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丁飞宇收到林晗被绑架的短信时,隔壁的单间里,黄桃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已经意识到,在梦境中的侧写对她而言似乎真的是一种技能,而不是板上钉钉的规则。技能可以随着一遍遍地使用熟悉起来——当初在警局的时候,因为和丁飞宇的朋友关系,即使她和吴梅、尹大力等人都没什么干系,依然受困于“不可自测”的现象。
但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情况似乎有了好转。
在梦境里,黄桃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浮在三云区的上方,当时的三云区还是三云市,黄桃俯瞰着这座小小的城市。她看到破旧的台球厅里总是聚集着一大群不好好上学的少年,尹昭永远意气飞扬地站在所有少年中间,而丁飞宇只是插着兜默不作声地靠在一边,在一片划拳喝酒的人群中安静地自学大学数学课本。
而每当有人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打扰他时,尹昭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会一脚踢到那人的屁股上:“去,自己不学习,还打扰人家用功。”
而在小学里,骨骼纤细的小元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校门里走出来,在她身后,是低年级的康媛正在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听老师训话,她的身旁是刚刚执勤归来,向老师陪着笑脸的康学斌。
似乎在这个小城中,隐藏着许多问题的根源和答案。
而在她的隔壁,是安霆的房间。
安霆原本已经睡了,只不过他睡得很轻,当他的窗户被轻声敲了敲的时候,安霆立刻惊醒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四周静寂无人。
安霆皱起眉头,他们住的是一层,这让他不确定是有人故意敲了玻璃,还是晚归的路人不小心碰到而已。
然而还没等他深思,安霆的眉心便忽地一跳——他看到远处的树丛里,一个身影飞快地闪过。
——丁飞宇。
这么晚了,他去做什么?
安霆只觉得自己的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他并不是什么想法都没有,相反他的思虑比任何人都要深。这接二连三,几乎可以用“冲着丁飞宇来的”来形容的事件,已经让他有了极深的警觉。之所以把顾辉映留在省城,就是为了让他盯住花穗俱乐部——尹昭和康媛都在那里。
然而他表面没有流露出来什么,他深知丁飞宇虽然看上去冰冷寡言,但是内心并不是个冷静的,安霆不想在事情有明确进展之前先出内乱。
然而就在安霆盯着丁飞宇的背影,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的时候,他的手机嗡了一声,一条短信——发送者是顾辉映。
安霆的眉心再次重重一跳,现在是凌晨一点,没有严重的事情,顾辉映不会在这个时候找自己。
果然,安霆刚刚点开手机,就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屏幕上是四个大字——尹昭跑了!
“怎么回事?”安霆立刻拨了一个电话回去,“我不是叫你看住他?”
“我看了!但是花穗俱乐部最近一周的活动主题都是“面具之夜”,他找了一个和自己身材相近的人扮自己,本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去了!我查了他的航班,尹昭应该昨天下午就已经到了三云区,比你们还早四个小时!”
来不及犹豫,安霆飞快地起身,冲着丁飞宇的方向跟了过去。
路过黄桃房间的时候,安霆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叫醒她。
**
黄桃在黑暗中猛地睁大眼睛。
她看着天花板,连连地喘着粗气,很久才平静下来。
刚刚的睡眠又以噩梦收尾。
在梦中最后的情景里,原本和谐宁静的小城生活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雨大作的山崖,一闪而逝的火光,无数女孩子们绝望的尖叫哭喊。
而接着,当那些哭喊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瓢泼的大雨终于停下时,黄桃看见山上的岩石渐渐变得通红——因为有新鲜的血液在上面流淌,缓缓渗入湿润的泥土。
泥土中倒着一个人,他的胸前是巨大的伤口,血就是从那伤口里流出来的。
黄桃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就是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布满了她的内心,让她瞬间惊醒过来——
那张脸是安霆的。
黄桃打开房门,她先后敲了安霆和丁飞宇的房门,都没有人应答。
大厅里有个守夜的女服务生,对方昏昏欲睡地告诉她:“那两个房间里的客人一个小时前出去了。”
黄桃在原地呆站了两秒,然后猛地披衣起身,冲出了宾馆。
她在空旷的街道上站了二十分钟后,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去三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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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烫。”
丁飞宇接过对面老奶奶递过来的水,道了一声谢。
对方让他进山后就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十年没有回来了,丁飞宇发现山上建立起了一些民房,他不想打扰山民,但是情势紧迫,他不得不叩门叫醒了一个老奶奶。
“您有没有见过一个……或者一群人带着一个女孩进山?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丁飞宇捧着被塞进手中的一杯热水问老奶奶,三云山地方太大了,在没有具体位置的情况下,他几乎不可能从这么大的山中找到林晗。
一股难以忍受的火焰在他的内心灼烧,丁飞宇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濒临负荷——他不愿意去想,为什么是三云山这个只有本地人才会熟悉的地方,为什么林晗是提供了尹昭的线索给自己后,就立刻被人绑架。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想那个漂亮得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一般的少年。
……他到底干了什么?
“叫我想想,好像有些印象……是往后山去了吧?”老奶奶缓缓道。
突然,丁飞宇感到一阵晕眩。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奶奶,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刚刚喝了两口的热水。
他太大意了,剧烈的感情让他的警惕心完全下降。在渐渐模糊起来的视野里,他看到老奶奶伸出枯枝般的手,摘下了自己腰间的配枪。
“不……”丁飞宇用尽全力挣扎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你拿枪干什么……”
“放心,不是伤害你。”老人轻声说,“主人说,只是为了断掉你光明的路,让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你们两个人。”
丁飞宇的瞳孔剧烈抖动起来。
——这太像尹昭会说的话了。
意识逐渐散去,丁飞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
安霆知道自己来晚了。
三云山的地形太复杂,他作为一个第一次来的外地人,很快就失去了丁飞宇的踪迹,等他重新找到丁飞宇时,对方已经倒在了木屋里。
安霆急步上前探了探丁飞宇的鼻息,又嗅了嗅一旁的热水杯——还好,丁飞宇应该只是被迷晕,并没有生命危险。
安霆思索片刻,他没有动丁飞宇的身体,而是飞快地藏在了桌子的后面。
当那个老奶奶再次回到自己的家中时,她刚刚关上门,就有一把手枪顶住了她的后脑勺。
安霆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老奶奶竟然一点都不慌,反而不屑地笑了笑:“苦命人。”
“你是警察吧?”老奶奶低声笑了,“我孙女十年前被人绑架,死在了这山上,我儿子受打击后神思恍惚,过马路时被一辆卡车卷到了轮子底下,我媳妇很快就改嫁到了外省。”
安霆的心里默默一紧——这个老奶奶竟是当年袁尊恋童绑架案的受害者家属。
“我不怕你们,你们并没有表现出得那么厉害,否则的话我孙女为什么会死?”老奶奶低声道,“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有神的力量开解我,我早就跟着我儿子孙女一起去了。”
也许是天生的敏感,在听到“神的力量”四个字时,安霆几乎直接联想到了什么,他低声吼道:“什么神的力量。”
“神的力量,就是看破你内心的力量。”老奶奶轻声说,“那几年我几乎没有和任何人开口说过话,但是神直接找到了我,他明白我内心的所有想法,他是唯一明白我有多难过的人。”
“这世界上,哪有感同身受这件事啊,针不扎在你身上,你就不知道多痛,活在阳光下的人,不懂黑暗里的千般苦楚——但是神懂,我无需和神对话,神就知道我要说的每一个字。”
安霆握着枪的掌心彻底地凉了。
读心术。
那个阴柔男人的面孔在记忆的最深处浮现。
老人的这番话,对别人说也许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在安霆这里,短短的一秒钟内,他洞悉的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是那个阴柔的男人,他用读心术让像老人这样受过创伤的人相信神明的力量,然后依附于他,为他的犯罪提供帮助。
背后发出微弱的响声,是丁飞宇醒了。
“……头儿。”
安霆咬紧了牙关,他打断丁飞宇:“在你小时候,这个山里有这些民房吗?”
丁飞宇顿了一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安霆握着枪的手抖了一下,他预感到了最坏的情况。
尹昭或许是绑架犯,但并不是最终的绑架犯,他的背后,是那个会读心术的阴柔男人。
太容易判断他和阴柔男人的关系了——尹昭同样是受过心理创伤的人,他和眼下这位因为失去孙女而痛苦不堪的老人一样,容易依附于那所谓神明的力量。
这个老人不会是个例……读心术只能读出实时的想法,不可能提前做出预判,丁飞宇会敲这个老人的房门并不是凶手提前能料到的,那么他能完成这个计划的唯一可能就只有——
这山里的每一个民房里,住的都是和这个老奶奶一样的人。
无论丁飞宇去哪一家询问,得到的都会是一样的回答。
安霆低声对丁飞宇道:“立刻呼叫支援!”
“头儿。”丁飞宇艰难地说,“林晗被绑架了,就在这山里。”
安霆的睫毛抖动了一下,这答案并没有特别出乎他的意料。他在离开宾馆的时候询问了前台的女服务生,对方说有一个女孩和丁飞宇在门口拉拉扯扯过,从女服务生的描述中,安霆辨析出那个女孩应该是林晗。
那么能让丁飞宇深夜出门的,想必是林晗遇到了危险。
“明白了。”安霆低声对丁飞宇道,“我还多告诉你一条,从顾辉映那边给的消息来看,尹昭八成现在也在这山里。”
就在这时,安霆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打开手机,发现里面是二十多条黄桃的未接来电,以及一条来自黄桃的短信——“安霆,有人要杀你。”
安霆深吸了一口气,对丁飞宇道:“立刻呼叫特警支援。”
他拽过那个老人,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睛,老人立刻闭上眼睛倒了下去,安霆绑住对方的手脚,然后在丁飞宇打电话的声音中,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一个又一个的白色民房隐在这山间,乍一看不多,细看之下却发现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而此刻,这些房子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安霆听到了狗吠声,那个被绑住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幽幽地对安霆道:“神今夜的目标是你,我们要把你献祭给他了。”
她话音未落,安霆就看到山脚下的民房里一个接一个地涌出了人影,黑夜里手电筒的光连成一片,安霆甚至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够依稀看到——他们中有人手里拎着的是猎枪。
随着一声枪响,那些神的信徒们朝山顶进发了。
安霆看了一眼丁飞宇,他早就注意到对方的配枪不在了,默默地咬了咬牙后,安霆把手枪扔给了丁飞宇,然后走出了房门。
他刚一出房门就感到了背后呼呼的风响,安霆猛地矮身,躲过了朝他后脑勺击来的一闷棍,接着他猛地回身,抬腿踢在对方的肋骨上,直把对方踢出了三五米远。
还没来得及收回腿,安霆就感到了后面又传来风声——这次是一把绑在木棍前端的匕首,直接向安霆的后心捅来,安霆飞快地收腿转身,然后攥住木棍狠狠一拉,将持棍的人拽向了自己,四目相对之间,持棍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这片树木稀少的空地上至少有七八个人,其余的人立刻喊道:“不要看他的眼睛!这个人果然是神说的恶魔!”
他们一齐冲了上来,这些山民的战斗力居然非常地疯狂和强悍,安霆的肩膀在三分钟后负了伤,丁飞宇的后背被其中一个人的匕首捅了进去,安霆只听到丁飞宇闷哼了一声,然后举起枪托一个回身砸中了对方的脑袋,那人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安霆扶了一把丁飞宇,扶到了一手的鲜血,他心下一凉,扶住丁飞宇往树林里跑去,他用气声低吼:“不要出声,不要开枪,除了这几个人外,其余没有办法判断我们的位置,我们必须坚持到支援到来!”
丁飞宇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努力跟上安霆的脚步。
然而这七八个人也不是好甩脱的,除了被丁飞宇和安霆打晕以及被安霆催眠的几个,还有两三个步步紧逼尾随在后,安霆找准机会又放倒了两个,最后一个眼看大势不好,立刻将脖子前挂着的竹哨含进了嘴里。
他要把位置报给其余人!
安霆急了,然而那人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紧闭着双眼,安霆一时之间完全无法阻止他。
然而随着一声清脆的呼喝,一记手刀斩在了那吹哨人的脖子上,吹哨人没来得及报信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倒在地上,露出了背后喘着粗气的黄桃。
来不及说任何的责备、慰问、关怀,黄桃冲上前来语速飞快:“我从后山绕上来的,那里人更多。”
安霆扶着腰靠在树边,他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抬起丁飞宇的手,检查了他手中的枪,然后把它再次放回丁飞宇的手里。
安霆顿了顿,最后一遍捋清自己的分析后,低声开口:“对方今夜的目的,是杀我,带你走。”
至于黄桃,那是一个并没有被对方计算进来的意外,毕竟并没有人去敲她窗户的玻璃引诱她来这里。
“所以你一定是安全的,他们不会动你,而黄桃不在他们的预期之内,只要你表现出豁出性命保护她的架势,他们就不会杀她。”安霆对丁飞宇道,“拿好枪,保护好黄桃,先下山。”
“那你呢?”黄桃急了。
安霆低声道:“我去救林晗。”
“不行。”黄桃还没来得及开口,丁飞宇就低声打断,“你负责保护黄桃下山,我去救林晗,本来就是我惹出来的乱子。”
“我保护不了黄桃。”安霆低声道,“这些人要杀的是我,谁跟我走,我就会牵连谁。”
那一瞬间,黄桃突然有一种极度晕眩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杀安霆?
当初要训练自己杀安霆的那个人,和这些山民又是什么关系?
“来不及了!服从命令!”安霆最后低喝一声,就要朝山上跑去。黄桃想要跟他一起去,然而丁飞宇后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她没有办法抛下丁飞宇。情急之下,黄桃只得一把扶过丁飞宇,准备下山。
然而她很快就绝望了,底下的山民似乎也懂得地毯式搜索的道理,他们沿着特定的路线徘徊着向上,他们三个根本躲不过。
他们被困死在这山上了,而以目前的形势看,他们根本撑不到特警的支援到来。
丁飞宇看了一眼人群,他突然停住不走了。
他的背后,原本要上山的安霆也停住了脚步。
“这样我们谁也逃不掉。”丁飞宇低声道。
“是。”黄桃轻声说。
丁飞宇停了很短的一瞬,突然转头看向安霆:“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以最后试一次吗……用你的催眠,和黄桃的梦境侧写。”
“你要得到什么信息?”黄桃心里极其没有把握,尽管现在“不可自算”的禁锢已经不那么强了,但是她没有把握在此刻这样极端紧张的情况下侧写出什么来。
“我想知道尹昭在哪。”丁飞宇轻声道,“我要和他谈谈。”
“很快。”他看向安霆,这个冰冷得像孤狼一样的男孩,头一次在眼睛里流露出类似乞求的神情,“让我见尹昭一面,左右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安霆沉默了一瞬,他看了一眼黄桃,黄桃冲他点了点头。
于是安霆和黄桃四目相对,黄桃闭上了眼睛。
“我先去引开他们——你一定保护好黄桃!”安霆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黄桃,转身冲向了黑暗里。
五分钟后,黄桃睁开了眼睛,她看向前方,久久地,眼睛里流下一行泪来。
她转过头看向丁飞宇:“后山。”
“你快去见尹昭一面。”她哽咽了,“你快去见尹昭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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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昭今天穿了一身黑,黑色的衣料下是白得惊人的皮肤,眉眼黑如点漆,漂亮得不似人间颜色,他点了一根烟,火光忽明忽灭地照亮了他的侧脸。
他今天的任务应该是和山民们一起搜索安霆,然后杀掉他。
“高兴吧?”当时那个电子音在手机里笑着,“你讨厌的警察很快就要死掉了,而你恨的丁飞宇,也不能再在阳光下生活了。”
他靠在摩托上,缓缓吸了最后一口,然后把烟扔到地上,用脚碾灭。
接着他跨上了身边的那辆摩托车。
引擎轰鸣起来,那辆摩托在经历了短暂的加速过程后,骤然风驰电掣,整个后山都可以听到巨大的轰鸣声。
闻声的男人们惊恐地转过头来,然而已经晚了,下一秒,摩托车直接撞在了他们身上,他们横飞了出去。
尹昭冷冷地笑了,他的碎发透过头盔在风里飘扬。
“虽然不知道你在哪里,但还是想让你知道。”他对着漆黑一片的前方笑起来,笑容灿烂张扬,似乎永远是街头那个放肆痞气的少年,“老子可不恨丁飞宇。”
“老子喜欢他还来不及!”
那个电子音背后的人并不会知道,当时在花穗俱乐部里,当尹昭让康媛在丁飞宇向上张望时关掉了灯之后,他和康媛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样的。
当时的康媛一边伸手按下开关,一边轻轻哧了一声:“昭哥你好无聊。”
“喜欢他就去问问他喜不喜欢你,他要是直的你就亲手把他掰弯,现在这么藏着是为了什么?你到底希望怎样啊?”
尹昭笑了笑,在黑暗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就这样。”
康媛愣了愣。
尹昭看向下方,目光定在丁飞宇身上:“他在充满光亮的地方,我在黑暗里看着他——这样就很好,能让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他就行了。”
“你还在怪他吧?”康媛轻声道,“扔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
她听到尹昭轻声地笑了。
“不怪。”尹昭低声说,“我从来都不想让他和我一起留在泥坑里,他值得最好的。”
“那你......”康媛惊讶。
尹昭和丁飞宇的决裂与生分就是在丁飞宇去当警察之后的,尹昭对丁飞宇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冷漠和敌意,康媛一直以为是因为尹昭讨厌警察,也讨厌为了当警察抛下他的丁飞宇。
“傻吧。”尹昭低声笑笑,鼻梁在黑暗里呈现着精致高挺的弧度,“宇哥那个人你是不知道,表面拽天拽地酷得一匹,其实心里比谁都磨叽,老觉得我们这些人过得好不好都是他的责任,去个警校还老觉得对不起我。”
“我不想让他自责。”尹昭伸出手指,在黑暗的虚空中给丁飞宇的身影描了个边儿,“他多讨厌我一点儿,就没那么为我难过了。”
康媛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良久才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当警察。”
“怎么可能。”尹昭笑起来,他长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脸,笑起来的时候浑身痞气都消退下去,会流露出一种纯净的少年感,“给你看这个,我偷偷搞到的。”
他伸出手,手中是一张一寸照片,上面的少年穿着警服,不苟言笑。
“帅吧?”尹昭轻声道,“他穿警服真是帅爆了。”
——
惊慌失措的山民们纷纷逃窜起来,后山原本是防线最密集的地方,但此刻生生地被尹昭冲散了,那个黑衣的男孩仿佛一个年轻的死神,向整个世界高调地宣布了一个事实——在警方的支援到来之前,只要他在,他就可以为山上的人扛住这些进攻的人群。
直到一声猎枪的轰鸣响起,摩托车的车轮整个爆开,尹昭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一棵大树上,所有听到那一声巨响的人都感到了牙酸——他们可以想象那一撞带来的剧痛。
然而几秒后,人们惊恐地看到,这个男孩又站了起来,他拿起了系在腰侧的棒球棍,那是他从小用到大的武器,最顺手。
然后尹昭拎起了这根棒球棍,快步上前,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一棍打倒了之前开枪的那个男人,颈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他持棍转身,后面的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尹昭看向手表——那小子应该已经叫支援了吧?从市区开车过来需要两个小时……也不知道特警能不能快一些。
山民们已经勉强平复了情绪,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一齐冲了上来。
——但是这一切对尹昭而言都没有关系,他活着一刻,就站在这里为他挡一刻。
他们以为可以利用自己对付丁飞宇吗?不会的,自己只会成为他的卧底——就像年少时,他们一起看的古惑仔电影里演的那样。
带着铁倒刺的棍子砸在了尹昭的身上,但是这个少年竟然在笑。
“我终于和你一样……”他看着虚空轻声道,“走到了阳光下。”
**
丁飞宇在一片尸体里找到了尹昭。
他在那片尸体里看到了虎子和兵子,那都是他少年时期的玩伴,尹昭的手下。
尹昭是带着他们一起来参与这个计划的,当尹昭跨上摩托车冲向山民时,他们两个同样手持武器挡在了上山的山民面前。
虎子的脸被击碎了,兵子的脖子前有一个碗大的撕裂伤,汩汩的血从里面流出来,疯狂的山民几乎撕碎了他们。
丁飞宇看到了站在一堆尸体旁,靠在树杆抱着肩膀的尹昭,他的怀里是那根染血的球棍。
“你来了。”当丁飞宇走到尹昭面前时,尹昭抬起头,碎发后的眼睛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老子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来着。”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丁飞宇一把扶住他,然后在尹昭的后心处摸到了一大片的血,那些血其实已经渗透到了前襟,但是尹昭用黑色的机车夹克挡住了它们。
黄桃站在后面,她没有上前。她知道此刻那里并没有她的位置。
“……不是我。”尹昭低声道,“尹大力和吴梅不是我杀的,林晗也不是我绑架的。”
丁飞宇没有说话。
他无法告诉尹昭,其实他之所以丧失理智,就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不承认那是尹昭干的。
在内心的最深最深处,他一直那样的坚信他。
他没有开口,然而尹昭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渐渐地明白了他的心。
他笑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
“我搞砸了,我老是……自作聪明。”他低低地咳了一下,嘴角坠下一线血痕,“我本来想帮你查出来的……对方是……魔鬼一样的人……他们有会读心术的人……我怕你玩不过他们……我就想骗骗他们,没想到还是把你牵连进来了,你进山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计划……对不起。”
“你……为什么会知道读心术?”
尹昭笑了:“因为他们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丁飞宇永远平静如水的眸光激烈地颤动了起来。
他明白了。
他明白对方是怎样挑拨离间自己和尹昭的了——他们表示知道尹昭当初被养父打扮成小女孩侵犯的事情,这件事尹昭从来没有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讲过。这样尹昭就会认为是丁飞宇出卖了自己,从而恨上丁飞宇。
然而尹昭……即便安霆和黄桃的事他从来不知道,即便他根本不清楚这世上有超能力的存在,然而他硬是凭借对丁飞宇的绝对信任,推出了对方拥有读心术的事实。
——宇哥是绝对不会出卖我的。那么对方知道这件事,就只可能是因为读心术。
十年过去了,他竟然还是这么这么的傻。
丁飞宇看着尹昭,尹昭的面孔似乎和十年前他们在街头别离时一模一样,并不曾被岁月改变一分一毫。丁飞宇想起那时他在临走前,想对尹昭说却最终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会保护你。
这一刻他骤然明白,就像他想要保护尹昭一样,尹昭也一直想要保护他。当尹昭意识到杀害尹大力和吴梅的凶手拥有异能时,他害怕身为警察需要调查此案的丁飞宇受到伤害,所以他宁可自己身陷漩涡,假意合作,代替丁飞宇调查对方。
丁飞宇狠狠地低下了头,有滚烫的液体滴到了尹昭的脸上,尹昭微微睁大了眼睛——他认识丁飞宇二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哭。
那是他的男孩啊,从五岁时起就是这样。当初阴暗的地下室里,醉酒的尹大力用蛮力给尹昭套上了女孩的裙子,尹昭吓得叫都叫不出声来,是路过的丁飞宇透过狭小的气窗看到了这一切,他悄无声息绕了进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捡起地上的啤酒瓶,稳准狠地打破了尹大力的头。
尹昭逃过课逃过学,但五岁那一次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盛大的逃亡,丁飞宇拽着他的手奔跑在酷烈的阳光下,两个被命运轻薄以待的男孩握紧了彼此的手。
意识似乎要渐渐散去,尹昭听到丁飞宇的声音就响在他耳畔:“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尹昭忽然笑了,他仰起头,黑暗中他似乎能感到有光线洒落在他的脸上,似乎这一刻,他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得到了救赎。
丁飞宇听到尹昭轻声说:“你能抱抱我吗?”
——在他们之前的生命里,无数次地,就像在街头分别时的那样,丁飞宇伸出手去,然而最终又落了下来,于是尹昭也只好跟着放下手。
“你能抱抱我吗?”
丁飞宇用尽全力抱紧了尹昭,他的眼泪顺着尹昭的耳廓线滑了下去,与此同时,丁飞宇感到尹昭的头从自己的耳侧滑落了下去。
他的心一下空了。
远处,黄桃看着他们的身影。
那是她无法描述出来的故事。
曾经的两个街头少年,一个是知名高中学习成绩优异的问题少年,一个是拥有漫画长相的流氓少年们的头儿;
前者在一个奇怪堕落的重组家庭里生活,后者小时候曾经被养父打扮成女孩施以虐待;
命运的分叉口里,前者成了警察,后者留在了黑道;
后者被卷入杀人案件,只有前者相信他不是凶手,最后在真正的凶手设下的陷阱面前,后者为前者挡了一刀。
他们在临死前完成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个拥抱。
于是后者在黑暗中死去,而前者永远在光明中孤独地徘徊。
丁飞宇一直抱着尹昭,尹昭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神情非常宁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永久安宁的梦境。黄桃沉默着走上前去,她蹲下身来,想要安慰丁飞宇一句,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尹昭垂落在丁飞宇身侧的手臂,黄桃看到了他手腕上有一个黑色的针眼。
那一瞬间,纷繁的线索仿佛拼图的碎片一般,在黄桃的脑海里飞快地重组。她睁大眼睛,微微颤抖起来——这一瞬,她窥破了凶手的计划。
“你看这个针眼……”黄桃颤抖着手指拍拍丁飞宇的肩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凶手应该给尹昭注射了某种发作时间较长的慢性毒药——尹昭答应了合作,但对方还是给他注射了毒药,如果尹昭反水的话,对方就不会给他解药。”
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尹昭还是选择了反水。
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拼上性命的准备。
“但是我怀疑……即使尹昭不反水,他也拿不到解药。”黄桃咬紧了牙关,轻声道,“你想一想,今夜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可能遮掩过去,凶手要想在事后逃脱,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替罪羊。”
这个替罪羊便是尹昭。
“从一开始,凶手就在把警方的视线往尹昭身上引,而当所有察觉到不对劲的人都已经被凶手杀死,尹昭也死在这里的话,凶手就完全可以继续诱导,让剩下的人以为尹昭就是此案的真凶,在达成心愿后自杀。”
“也就是说,凶手早就计划了要杀他,尹昭也是凶手的目标之一。”黄桃头痛欲裂,她觉得似乎有一个巨大而不可思议的真相藏在无边的黑夜里,但是她穷尽了力气也无法触碰到真相的边角。
而就在这时,山下响起了警笛声——
特警的支援到了。
尹昭最后还是实现了他的心愿,他帮丁飞宇拖到了支援到来。
然而丁飞宇一直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黄桃刚刚对他说什么他都没有反应,像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石雕一般。
黄桃以为是尹昭的死让他太伤心了,于是她只能低声道:“先解决好眼下的情况,林晗还在凶手手里,我们要保住现下所有人的生命,把凶手抓到,尹昭才不是枉死。”
丁飞宇抬起头,看向黄桃。
那一瞬间,黄桃惊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因为她清楚地看到,丁飞宇的眼睛几乎不是人色,血丝充满了他的整个眼眶,无数哀伤、绝望、愤怒以及更多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感情在他的眼里如同黑色海潮般翻涌。
然后他缓缓侧开了身子,黄桃看到,尹昭那只被针眼注射过的手一直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在丁飞宇的怀里——最后一刻,在丁飞宇紧紧抱住他的那一刻,他似乎要把什么东西交到他的手里。
丁飞宇缓缓从尹昭手里抽出了那个东西——
黄桃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条粉红色的丝带。
**
特警已经在上山了,山民们在真枪实弹的威胁下大多被震慑住了,一个个手抱着头如羊羔般被特警呼喝着下了山。
安霆微微松了一口气,把背上快要滑落的人往上颠了颠。
那是昏迷的林晗,安霆十五分钟前在一个民房内找到了她。
原本是有一群山民看守着她的,只是警笛声响起后,惊慌失措的山民决定各自逃命,谁也不想带着这么个人质当累赘,于是被安霆窥到了机会,趁着他们都走后,飞快地解开了林晗的绳索,背起她跑了出来。
下一步就是要和黄桃他们会合,以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些山民没能冲上来,她和丁飞宇应该都没事——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三个的手机都开启了定位功能,安霆可以看到这两个人的身影一直在后山移动。
“安……安警官?”
背上的女孩醒了,低声咳了一下,道:“快去……快去抓那个人……”
“什么?”
安霆一顿。
“一个……会读心的人……”恐惧使得林晗小声抽泣起来,“太可怕了……我想什么他都知道……”
安霆的瞳孔缩紧,那首儿歌似乎再次在他的脑海内回响:“鬼孩子啊,你快快地睡,睡着了之后,赎你的罪;鬼孩子啊,你别忙着睡,睁大眼睛啊,看清你的罪。”
“他在哪?”
“西南方向……我晕过去之前,听他们说他去了西南……”
安霆的掌心腻出了冷汗。
西南方向是公路,有很多背包客会在那里搭顺风车,如果那个人逃到了公路边,搭上一辆不知道开往何处的顺风车……那要再找到他,就真的困难了。
他问林晗:“你身上有伤吗?”
“没有……应该没有。”林晗看了一眼身上,“应该只是麻醉药……不过现在似乎药效已经过了。”
她挣扎着往下爬,站到了安霆的身边:“我没事的……你要去找凶手的话,我跟得上。”
她冲安霆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体育成绩也很好的。”
安霆和她对视一眼,一起朝西南方向跑去。
山势愈发陡峭,泥土中有光滑的青苔,非常容易滑倒,安霆和林晗一直借助民房躲避奔逃的山民。
“这边。”林晗指着其中一条小路,轻声道,“从这里赶超过去,应该能比凶手更快。”
安霆和林晗飞快地冲上那条小路,树林愈发地密了起来,林中似乎回荡着那首儿歌——鬼孩子啊,你快快地睡。
安霆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像是被自己的回忆吓住了一般,不敢再向前跑了。
“安警官?”
安霆在原地站了两秒,猛地扑向了身边的岩石——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来到三云山……
但是显而易见,她对这里的地形,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安霆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他的背后,响起了枪的保险被打开的声音。
安霆转过头去,林晗持枪对准他,这个女孩嘴角露出了一丝清晰的笑意。
“你是谁?”安霆低声道。
“这么聪明吗?竟然这么快就想到了这个问题。”林晗轻声道。
其实没有太多的可能性了……那些引导警方怀疑尹昭的疑点,比如对丁飞宇的爱、对三云区的熟悉、对黑暗的创伤、对吴梅尹大力的仇恨,其实都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完美地吻合这个条件。
而警方从未怀疑她的原因是……她已经死了。
“你想的对。”林晗点点头,轻轻地笑了。
“我是吴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