来偏偏意外地和谐,再加上又白又瘦,四肢修长,其实是个相当出彩的小姑娘。
“吃饭了吗?”丁飞宇问小元。
小元摇了摇头,扁了扁嘴。
估计也是,他俩那对不靠谱的爹妈日常不着家,没人想着要给正长身体的孩子弄一口吃的,好在丁飞宇由于成绩好,被学校的一个助学基金计划选中,每个月有小小一笔钱,好让兄妹俩不至于饿死。
“想吃什么?”丁飞宇问。
小元的眼睛亮起来:“炸鸡!”
丁飞宇握在裤兜里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一袋馒头三块钱,一盒炸鸡十多块,太不划算了。
小元眼巴巴地看着他,就在她眼睛里的光就要黯淡下去的时候,丁飞宇咬了咬牙,说:“走。”
一盒鸡块有五个,小元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两个后,看着盒子里剩下最后的那块,像幼童一样舔了舔手指,期待地看着丁飞宇。
丁飞宇没让她,他捞起最后这块炸鸡,丢进了嘴里。
“看什么看?炸鸡吃多了胖,已经是丑小丫了,再吃就成土肥圆了。”
丁飞宇嘴上厉害,心里却有个小小的角落微微不忍了一下——但是他没有办法,往日的话他愿意把整盒鸡块都让给小元,但是今天不行,他需要保存一点体力,明天的期末考试决定他能不能拿到奖学金。
等拿到奖学金了,别说炸鸡了,披萨他都可以带小元去吃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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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冷冰冰的,丁飞宇他爸和吴小元她妈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的人,因此相比白天,晚上这个家反倒让丁飞宇还安心点。
结果今天还偏偏不顺心。
丁飞宇对着开关反反复复地戳了七八下之后,终于暴躁地确认下来他家这个月的电费估计又没交。
已经九点多了,原本丁飞宇在没电的屋子里凑活一晚也是习以为常的事,不过今天不行——明天期末考语文数学,他数学倒是贼好,背古诗词可就差劲了,今晚必须再看一遍。
“你先睡。”他对小元说,“我去找个有光的地方把书背了再回来。”
安顿好小元后,丁飞宇背着包出了门。
从家门出来要经过一条全黑的小巷子,丁飞宇走到一半时,突然在黑暗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猛地警觉!然而已经晚了,背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然而丁飞宇也不是好惹的,他骤然甩脱了对方的手,反转过身子,冲对方扑了过去。
15岁的少年在体力上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年男子,但是对方非常轻巧地避开了丁飞宇的拳头,随即一个过肩摔,丁飞宇立刻失去重心,在空中调了个个儿后摔在了柔软的泥土路上。
上方传来了一声轻笑,随即四面八方立刻响起了嘻嘻哈哈的声音。
丁飞宇听到这架势也算明白了,他懒得起身,趴在地上道:“尹昭,你吃饱了撑的?”
刚刚把丁飞宇摔了个狗啃泥的尹昭哈哈笑起来,他把丁飞宇从地上拽了起来,随即朝四面招了招手,五六个少年一起从黑暗的小巷中走出,来到了路灯下。
“我都打算去警察局捞你了,结果在这看到你,你出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尹昭抱着手臂看丁飞宇。
昏黄的路灯照在尹昭的脸上,这个同样十五岁大的男孩惊人的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是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
然而这种精致之下却是街头少年的放荡不羁,尹昭上的是职高,平日里也不怎么去学校,带着一帮兄弟在台球厅电影厅和游戏厅里混来混去。
丁飞宇在好学生里是个打架好手,在尹昭这种真流氓面前就算不得什么了。
“省省吧,你们五六个人想在警察局里劫法场啊?”丁飞宇深知尹昭在电影厅里看了不少古惑仔片,心里最酷的人就是那种能和警察枪战的帮派大哥,“少惹事。”
尹昭的眉心动了动。
他和丁飞宇是一起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古惑仔电影也是俩人一起看的,要说尹昭幼稚,丁飞宇也好不到哪里去,俩人都既不相信、也看不上警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尹昭突然敏感地察觉到丁飞宇似乎哪里起了点变化。
他在警察局里遇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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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飞宇离开后,康学斌和民警说起了正事。
“最近一定要加强安保工作,不能再有孩子出事了。”康学斌道,“加强巡警工作,一有异常立刻汇报,我有预感,之前那几个孩子很有可能还活着,我们一定不能放弃希望。”
民警愣了一下:“这么长时间了……还有活着的希望吗?”
黄金救援时间只有72小时,以刑侦工作的经验来看,过了这个时间,如果孩子还没救出来、且没有任何回音的话,那被撕票的可能性已经极大了。
康学斌低声道:“几个孩子的父母之间互不认识,圈层也完全不同,基本可以排除是共同的仇人作案。”
“而失踪的四个女孩中,有三个的家庭都不怎么富裕,绑匪也不是图钱。”
他从夹克里掏出照片,在桌上排成一排。
一共四张,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孩子十一岁。
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唯一的男孩还没长开,清秀文静的童颜有些像女孩。
“我们有理由怀疑,对方有恋童倾向。”康学斌说,“但是正常情况下,这种犯人‘捕猎’的频率是不应该这么高的——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在上一个目标已死亡的状况下,再去寻找下一个。”
“那么这个犯人……”民警皱起眉头。
“他应该是短期之内受到了什么刺激——失业,重要亲属去世,这些都有可能。”康学斌揉了揉太阳穴,现有的线索太少了,即使能够推测出来这些,依然难以排除出一个范围来。
“先下达通知到各个学校,叫他们叮嘱学生一定不要单独行动,务必有家长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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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最后一道解析几何,但是密密麻麻的坐标在眼前开始呈现出波纹的形状。
该死的。丁飞宇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是男人就再坚持一下!
他原本是做了早饭的,但是浑浑噩噩的混账老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带着一身酒味回了家,直接把桌上的粥碗撞翻到了地上。
和他起冲突只会让考试迟到,于是丁飞宇忍了下来,空着肚子就来考试了。
谁知道还没考完就出现了低血糖。
丁飞宇用手撑住桌边,冷汗从他的额角滴下来,把这个一元二次方程解出来……解出来……
然后拿钱去带小元吃炸鸡……外皮金黄酥脆,咬开后有鲜美的肉汁泛着莹莹的油亮光芒的炸鸡……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起来,数学老师开始收卷,他拿起丁飞宇的卷子看了一眼,看到了最后一题上完美的答案。
不错啊小子……数学老师刚刚要低头给爱徒一个欣慰的眼神,就看到丁飞宇的头咣叽一声撞在了桌面上,手垂了下来。
距离学校三公里的老旧楼里,小元瑟瑟发抖地躲在墙角。
丁飞宇的爸爸正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小元的妈妈刚刚从酒吧里回来,脸上带着已经花掉的浓妆和有些神志不清的笑意,不知道是因为酒精还是别的什么。
“过来啊……你躲什么啊……”她笑着冲小元招招手。
小元瑟缩着想要后退,背后却已经是无处可退的冰冷墙面。
也许是她的动作惹恼了女人,女人一把把她拽了过来,小元拼命挣扎起来,然而女人的力气大得惊人。
女人啪地给了小元一个耳光,然后在小元耳鸣的时刻,一把撕开她的衣服,把自己手中没有熄灭的烟蒂按到了小元的胸口上。
骤然而来的痛楚让小元猛地后仰,头咣地一声撞上了桌角,疼得她眼冒金星。
她想要逃,然而女人的手紧紧钳住了她的胳膊。
“哭吗?你有什么可哭的?你当初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女人疯笑着。
混沌之中,她把小元当成了她的父亲——一个小元根本没见过面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小元竭尽全力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如果哥哥在的话……哥哥会帮她挡住,但是哥哥去学校了……
之前遭到母亲虐待时,小元甚至是不敢逃的,因为她每次逃都会加倍地触怒女人,但是遇到丁飞宇之后就不同了,丁飞宇会帮她挡住,拉着她的手狂奔出家门,把叫骂的女人甩在远远的后面,然后在街角给小元买一个炸得金黄的大鸡腿。
那是世界上第一个会保护她的人,是她世界里唯一的英雄。
女人打累了,昏昏沉沉地靠在墙角,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她的不远处,丁飞宇那醉酒的爸爸仍然鼾声如雷,屋里发生了什么也惊不醒他。
就是这么一个家。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两个大人各自陷入睡眠,小元不希望女人醒来再打自己,赶紧扑上去接了电话。
“喂,丁飞宇家吗?”
“我……是。”小元动动喉头,嗓音有些沙哑。
对方显然比较急切,没有听出来这边的声音是个小女孩,紧紧地说了下去:“丁飞宇在考场晕倒了,医务室说是低血糖,但为确保学生的安全还是送到了马路对面的光华医院,家长还是过来看一眼吧。”
似乎有医生过来交代些什么,对方应答着,急匆匆地报了个地址就挂了电话。
小元的心骤然发抖起来。
因为女人那用尽全力的一耳光,她的耳朵还在耳鸣,老师的话她没听齐全,只模糊听到什么“晕倒”“医院”。
哥哥出事了……
哥哥出事了!
刚刚面对疯癫暴戾的女人时都已经麻木到不再恐惧的心突然疯狂颤栗起来,小元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
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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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飞宇模糊地睁开了眼睛。
尹昭抱着胳膊站在他的边上,看他醒了,冷着脸拨了拨头发:“有什么遗言快跟我说两句。”
丁飞宇意识其实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然而已经下意识地开始配合尹昭的玩笑,喘着气道:“不想此毒……这样厉害……从此武林恩怨于我……尽皆了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求……求昭妹你嫁个好人家……”
半大的少年永远没有正形儿,丁飞宇戏还没演完,就和尹昭两个人一起笑成一团。
“诶,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记得数学符号全跟我扭腰,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低血糖,还有贫血。”尹昭啧啧了两声,“丁黛玉,就你这体格,以后怎么和昭哥执掌江湖?”
“滚,老子身体好得很。”丁飞宇从床上支起上半身,伸了个懒腰,“饿死我了,你个没眼力见的来看我也不知道给我带点吃的。”
“我靠我得到消息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了好吗,你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炸**——你等会顺路给小元也买一份。”丁飞宇说着,突然感觉眼皮跳了跳。
对了,自己这么久没回去,小元在家干嘛呢?她那个妈可别趁自己不在家作出什么新花样来。
没来由地,丁飞宇在想到小元时,心头有种很慌的感觉。
“省省吧你,谁家住院了还吃炸鸡的?我去给你端碗苦瓜粥——”
尹昭不知道丁飞宇的心理活动,他在丁飞宇的强烈抗议声中笑嘻嘻地走出了病房,病房里没开灯,尹昭走出时被走廊里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匆匆闪过的影子。
此刻走廊里没有人,只有拐角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接近地面的地方被飞快地拖了过去,似乎是……女孩的小腿。
尹昭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那双腿上粉色鞋带的帆布鞋看上去有点熟悉,他皱眉思索了一瞬,突然猛地想了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元?”
无人应答,转弯后的楼道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从轻重的角度而言并不像是属于一个少女。
尹昭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大声道:“小元!”
依旧是无人应答,背后病房里的的丁飞宇却已经闻声跑了过来:“小元来了么?”
他还没开口,尹昭就已经追了过去:“我不确定,但是好像……不太对头!”
声音未落,丁飞宇已经跟着窜了出来,两个少年跑得比风还要快,然而转弯处的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们顺着楼道一路奔跑,丁飞宇突然一把拉住尹昭,喊道:“这里!”
安全通道沉重的大门没有完全合上,被卡在门上的是一只白色的帆布鞋,鞋上的粉色飘带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丁飞宇觉得眼前的世界猛地震颤了一下,他确定那是小元的鞋——这双鞋被从商场里买回来还不到半个月,本来是白色鞋带的帆布鞋,小元从礼物盒上拆了个粉色飘带下来,当成鞋带穿了进去。
冷汗从丁飞宇的额头上渗了出来,明明刚才已经输了葡萄糖,此刻他却还是觉得一阵阵眩晕——他其实还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有种没来由的恐惧感在一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追!”他推了一把尹昭,“你从楼道下去,我坐电梯追!”
他快速地冲向电梯间,然而电梯却好巧不巧地刚好错过他们这个楼层,正在往上开,眼看着一时半会并没有开下来的趋势,丁飞宇咬了咬牙,回身扑向了安全通道。
他几乎是一步下三个台阶般地冲下了楼,很快追上了正在一楼徘徊的尹昭,一楼是挂号大厅,此时人来人往,二人抓住一个坐在位子上候诊的大妈,急声道:“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十二岁大,头发到腰那里……”
大妈看了一眼二人,有点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尹昭是一副标准不良少年的扮相,左耳戴着一颗耳钉,头发有两绺挑染成了银灰色;丁飞宇倒是穿着校服,可是从眼神看上去就不是善类,活脱脱一个问题少年。
这样的两个人找一个小女孩?大妈心里瞬间犯了嘀咕。
丁飞宇不知道大妈此刻正在心里飞速地盘算他们到底有什么不轨的意图,他心里着急,语气立刻粗暴了起来:“快说你有没有见过!”
这一嗓子流氓气尽显,大妈飞速地摇了摇头:“没、没见过。”
丁飞宇直起身子,四下扫视了一眼,急速对尹昭道:“那就应该是直接从安全通道去了后门,追!”
后门是通向住院部的,住院部门口坐着个昏昏欲睡的大爷,大爷身边还有条同样昏昏欲睡的黄狗,丁飞宇和尹昭还没冲到近前,那狗就对着他俩狂吠了起来。
丁飞宇和尹昭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出来接热水的病号家属就骂了起来:“才安静了没俩小时,就又嚎什么呢?”
那老头被惊醒,有点瑟缩地说:“对不起啊大婶子,这狗见人就叫。”
“知道还把它拴在这,迟早叫人给你偷偷下药弄死了!”
丁飞宇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跑在他身后的尹昭没刹住车,直接撞在了他身上,摸着鼻子问:“操,怎么突然停了?”
丁飞宇低下头,由于恐惧,他的睫毛震动速度快到了极点。
“我们可能……”
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可能怎么了?说啊!”
“可能被骗了。”
丁飞宇说完这一句,就拼命往回跑。
“被谁骗了?被挂号大厅里那个大妈?”
不是的,那个大妈也许不喜欢他们,不过丁飞宇最后那一嗓子把她吼得也有点懵,惊慌之下说出来的应该是实话。
他们被骗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架丁飞宇冲过去时刚刚上行不久的电梯……
有人带走了小元!他把小元的鞋放在了安全通道的门旁,但事实上,他带着小元坐上了上行的电梯!
叮当一声,电梯门打开了,一个形容有些憔悴的男人走了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沉睡的女孩。
在医院里,你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景象,生病又疲惫的孩子在输液的时候睡着了,同样疲惫的父母想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儿,就只好背着他们离开。
他们路过了一个坐在位子上的大妈,那大妈热心地提醒道:“孩子的鞋掉了。”
男人回过头来冲她点了下头:“谢谢,知道了。”
然后他继续背着女孩离开了。
这大冷天的,怎么能让孩子不穿鞋就出去呢?大妈暗自摇了摇头,感叹当爹的就是不如当妈的细心。
男人转身的时候她看到了背上女孩沉睡的侧脸,清秀而白皙,配着一头及腰的长发,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刚刚那两个问题少年要找的会是她么?真是的,也不知道怎么惹上了那种混小子。
此时终于叫到了大妈的号,她不再多想,拿着单子看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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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这一天中最后的日光也即将消失。
丁飞宇站在街角的电线杆旁,尹昭拿着一部手机站在旁边——那时大部分的高中生都还没有手机,也只有尹昭这样在混混少年中颇有地位的“大哥”才有一部。
此刻他脱力地放下手机,对丁飞宇道:“虎子他们带人在找了,还没找到。”
丁飞宇扶着电线杆,低声喘着粗气,他刚刚去掀了他爸的牌桌,又从酒吧里把吴小元她妈揪了出来——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小元去了哪里。
吴小元她妈在酒精和药物的驱动之下,甚至疯疯癫癫地对他笑:“那个小婊子已经开始勾引你啦?看来我真没冤枉她……”她话音未落,就直接被丁飞宇一个耳光打得坐在了地上。
“报警吧。”他低声对尹昭说。
“报警?警察会相信……”尹昭指指自己又指指丁飞宇,“咱们这种人?”
丁飞宇进过警察局,尹昭他们更是不知道被抓进去教育过多少次,警察看到他们第一瞬间联想的就是他们又犯了什么事。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没有人。
这些出生于泥淖里的孩子,既无法自救,也并不抱着会被别人拯救的希望。
丁飞宇抿着苍白的嘴唇原地站了一会儿,气息平静下来之后,他突然感受到了自己裤兜里有个硬硬的卡片。
他把卡片掏出来,上面的铅字工工整整地写着——康学斌,市公安局刑侦队队长。
“手机给我。”他对尹昭说。
“这是谁?”
“把手机给我。”丁飞宇看着那张名片,“他说了他会管……他说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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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小的两居室里,康学斌正在和妻女吃饭。
他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了,又有高血压的毛病,今天寻访证人的时候实在撑不住,被同事逼着回家休息,才终于回家吃了次妻子做的饭。
“你看你这下眼睑乌青乌青的。”妻子半是心疼半是埋怨,赶紧把鸡汤里的鸡腿捞了出来,放到丈夫的碗里。
“哎呀这算什么,睡一觉就好了——爸爸不爱吃鸡腿,来,媛媛吃。”
上小学三年级的康媛抱着碗欢快地吃了起来,她一边用牙齿把鸡腿上健硕的肌肉撕下来,一边含混不清地对康学斌说:“爸爸,后天开家长会,你去吧!”
“妈妈不是有空吗?”康学斌摸摸女儿编成两个麻花辫的头发。
“妈妈去的话回家又要说我。”康媛扁扁嘴。
“得,这肯定是又没考好。”康学斌拽拽女儿的辫子,“行吧,爸爸要是有空,就替妈妈去挨老师的批评。”
康媛笑起来,眼睛像两颗乌溜溜的葡萄:“还是爸爸对我好!”
耳边传来妻子笑骂女儿的声音,康学斌低头扒饭,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知道后天之前,这案子能不能破掉。
那些比媛媛大不了一两岁的孩子们还有没有机会回到饭桌前,抱着饭碗冲父母撒娇。
正想着,他腰间的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喂,是……是康警官吗。”丁飞宇犹豫了一瞬,他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最后只能哑着嗓子小声道,“我是丁飞宇。”
他并没有想到,康学斌立刻接上了话:“是那个光华高中的小子吧?”
丁飞宇点点头,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见——“我妹失踪了,恐怕是被人带走了。”
小元的面孔骤然在心头一闪而过,丁飞宇的语气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恐惧:“你说你会管。”
康学斌站了起来,他冲妻子点头致意了一下,拿起外套就要向外走去。
“爸爸!爸爸!”康媛急了,她一把抱起身后不远处的课本和卷子,“你还没给我卷子签字呢!还有老师今天布置了要家长检查背书,我都背好了,你还没听!”
康学斌夹着电话,蹲下身子来摸了摸康媛的头:“卷子先让妈妈签——爸爸很快回来,回来就听你背书。”
那边的丁飞宇沉默着,他听到了电话这边的声音,那大概是警察的女儿吧?声音很甜很柔软,此时在他听起来简直和小元一模一样。
康学斌站起身来走了,康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摸到了一种温温的感觉。
那是她生活中一直有些稀少,却又格外珍贵的……父亲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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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的山区旁,破破烂烂的医院里,并没有一个能够工作的监控摄像头。
甚至这个平静了太久的地方都没有足够的警力。
康学斌靠在挂号大厅门口的柱子上微微喘了口气,在他的面前,夜已经如期而至,从一个个窗口中透出的昏黄光线将光晕镀到他疲惫的脸上。
他刚刚在医院里完成了一轮走访。
他大致可以模糊地构想出当时的情形——女孩急惶惶地前来医院找自己的哥哥,她不知道哥哥出了什么事、究竟在哪里,经历了不断询问、不断走错的过程,才最后找到哥哥所在的楼层。
那个楼层有许多病房,女孩并不知道哥哥具体在哪一间,于是她继续求问——当时的护士台刚好没有人,她问了另外的一个路人。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个路人其实并不怀有善心,他通过一定的手段取得了她的信任后,用一块蘸着随便什么东西——乙醚也好氯仿也好——的毛巾,无声无息地制服了她,然后带她离去。
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他们被女孩的哥哥以及哥哥的朋友察觉了,但是那个人想必在动手前就已经思考过了意外情况要怎么处理,于是最终两个半大的少年成功地被他耍了,丧失了目标。
康学斌捏了捏眉心的皱纹,他知道了这些,然而也只知道这些。
这座医院的人成分太复杂了,来测血压的老太太,来治伤的小混混,来堕胎的年轻女孩……他们来了又走,现在很难凭借挂号处的信息再一个个联系他们,确定他们中谁才是犯人。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带走的孩子的生还几率却越来越低。
“康队,现在回警局开会么?”身侧的警察把在医院中寻访的记录整理到文件袋里,一边问康学斌,一边腾出手来指指不远处沉默站立的少年,“以及……那小子怎么办?让他先回家等消息?”
他指的是丁飞宇。
尹昭继续带着街头少年们去搜了,然而丁飞宇没走,他此刻坐在一个石墩子上,沉默消瘦的背影像一棵在风中坚挺的芦苇。他低着头,双手抵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
大概是太难过了吧?难过得已经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了。整理文件袋的警察默默猜测着。
康学斌叹了口气,走到丁飞宇身边:“你先……”
“很熟悉。”丁飞宇突然说。
康学斌愣了一下,看着丁飞宇。
丁飞宇抬起头来,街灯照在他的脸上,康学斌发现他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一样,看着很沉静,但是似乎又在深处的什么地方发着狠。丁飞宇看着康学斌,一字一顿地说:“他对医院的地形很熟悉。”
“甩掉我们的过程非常轻车熟路,我追出来之后完全就没有听到过他的脚步声,能够注意到掩饰脚步声,说明他当时并没有慌乱——我相信如果当时电梯没法在他的预计时间内到来的话,他还有办法把我们引到别的错误路线上去,然后从安全通道上逃跑。”
“这是很难做到的,我之前也来过这个医院好几次,但是这里几乎每个楼层的布置都不一样,而且很多地点标识没有即使更新,都是错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找对路,可见他对这里的熟悉。”
丁飞宇语速飞快地说着,就像在解一道数学题:“除了空间,还有对时间上的熟悉,如果当时护士台有人,他这个行动就不可能成立;但是当时是午后,他甚至清楚这里的护士有午休时偷懒、换班不及时的问题——所以他才完全不慌。”
“我怀疑这里的医生和护士,清洁工也有可能。”丁飞宇道,“能查么?”
康学斌看着眼前的少年,丁飞宇面无表情,眼神冷静坚定,头脑运转速度飞快,然而康学斌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康学斌沉吟了一瞬,另一个警察在一边插嘴道:“这小子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拿到医院的工作人员名册再一个个打电话的话……”
“不是。”康学斌突然说。
“还记不记得之前开会的时候我说的话?”他低声道。
警察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您是说那个……正常情况下,这种犯人绑架的频率不应该这么高,通常情况下,会在上一个目标已死亡的状况下再去找下一个,这一个应该是短时间内受了类似亲属去世或者失业之类的刺激……”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对!”康学斌重重地点头,“这就和犯人对医院的熟悉联系起来了!”
“从第一个孩子失踪的时间线往前一周,调查在此期间内所有在这里去世的人的亲属!”
这个调查范围听上去也很广,但事实上已经比医院的职工少了很多,警察们找到名册的时候发现那一周全院去世的人只有6个——这样的话以最快的速度排查,他们也许还有机会在天亮前找到凶手!
然而那些被拐走的孩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