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打草惊蛇,即打草惊了草里的蛇,惩罚甲而使乙有所察觉。
再进一步,引蛇出洞,故意惊扰对方,使他落入设下的陷阱中。
永福宫近日召了个戏班子。
瑄妃已近临盆,冬日生产本就不易,又因前些日子动了胎气,导致胎儿生产困难。
舒太妃焦急,忙唤来御医想法子,最后太医令王持说,瑄妃娘娘是产前抑郁,思虑过重,要想缓解只得舒情养性,才利于胎儿顺产。舒太妃听后,便让人请了京都最好的畅春园班子过来唱戏。
瑄妃常年居在南境,入宫后便喜听戏。说来也怪,在她听戏的头一个晚上,她的羊水竟破了,接生婆围在床榻时刻备着,待戏子唱到动情时分,一声清脆的啼哭终是响彻夜空。
诞下的是个皇子。
舒太妃喜极,大赏戏班子,尤其是畅春园的当家旦角,不但赏了黄金,还赐了一座宅子,风光无限。
陌歌是从众宫女口中听说那花旦的,据说面容姣美,眼含秋水,见过一面便念念不忘。一副好嗓子,唱得人身临其境,肝肠寸断。
只是没想到,那花旦竟是个男子。
确切地说,还是曾经的故人。
那日,陌歌正在闲逛,身后却传来小宫女们痴痴地呢喃:“天哪,是顾郎,是顾郎……”
她好奇地转过身,眼前便有一人朝她跪下,身形颀长,面容俊美,眼眸极媚,眼底染开繁花般的艳色,不语却勾尽人的三魂七魄。
若不是他的声音,当真误以为他是个女子。
“草民顾宁拜见宸嫔小主,小主万福雅安。”
陌歌愣愣地看着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当年的闷葫芦便是宫中近日谈论的花旦。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样貌仿佛一点也没变,只是眼眸里少了几分清稚,多了时岁的老练。
紫鹃轻唤,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叫他起身。“早听宫中人提起顾九郎,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顾宁一点都没有戏子的低态,笑道:“多谢小主夸赞。小主清雅高贵,圣宠优渥,才当真是不凡。”
陌歌莞尔,一时间无话。这时,寿康宫的芳容姑姑来了,朝陌歌福礼后对顾宁道:“舒太妃正等着你呢。”
顾宁朝陌歌再次磕了头,方才离开。可刚走出去一步,又回过头望着陌歌。
他的话似一缕春风,轻飘飘地漾来:“看见小主,草民总有一股熟悉感。小主的性子像极了一个故友,她叫……梅子。”
梅子。
这只有他会才叫,晃眼竟已有许多年不曾听见。
那时候她还是落梅,不曾占有现在的身子。还是落梅的她,看起来可爱文静,十分乖巧。以至于她去镇国公府服侍曾经的淑妃时,深得众人喜爱。
不过那是后话,她第一次见顾宁,还更早些。
认识顾宁的那一年,她才四岁。
那一日,他爹拽着他来到她家院子,手中还带了些干果,望见落梅爹娘后笑道:“我们刚从河南搬到这里,顾宁这孩子才六岁,从小没了娘,性子孤僻,我又忙着奔波,今后还请你们帮忙照料。”
落梅爹娘心善,自是答应了,忙叫落梅出来与他玩耍。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小男孩,虽然表情木讷,却比花还娇艳。肤白如雪,下巴尖削,眼尾稍稍上翘,绮丽而又俊美。
她笑着发出奶音:“宁哥哥,我叫落梅。”
可顾宁却警惕地朝后退缩,冷冷地跑出去。落梅性子好,一点都不生气,扯着小腿去追他。可她哪里追得上,到河边就跟丢了,还不小心摔了一跤。
她在附近寻了许久,都没看见顾宁的影子。直到树林里传出鸟叫声,她跟过去才瞧见他。
他将馒头撕成屑,身旁是一只只啄食的鸟雀,在漫天树林里,那些鸟将他围成一个圈,那模样,竟比神祇还要尊贵。
她看得有些痴,不敢发出声响,待鸟儿饱腹飞走才走过去。“宁哥哥,你在这里。”
男孩作势要走,却看见她走路一跛一跛,便又停下,蹲下身查看她的脚,“你摔了?”
她点点头,眉角却弯出月牙,“宁哥哥,一点都不痛,真的。”
然,就在那时,她瞧见他藏在衣袖里的手臂,全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大声叫道:“宁哥哥,你的手臂!”
她还未碰及,便被他拂袖甩开,“走开,不关你的事。”
顾宁再次跑了。
回去后,落梅就来到他家院子,手里还攒着几株药草。她虽年纪小,却记性好,她记得隔壁的罗大叔每次受伤便是敷这种药草。
便是那时,她看见一个妇人拿着荆条狠狠地抽打顾宁,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进门便将他护在身下。妇人自是不敢打她,只得任由她牵着顾宁跑出门。
她聪慧,很快就明白那是顾宁的后娘。
而有些事,也是后来才得知。
譬如那妇人是他爹的妻子,而他是他爹与青楼女子生下的。他娘死后,被他爹接回家。可顾氏容不得他,经常背着丈夫不在,狠狠地抽打他。
他们跑到山上,她将草药小心地敷在他手臂和背上,四岁的小姑娘,哪懂得照顾人,可她却极认真,生怕弄疼了他。
“宁哥哥,以后她若是再打你,你就来我家住吧。我爹娘人很好,一定会照顾你的。”
她说话时,眼睛亮而大,身上的布裙虽旧,却衬得人粉嫩可爱。
顾宁看着她许久,才嗯了声道:“好,梅子。”
那之后他们变得亲密,成为朋友,尽管一年后落梅入了镇国公府侍奉夏语瑶,平日里很少见面,但只要有空,她便会带着好吃的去找他。
两个人一起相守长大,纵使遥远,心里却多了份挂念。
陌歌回忆至此,流过一阵感伤,自她成为陌歌,已经七年多,曾经的落梅早已死了,而她心里的宁哥哥也成了陌生人。
他们两个,终究回不去了。
陌歌再次见到顾宁,是舒太妃邀请她去清音殿听戏。
她其实不懂戏,早先接触还是因为顾宁。
那时他爹在商旅途中被匪徒劫财杀死,一月后继母就将他卖给了戏院。按顾氏的话,骚浪货生下的贱种就该在人前卖笑。
尽管顾宁不爱唱戏,但在班主的折磨下,他不得不学。那时候,他根本唱不好,原就没天赋,何况嗓子又不好,时常被班主打得死去活来。
学了几年,终于有些成果,也不过是个武生的角色。哪里像是现在,花旦顾九郎美名惊动皇城。
此时,清音殿中央的台子上正唱着《牡丹亭》,顾宁扮的是杜丽娘,眼神哀怨,手执锦帕,与书生对戏时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都是恰到好处的魅惑与柔情。
不知是否是陌歌错觉,顾宁忽然抬眼望向了这边,他的目光似乎停驻了片刻,后又轻轻移开落在了身旁书生脸上,曼声念着戏词:“妾千金之躯,一旦赋予郎矣,勿负奴心。”
接着,他一滴泪骤然涌出眼眶坠落尘土。
婉转缠绵的戏词千句万句,唯有这一句如此直白撩动人心。
陌歌听在心里,默念着,却不知是何滋味。
戏毕,天色已黑,陌歌与紫鹃从清音殿出来,走过御花园时,一个人影恍然而过。紫鹃护主心切,忙追着黑影而去,待剩下陌歌一人时,顾宁从假山后走出来。
陌歌有些惊讶:“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却见他勾唇笑着,一步步走近,顿住。不同于唱戏时的缠绵悱恻,他冷冷地在她耳旁道:“宸主子,草民知道你是谁。”
陌歌一愣,登时明白他话中何意,却又不免怀疑。她原先落梅的身份,除了皇后和死去的淑妃知晓,再没人清楚。他又是如何得知?难道是舒太妃?
舒太妃不仅知晓自己的身份,竟连她与顾宁的关系都一清二楚。她向来与自己不对付,此次利用顾宁,是来对付自己么?
陌歌不由地退步,冷声问:“你想要作甚?”
“小主,草民能做甚?不过,”顾宁低声笑起来,“你若是能遵守当年的承诺,我就放过你。”
“什么承……”她话还未说完,一颗药丸被塞入口中,直直咽下。她愤怒地盯着他,“你给我吃的什么?”
他又是一声笑意,“小主稍后便知。”
陌歌内心紧张,然而也明白,事已至此,回天乏术。
很快,身体就有了反应,她本以为他喂的是毒药,不想身子如同着了火一般,燥热得难受。明是冬日,她的身子却热得发烫,眼神也开始迷离,顾宁男子的气息如同是一味解药,她急切地就扑上去。
不能这样,不能,万万不能。
迷茫中,她用力地咬破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强烈的欲望充斥身体,再也顾不得任何礼仪周全,她急迫地撕扯去他胸前的衣襟,欲要咬上去。
嘴里也呢喃不清,“宁哥哥……我难受……好难受……”
偏在这时,顾宁却点了她的穴,动弹不得。望着她媚眼如丝,双颊绯红,他目光微微顿住,将视线别过去,许久才转过来,声音带着致命的蛊惑,“一颗醉春山能让人醉生梦死,小主,要不与我共赴云雨如何?”
点住穴的陌歌,此时稍稍恢复神智,她的唇被咬得鲜血直流,艰难地迸出几个字:“你……敢……本……本主……是……皇上的……”
忽然,一盏明亮灯火朝这边过来,陌歌忙止口。
顾宁却解开穴,陌歌体内的催情效果已是最强,再次撕扯他的外衣。而这一幕恰恰被点着灯笼的小太监瞧见,那人惊恐地就要回头,顾宁一个石子将他打晕在地。
“小主这样子若是被皇上知晓,还能活命吗?不过,”顾宁邪笑声再次响起,顿了顿说,“若小主答应我主子一件事,解药现在就给了你。”
陌歌说话几近娇喘,“宁哥哥……快给我……我答应你……”
服下解药,陌歌终是虚脱地倚靠在假山旁。稍息片刻,她又恢复成冷漠的神色,凝视着顾宁的脸逼问:“你怎么会成为如今的样子?舒太妃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呵呵,如今的样子……”他笑得肆无忌惮,须臾间脸上毫无表情,“若不是她找到我,我至今都以为你死了,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
他的眼神愈发可怕,“当初你让我等,我便等着。可我等来的是什么,你成为小主,嫁给皇帝?”
“你死的时候,我想一刀结果了自己,可她们告诉我,你没死,只是换了一个身躯。你知道我得知后多开心吗?我想着不论你变成谁,只要你还是你,就够了。”他将她逼至角落,恶狠狠地说着,“可你为什么要成为小主,难道你也是那种攀高枝的女人?”
可片刻,他的语气忽地又近乞求,“梅子,我知道你不是,我可以忘记过去,跟我走吧,走得远远的,你说过要嫁给我的,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的。你看这个,我一直留在身边。”
他迅速从胸口掏出一张红帕子,激动地说着:“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帕子,你说遮在头上就算嫁给我了。梅子,跟我走,好不好?”
那红帕子的确是她送他的,那时候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她,成为最美丽的新娘。只可惜……
只可惜,事与愿违。
陌歌敛下神色,淡淡道:“本主现在是皇上的人,这些话你莫要再说。你还是赶紧带我去见你的主子吧。”
又添一句:“这些宫闱斗争你不该掺和进来,本主奉劝你,离宫好好安生吧。”
寿康宫的烛火燃得透亮,将整个院子照得如同白昼,苍翠的古树巍峨于勾檐碧瓦间,显得庄重而素雅。
舒太妃显然备好了待客的茶水,望见陌歌来,拿着佛珠的手微微一指,示意她坐下。
刚入殿门,陌歌便闻到一股莫名的香气。
那是驱虫香,内心疑惑,渐近入冬,这个天哪有什么虫子呢?
陌歌并未入座,行礼后站着问:“太妃娘娘开门见山便是,需要妾身做什么?”
舒太妃端起茶盏,轻酌一口,眼尾扫她一眼,“宸嫔果然爽快,你同哀家斗了许久,始终不分输赢,哀家必须承认,你的确很聪慧。不过……宫里的女子太聪慧,可会惹来祸端。”
陌歌微笑,“妾身在宫中仍要仰仗太妃娘娘。”
“好。哀家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替哀家办件事,那个小太监就永远开不了口。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是皇帝那里……”
“太妃娘娘请说。”
“这里有包粉,你只需加在皇后的汤药里,她就会疯癫。哀家不需要她的性命,可她若是正常,瑄妃就永无坐上后位之日。”她看了陌歌一眼,继续说,“做与不做,全凭你一念之间。是她疯,还是你死,自己想清楚些。”
原来如此,陌歌在心里冷笑。
舒太妃不知如何得知她的真实身份,不惜利用顾宁与她的旧情,上演一出打草惊蛇,想让她因惧怕旧事暴露,而听从于舒太妃。
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让她替舒太妃将皇后拉下中宫之位。
只是,舒太妃明知道她与皇后姐妹情深,又怎会轻易说出谋害一事?就不怕她将此事泄露给皇上?
转而又想,自己的把柄被捏在舒太妃手中,自是不怕泄露。
舒太妃这一举动,便是牢牢吃定了她。
念及此,陌歌接过药粉,唇角淡笑,“妾身自会想清楚,太妃娘娘静候佳音便是。”
翌日清晨,勤政殿竟传来噩耗。
皇上近日政务繁重,这些天都宿在勤政殿。不想今早小太监进来时,竟看见皇上脸色苍白,晕厥不醒,忙将王持找来。
王持诊完脉后,神色凝重,迟迟不肯说出诊断结果。
舒太妃赶去,他才断断续续地说:“陛下……陛下这是中了慢性毒药,长达半年之久。皇上平时看着气色尚可,实则……毒性已渗透血液,过不了几日……陛下……陛下他就会……”
此话一出,众人全都失魂落魄。
天子中毒,这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若有万一,这江山就要易主了。
舒太妃随即封锁消息,命勤政殿的宫人不许透露半分。她又对李喜说:“皇上中毒非同小可,定有不轨之徒藏在宫中。给哀家彻查,不论哪个宫,若有可疑之物或可疑的人,全都带来!”
“喏。”李喜领着宫人挨个宫检查。
很快,有太监来报,说是在宸岚轩的寝殿里找出一包粉末,不敢耽搁就把粉末带回了勤政殿。王持检查,的确是一包毒药。
陌歌被带来,她这才知晓皇上竟中毒极深,随时有性命之危。她顾不得阻拦,直直冲入内殿,彼时皇上正静静地躺着,气息微弱,面色苍白,她莫名地就流下泪来。
他怎么能……怎么能……先她而去呢?
他说好要给她一辈子的,她与他的路还很长,他怎么能食言?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胸口随时要窒息般,似有万千银针一根根地刺进去,痛不欲生。
她揪住王持的衣服问:“皇上究竟怎么了?你赶紧配解药救皇上啊,你快啊!快啊!”
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到底是谁,谁要谋害皇上,快张贴皇榜,招各地名医入宫,一定要救皇上,一定要……”
“宸嫔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舒太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冷道,“毒药是从你宫中搜出来的,你竟还想骗取怜悯么?”
陌歌心知被舒太妃陷害,那包毒粉根本不是给皇后的疯药,舒太妃早知陌歌根本不可能对皇后下毒,所以那毒粉是陷害她给皇上下毒。
实在是好毒的伎俩。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舒太妃既找了她做替罪羊,便是早知皇上已中毒。
如此看来,定是舒太妃下毒无疑。
她真是野心昭昭,竟不甘于只做太妃,妄想弑君谋反,简直是狼子野心,大逆不道。
陌歌内心冷笑,面上却坦然,“太妃娘娘明察,妾身万不会做伤害陛下之事,若有可能,妾身宁愿替陛下承受剧毒之痛。”
舒太妃根本不理她,“住嘴!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来人,给哀家拖出去!”
“慢着。”王持突然说道,“禀太妃娘娘,这毒并非皇上所中之毒,这是断肠草研磨的粉末,而皇上所中毒药是南诏国奇毒——七叶。”
“你可仔细确认?”舒太妃愣住,眉目紧蹙,大声怒道,“你若是看错了,与她同罪。”
“微臣敢用性命担保,这两者不同。”
是了,昨晚回去后陌歌便心存质疑,将药包进行替换,她虽不知舒太妃用意如何,却也知道别有用心。
舒太妃显然不曾想到陌歌换了药,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从嘴角露出来,狠狠地盯着她。
陌歌却笑道:“断肠草虽是剧毒,却也能治病。妾身前几日手上起了疹子,便从书上看了偏方,用适量断肠草即可治疗肌肤病症,因而剩了些存放在寝殿。”
舒太妃气急,“宸嫔就不怕哀家一不小心说错话么?”
陌歌又笑,“妾身惶恐,不知太妃娘娘的意思。”
她当然不怕舒太妃泄露顾宁一事,且不说只有那小太监一人瞧见,即便真的找来对峙,仅凭这点就想治她私通之罪,怕是并不容易。
何况,顾宁是她的人,贸然将手下人推出去送死,她的处境也会危险。
舒太妃最终凝了冷笑,一字一句道:“既然事情已然清楚,宸嫔没有嫌疑,李喜,给哀家再查,一定要找出谋害皇帝的凶手!”
陌歌心知凶手就是舒太妃,却也没空与她周旋,她的脑海里全是皇上,一想到皇上有性命之忧,她的心就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能再拖下去,一定要找到解毒法子,一定要。
陌歌去了尚药局翻查毒籍后不久,皇后就来到勤政殿。尽管封锁了消息,但皇后还是知晓了。
殿前的小太监拦住去路,始终不肯让她进去。
此时皇后发出不合年纪的冷声,给人一股莫名的逼迫感,“怎么,本宫去探望陛下,也要你们的同意么?简直放肆!”
舒太妃听及声音出来,“原来是皇后。是哀家不准任何人进来,这么做也是怕引起慌乱。”
皇后甫一入殿,便走到龙榻前,严厉喝问:“皇上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中毒了呢?”
李喜吓得发抖,“回皇后娘娘,奴才……奴才也不知……”
王持也叹口气,“微臣……微臣,也尚无这七叶毒的解方……”
正在这时,皇上忽地惊醒过来,他似是做了噩梦,气息微弱,却喘着粗气大声地急唤:“来人……来人!”
“皇上!”
“皇上!”
李喜和皇后同时叫出口,奔至皇上的龙榻前。皇后关切地问:“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快!”他并未回答,却将视线转向李喜,“你赶紧……将……北部大将军……召回来!朕……朕梦见江山没了……朕害怕……有他在……朕安心……快!一定要快!”
此话刚出,皇上便猛吐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皇上!”皇后惊得忙奔至榻前,大声唤随身的宫女,“春竹,你从小师从雪药谷,又随你师父行走四方,你可知七叶毒的解方?”
春竹思虑了许久,说:“娘娘,这毒鲜有,的确非常难解。因这是南诏国古毒,极少人知晓解药配方,不过……”
“不过什么?”王持脱口而出,“莫非春竹姑娘有解毒之法?”
“奴婢曾在古书上看过,要解七叶毒,必须要有株虫做药引。这株虫十分难找,但却有一法子。”她顿了顿,望了眼皇后,才说,“七叶虽毒,却吸引株虫,它们需依附七叶的气味存活。所以只要是存放七叶毒之处,必定会有株虫出现。”
“你的意思是,只要找到株虫,便能制出解药,也能找到下毒人?”
春竹答:“回娘娘,正是如此。”
皇后大喜,“好,本宫这就命人在整个宫中寻找株虫,不论是哪个宫殿,都要仔细寻找。当然,未免惊动凶手,不许泄露。”顿了顿,望向舒太妃,“太妃娘娘觉得如何呢?”
舒太妃似乎未听见,许久才苍白着脸说:“自……自是赶紧……寻找。”
是夜,陌歌正在悉心地照料皇上,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火芯跳动,于锦缎般的夜色里亮得诡异。
忽然,勤政殿外一阵喧哗声,陌歌忙走出去,只见院子里站着大批禁军,为首的舒太妃立于最前面,她自怀中掏出天子兵符,冷声道:“听哀家令,殿内的人杀无赦。”
“谁敢!”陌歌大声喝道,“殿内可是皇上,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舒太妃大笑,“皇帝病危,本就没几天活了,哀家不过是提早成全他罢了。”
“谁说朕没几天活了!”
皇上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明黄色人影自殿内出来,他扫视了殿前一圈,最后落在舒太妃身上,不轻不淡地说:“母妃的心实在太急了,等不及儿臣闭眼就要逼宫了。”
“你……你怎么会……”舒太妃惊恐,“你没有解药,怎么能……”
同样惊讶的还有陌歌,她略懂毒术,皇上的确是中毒极深,怎么会……
皇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很自然地道:“你是说朕中毒?王持,你来告诉太妃。”
王持忽然从偏殿的门出来,他极恭敬地道:“半年前,太妃娘娘送给陛下的佛珠早被微臣发现有七叶毒,为了不让太妃起疑,陛下每日都戴着一模一样的无毒佛珠。
“不过,今日皇上确实中了毒,却不过是微臣下的一剂与七叶症状类似之毒。之所以这样做,便是让太妃放松警惕,自以为皇上性命堪忧。”
皇上又漫笑,“儿臣不过演了一出戏,北部大将军根本没有回来,可就是那句话,便让母妃急于担忧他连夜赶来护驾,于是现在就起兵逼宫。只一计打草惊蛇,就让母妃露出了欲望野心。母妃大可等到儿臣闭眼,可你太心虚了,亦或者太心急了。”
舒太妃气得双唇发颤,“皇帝啊皇帝,哀家竟然小看了你!”然而片刻后却又大笑,“你料到一切又如何?既然他不来,那你活不过今晚!”
“母妃真是太自信了!”说罢,他猛地将手中的佛珠摔碎。本站在舒太妃身后的禁军仿若听令,佩刀全都指向舒太妃。
舒太妃霎时变了脸色,豁然明白地她看向手里的兵符,一下子瘫倒在地。“怎么是假的?怎么会?”
很快,守在宫城外的谋反士兵全都被伏诛,而舒太妃被太监强拉出勤政殿。
可她挣扎着不肯出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震怒不已,死死地盯着陌歌,目眦尽裂,“陌歌,是你!是你让顾宁那个叛徒换的,对不对!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皇帝,她与戏子私通,她是娼女,是……”她疯癫般地大叫着,却被小太监狠狠地打晕了去。
陌歌想要解释,皇上却握住她的手,“陌儿,我相信你,一直都信。”
她反握住他的手,深情地点点头。脑海中却是与顾宁在假山的那一日,他向她手里塞了真的兵符,于她耳边轻声道:“梅子,且信我一回。”
舒太妃一党全被剿灭,而瑄妃虽是舒太妃侄女,却对谋反之事一概不知,皇上便保留她瑄妃之位。
翌日,皇后与陌歌一齐来到寿康宫。
其实皇后早知舒太妃将毒药交给陌歌一事,自少时玩伴宴茴死在舒太妃手里后,她便让人盯着寿康宫,那晚她的人瞧见紫鹃将一药粉埋在土里,刨出来后竟是七叶毒。
那时,她尚不知毒药是何意,直到陌歌被抓去勤政殿,她顿时猜到皇上中毒,并且舒太妃有意陷害,所以匆匆赶至勤政殿,好在陌歌素来聪慧,安全脱身。
但她怎能放过舒太妃,故意让春竹编造了株虫解毒一说。舒太妃素来闻不惯寝殿里燃的银炭味,便喜点上玉华香。玉华香含有广排草,常引虫子入殿。她便利用这点,欲借此让舒太妃下毒之事曝光。
尽管事后她才知皇上并未中毒,也没人在意株虫一事,却误打误撞,还是起到打草惊蛇的效果,让舒太妃惧怕下毒一事暴露,而提早起兵叛乱。
过了一晚的舒太妃发丝散乱,寝殿里瓷器摔了一地,她蓬头垢面,嘴里呢喃不清,瞧见她二人后更是疯癫发狂,“是你们,你们来做什么,看哀家的笑话么?”
“哀家?你还敢自称哀家?”陌歌一把握住她的手,直勾勾地问,“你究竟是谁?”
她闻言一惊,很快却又笑起来,“你发现了?哈哈哈……落梅,你猜我是谁呢?”
陌歌是那晚对舒太妃起疑的,知晓她真实身份的,这世上如今只有皇后。皇后与她情同姐妹,自是不会泄露。而舒太妃一年前还在觉缘寺,又怎会知晓她的过去?
除非,这个舒太妃是假的。
方才她仔细看了看这个舒太妃的脸,于脖颈处有一条极不易看清的分界线。她曾在书中看过,塞外有一种极品易容术,将人脸互换,寻常人看不出来,还能一直维持到老。
皇后一把扼住她的下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真正的舒太妃在哪里?”
假太妃笑得更厉害,“一年前就死了。想知道我的身份,我这就告诉你们!你们可还记得我的主子——淑妃……”
淑妃,陌歌猛地一愣。
淑妃于两年前死在她的手上。淑妃是镇国公独女,亦是她曾经服侍的主子。她们原本情意深厚,却因为淑妃的野心,将陌歌的爹娘杀害,还设计让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
这一桩桩血债,逼得她们成为仇敌,而陌歌也最终报了仇。
“我告诉你们,我的主子虽然死了,可她会化作厉鬼夜夜缠着你们,让你们不得安身。你以为宫中只有我么,还有藏得更深的,随时扑上来反咬你们一口。”她笑得更疯癫,“你们等着吧,哈哈哈……”说罢,她一咬舌头,栽下头去。
她死得这样利索,脑海里回荡着她的话,陌歌只觉内心一阵发凉,往后宫中的生活更加不易了。
陌歌往回走时,天空不知何时飘下雪来。她始终想着淑妃一事,未曾看见巷道里正站着一人,走近才看清竟是皇上。
皇上一把将她搂住,语气像个犯错的孩子,“陌儿,我知道不该瞒着你,让你担心,可我怕舒太妃起疑,只得忍着不告诉你。你可知道,当你在床榻前落泪时,我的心都快碎了,好几次都想起身告诉你,我没事,我根本没中毒。”
陌歌刚想张口,告诉他她明白的,一点也不生气,却被他阻止了。
他松开她的身子,然后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眼眸闪动着如流光一般的深情,“舒太妃说的话,我从没放在心上,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这里,是一颗跳动着的爱你的心。”
陌歌怔怔地听着,突如其来的表白,叫她一下子陷入柔情。
她忽地笑了,尽管雪落在她的衣襟起了凉意,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如今,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由着自己的本心。
从前,她的确喜欢过顾宁,但人总要往前看,过去的始终是过去,她现在是皇上的女人,她要好好地守护并爱着她的丈夫。
曾经,她一心想要逃离这吃人的红墙深宫,可现在她有了想要携手一生的人,所以她不惧任何阻碍,那些诡诈阴谋、阴狠毒辣,她都能一一接下。
她双手环抱住皇上的脖颈,深情道:“我的心,也是爱你的本心。”
皇上低下头,轻轻地含住她的唇,白雪轻轻地飘落在他们身上,沉醉了整个巷道。
巷道的尽头也站着一人,他望着拥吻的两个人,许久才往回走去。
皇上曾找过他,“顾宁,你是舒太妃的人,但陌儿看重你,朕可以饶你不死。”
他还说:“朕知晓陌儿的过去,也知晓你与陌儿的关系。朕遵从她的心,她若是跟你走,朕会放手。”
可他知道,他的梅子已经不在了,现在的那个人,叫陌歌,是皇上的宠妃。
胸口的位置,莫名地剧痛起来。
爹死后,继母将他卖给戏院,那里根本不是人过的地方,班主看中了他的相貌,每天都抽打他要他学戏,虽然日子难熬,却有梅子陪着他。
梅子是镇国公千金的侍女,只能偶尔来找他,可只要来便会带给他温暖和快乐。
他总觉得,上天对他很公平,所以他心存感激。
后来,梅子入宫做了宫女,他等她年满二十五出宫。可还未等到,却等来她死去的消息。那一刻,他觉着自己就快死了,心脏都要破裂般,痛得难受。他浑浑噩噩过了一年,却有人告诉他梅子活了。
那人还说,只要为她们做事,他就能见到梅子。
所以,他每日练嗓子,练舞,他是男子,唱旦角本就困难,常常赤脚练上一天,脚上都磨出血泡,嗓子说不出话,可他还是继续。有时候双腿疼得实在难以站起,他便跳入河中边练脚步边泡脚。每每几乎疼得窒息,他都咬着牙挺过来。
终于,花旦顾九郎的名声躁动一时。
为了见到梅子,他白日是顾九郎,夜晚便是舒太妃拉拢谋反一党的说客。他这几年,为人棋子,有时都忘了自己是谁,却唯有要见到梅子的念头始终不变。
终于,他见到她了,却已非故人。
原来时过境迁,就是这种滋味,以前触手可及的温柔,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从她看自己的眼神时,他就知道自己该放手了,该离开了。
可他还要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所以他把舒太妃偷来的兵符塞给了她,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他们真的分道扬镳了。
其实,他一点都不嫉妒,甚至替她高兴。她那样美好善良的姑娘,本就该属于这世上最有地位的男子。他尽有千言万语,如今也不过一句由衷的祝愿——
“梅子,但愿你永远开心,百岁无忧,笑容依旧。”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红帕子,“这个……就让它永远消失吧。”他手一松,任由帕子随风飘走,直到消失不见。
自此相隔千里,两心相背,他与她,再也不会见面了。
不过无碍,他会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祈愿,保她平安,用一生求得她的一世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