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借尸还魂,即已经死亡的东西,又借助某种形式得以复活。
再进一步,利用、支配那些没有作为的势力来达到目的策略,攻其不备。
英昭仪突生重病。
据说昨天白日里还好好的,晚上骤然寒气入侵。
陌歌赶到棠梨宫时,英昭仪的面容上写满了疲倦,眸子里还隐约有些惊恐。
皇上命王持仔细诊脉,务必要将英昭仪治好。他陪在床榻许久,才走出内殿小声地对陌歌道:“陌儿,你一向与英昭仪交好,定要好好照拂她。”
陌歌点点头,目送皇上走后,才让内殿的宫人全都撤退。她端着汤药坐在床前,可勺子送到英昭仪嘴边时,她却没有反应,目光始终盯着珠帘外,眸子里满是希冀。
“英姐姐,英姐姐。”
陌歌又叫了几声,她才恍然回神,眼里装满了失望,不过只一瞬,她才尴尬地道:“是妹妹来了。”
陌歌点头打趣道:“皇上有公务在身,晚些再过来,姐姐这眼珠子都快跟着去了。”
心事被猜中,英昭仪脸红得透彻,娇嗔道:“妹妹,你胡说什么呢。”
陌歌又是一阵笑意,许久,她才敛眉严肃地问:“英姐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习武之人,素来身子体健,我实在不信是着凉的缘故。英姐姐,究竟出了何事?”
“妹妹,我害怕!”英昭仪也恢复神色,再开口便是惊颤声。
“姐姐,究竟出何事了?我在这里,不用害怕。”陌歌将汤药放下,紧紧握住她手,欲给她宽慰和暖心,可她的身子仍是止不住地颤抖,破碎的声音一点一点从牙缝中挤出来。
“宸妹妹,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定是来与我报仇的……这可如何办?如何办?”
“姐姐。”陌歌眉目微蹙,“你在说什么,究竟是谁回来了?”
英昭仪惊颤着在寝殿内仔细打量,许久,才一字一字地说:“是淑妃,昨晚她找我报仇了。”
陌歌微微愣怔,身子顿住。
淑妃于两年前死在她的手上。她曾为宫女,而淑妃便是她服侍的主子。她们原本情意深厚,却因为淑妃的野心,将陌歌的爹娘杀害,还设计让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
这一桩桩血债,逼得她们成为仇敌,最终陌歌亲手将她杀死。
她素来不信怪力乱神,听及撞鬼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她命紫鹃将皇后的宫女春竹找来,春竹师从雪药谷,她定能从英昭仪身上发现什么。
可春竹诊完脉,也是摇头,“昭仪娘娘未有中迷药迹象。”
“不可能。”陌歌兀自起身,边踱步边呢喃,“这世上根本没有鬼,若姐姐当真见的不是幻象,那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背后人这番动作,只怕是预谋而来。”
英昭仪与陌歌关系匪浅,当初也是为铲除淑妃而结盟。若说淑妃的鬼魂真是来寻仇,下一个便是她陌歌了。
英昭仪终于清醒过来,“你是说,有人要借淑妃对付我。”
意想不到的是,紫鹃多方打听,才知寒娴宫的梁常在昨晚也受到惊吓。
彼时,陌歌和紫鹃刚从棠梨宫出来,现下已是酉时,黑夜渐渐笼罩在整个皇城上空。
紫鹃四周小心地打量了番,又道:“可梁常在不认识淑妃,怎么会……”
紫鹃正说着,忽然路上竟起了浓雾。棠梨宫与宸岚轩相隔甚远,途中要经过怜月湖,她们方走至桥心,眼前竟飘飘然出现一个虚影。
紫鹃连忙停步,怯怯地盯着那团虚影,声音有些颤抖:“小主,那……那……是不是……”
恍惚间,耳边似有阵阵阴风拂过。陌歌握住紫鹃的手,二人鼓起勇气朝前继续走,偏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目光阴冷地盯着她们。不,确切地说,是死去的淑妃睁着血目死死地望着陌歌。
当初淑妃是白绫赐死,此刻的她面色惨白,长发垂落,双目鲜血直流,眼珠子瞪得浑圆。最恐怖的,是她口中吊下来的舌头,直直地从嘴中延伸到脖颈处。那长舌殷红得像快要滴下血一般,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凶然可怖。
陌歌拉着紫鹃连连后退,可后面已是栏杆,往下是湍急的湖水,无路可退。
淑妃愈来愈近,她是飘过来的,很快就到陌歌面前,那张血脸挨着她的,贴得紧紧的。陌歌下意识地闭上眼,任凭三寸之长的赤金色护甲狠狠戳入掌心,暗暗告诉自己:这定是虚幻,定是!
下一瞬,淑妃冰凉的指甲如同寒霜般拂过陌歌的右脸,冷得叫人发怵。陌歌甚至觉得拂过之处,脸上竟有些黏糊糊的,更是腐臭般恶心难闻。
陌歌睁开眼,猛地要将她推开,可还未碰及,她却忽地消失了。正当陌歌四处寻找,她幽魂般又出现在她们面前,嘴里发出“咯咯咯”的磨牙声。
“陌歌,本宫说过要找你陪葬,你可还记得吗?咯咯咯……”她笑出声来,诡异而又可怕,“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小主!”紫鹃冲过来护主,却被淑妃锋利的指甲刮倒在地。
紧接着,淑妃一把扼住陌歌喉咙,无论陌歌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手力越来越重,她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脑逐渐昏沉,慢慢失去知觉。
“谁在那里?”忽然,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响起,“是宸嫔主子吗?”
正是这句话救了陌歌,淑妃的手立刻缩回,鬼影消失,浓雾也随即消散殆尽。
“宸小主,您……您在这里做什么?”小太监吓得大声叫人,随即五六个宫人赶来,七手八脚地扶住陌歌。
而陌歌终是长舒口气,倒头栽下去。
陌歌这一觉睡得极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晌午,脑子浑浑噩噩的,头疼得紧。
“陌儿,你可算是醒来了。”皇上一直守候在床侧,看见她睁开眼,忙让李喜将王持召进来。
王持诊完脉,恭敬地道:“小主气血极虚,昨晚又受寒气和惊吓所致,好在小主醒了。微臣已命人去煎药,不消多久,小主便会好起来。”
皇上点点头,握住陌歌的手,心疼道:“自从你生下元儿后,便一直操劳伤神,我又忙于政务,对你的关心是少了些,以至于你累垮了身子。”
陌歌虚弱一笑,“妾身无碍的。”
她何其聪慧,宫中严禁传讹鬼魂一说,皇上又不信此类,自然无人敢提淑妃鬼魂,即便有人说了,皇上也会严厉训斥,施予惩戒。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惹他不悦。
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直到外面传来通报声,方觉时辰不早,皇上才不舍离去。
来的是皇后和英昭仪,尤其皇后那张小脸上,眼圈红红的,明显是刚哭过不久。望见陌歌醒了,一下子就扑到床前,极委屈地道:“我还以为……以为你……”
陌歌莞尔,“妾身这不是好好的嘛。”
还是英昭仪略为淡定,坐下后,才缓缓地说:“昨晚听说了你的事,皇后就急急地找我,我们皆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陌歌不解,“出什么事了?”
英昭仪有些踌躇,良久才道:“你一直在梦中念着淑妃的名字。好在皇上并未追究,只以为你劳累过度。不过……你当真也见到了?”
听及,陌歌不由得闭上眼。那晚的情景犹是历历在目,她此刻仍能清楚地记得淑妃鬼魂的模样,眼角滴血,长舌垂落,那纤长锋利的血色指甲几欲要了她的性命。
她点点头,心有余悸,“她差些就掐死我,自然是见到了,妾身原本不信,眼下却是不得不信了。”
“嘘——小声些,可别叫人听了去。”英昭仪忙做了噤声的动作,神色明灭不定。
正当陌歌疑虑,她却解释道:“姐姐自然是信你的,可……可那救你的宫人们却说,压根没有什么淑妃的鬼影,而是你自个儿在狠狠掐着脖子!还有你的宫女紫鹃,也是狂抓自己的脸!”
“那些宫人已在悄声议论,说你得了癔病!”
陌歌急忙辩解:“妾身看得真真的,怎么可能是自己掐脖子呢!难道我连是非都辨不清吗?”
英昭仪宽慰,“我也亲眼见过,自是知晓存在的,可细想未免也太奇怪了些,偏偏只有我们能看见,别人都看不见,难道真是我们的幻觉不成?”
陌歌也陷入深思,淑妃的鬼魂她看得真切,难怪真是自己忌讳淑妃而疑神疑鬼?
皇后的话打断了她们的思考,“是不是幻觉,我们走一遭寒娴宫,一切都会清楚了。”
去寒娴宫的路上,皇后才解释。
原来,皇后命人彻底搜查各宫,她自是不信平白无故鬼魂现身,更不信一切都是幻觉。果真,宫人很快在寒娴宫查出异样。
寒娴宫地处偏僻,殿宇荒寂,又少有人走动,几乎称得上是个冷宫。这宫内住着两位主子,皆是去岁选秀出来的新人,梁常在和林答应。
因着皇上从未宠幸过新人,而她们两个又是位分最低的,才被分配到这凄凉之地。
陌歌三人走了许久才到宫门口,可还未入门,就听见一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女子的怒音:“本宫乃堂堂淑妃,怎么轮得着你一个小小的常在指手画脚!”
这是——
陌歌忙步入院子,只见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狠狠一个巴掌掴在另一女子脸上。她是见过梁常在和林答应的,她们性子都很温良,尤其是林答应,因父亲是从九品国子监典,碍于身份低微,说话做事素来都是怯怯的。
可现在……
林答应俨然像是变了个人,举手投足间颇具掌事风范。
陌歌暗自揣摩,莫非林答应也如自己一般,是淑妃死后重生在了林答应身体内?
英昭仪却是先发制人,一把就捏住林答应的手腕,叫她立刻动弹不得。英昭仪怒吼:“林答应,你这是疯了吗?竟敢自称什么淑妃?”
几个小太监忙将林答应按住,梁常在脸色苍白,身子娇弱,得救后忙福礼谢英昭仪。英昭仪见她乖顺有持,语气不免柔了些:“你是常在,她是答应,怎么能容许以下犯上呢?”
“妾……妾身……”梁常在吞吐着,又望了眼林答应,才柔声答道,“娘娘,其实林答应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与妾身情同姐妹,感情甚笃,只是中邪了,变得连妾身都不认识。”
一旁侍奉林答应的宫女也跪下急道:“昭仪娘娘,我家小主是中邪了,求您救救她吧!”
“呵呵……”一旁的林答应忽地笑出声,目光紧盯着陌歌,“是不是中邪,皇后娘娘和宸嫔一看就知,本宫可是她们的故人呢,哈哈哈!”
这时,春竹已从林答应的屋子里出来,神色复杂,“娘娘,宸小主,你们过来看看吧。”
陌歌和皇后忙走进屋子,只见不大的殿内放满了画像,而且都是同一人,淑妃。还有些散落在地上的字卷上写满了诗词,也都是淑妃从前的题诗。
淑妃原是京都第一才女,有人知晓她的诗词原本没什么,可其中大部分却都是私密之作。那些只有陌歌知晓,她从小服侍淑妃,对这些一清二楚。最让人惊讶的,是所有作品全是淑妃笔迹。
当年淑妃死后,所有字卷全部烧毁,那这里的又是?
皇后随即与陌歌的视线交汇,陌歌明白,皇后与她想一块去了。
可真的是淑妃重生在林答应的体内了吗?
皇后命人将所有字卷烧毁,然后出来直接问林答应:“本宫问你,前两晚是不是你装神弄鬼恐吓宸嫔和英昭仪?”
林答应邪笑,“是,可惜啊,没有把你们吓死。”
皇后大怒:“来人,给本宫将她送往掖庭杖刑二十,禁足三月,贬为采女,以儆效尤。”
梁常在大惊,跪下求情:“皇后娘娘,林答应……不,林采女……只是中邪,她是无心的,还请娘娘饶恕她吧。”
“本宫决意已定,谁都不准求情!”
回去路上,英昭仪内心隐隐不安。她总觉着今天的林采女神态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而且院子里的味道,实在是熟悉。
她疑惑道:“那鬼面长舌的淑妃鬼魂真是林采女装扮的?也太真实了些!”
春竹回答:“娘娘有所不知,民间这种叫做变戏法,不过都是些骗人的江湖玩意儿,让人看起来是真的罢了。”
英昭仪咬咬唇,“但愿是我多虑了。”
傍晚,陌歌与英昭仪去找皇后闲聊,恰逢遇到梁常在从凤仪宫出来,眼泛泪光。她朝两位行礼后,悲戚道:“妾身想求皇后娘娘开恩,放过林采女。只是娘娘……”
陌歌明白她的来意,宽慰道:“林采女触犯宫规,皇后严惩也是合理。你若真替林采女委屈,不如找御医将她的病症治好。”
看着梁常在远去,英昭仪却不由皱起眉,“你可闻见一阵香味?”
陌歌点点头:“嗯,应是梁常在身上的百合香,有镇静凝神之用。昨日在寒娴宫便注意到了,怎么了?”
英昭仪摇头:“没什么,只觉得在哪里也曾闻过。”
两人入了内殿,皇后望见她们过来忙叫人上茶。三人聊了许久,便听外面通传,说是皇上来了。
也就在这时,皇上刚进来,原本性情温和的皇后忽然癔病再发,拔下簪子就欲刺皇上。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的口中念念有词,“是你害了我的孩子,是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英昭仪反应灵敏,随即以身体挡住,这才免使龙体有损,而英昭仪却受了外伤。
皇后曾因失去孩子一度精神失常,如今再发却着实奇怪。
皇上大怒,“从今日起,禁足皇后,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准探望!”
陌歌回到宸岚轩,急得无计可施,她深知皇后素来是好好的,可怎么会忽然变了模样?
尽管宫内封锁消息,此事还是流传宫外。很多人连夜求见皇上,句句肺腑之言:疯癫之身怎堪国母重任,是要让天下人耻笑吗?
更有人言,破旧立新。英昭仪父为镇北大将军,又舍身救下皇上,陛下应再三考量后位一事,从大局着想。
“小主,该不会……真是英昭仪动的手?”紫鹃小心翼翼地说着,看得出,她似乎也不敢相信。
陌歌摇头:“绝不是她。彼时我就在她身边,怎可分辨不清她是否故意?但这流言传得太快,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奴婢不明白。”
“从眼前看,此事最大的得益者是英姐姐,而这也正是背后人所希望大家想的。可皇上却偏不是这样的性子,只会适得其反,心生怀疑,愈加疏离。”
她目光紧紧盯着窗外的六角宫灯,继续喃喃道:“英姐姐对皇上一片痴心,可皇上对她向来若即若离。怕只怕以后,皇上非但不念英姐姐救命之恩,还会殃及她父亲。”
紫鹃惊讶地睁大眼,“怎么会这样?那英昭仪岂不是太无辜?”
陌歌淡淡一笑:“无辜又如何?在这暗流诡谲的深宫,只要行差踏错,别说无辜,丢失性命亦是一夕之间。”
果真,棠梨宫外,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批宫人看守,名为保护,实则软禁。
“娘娘,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宫女暖喜愤愤不平,她看着床榻上苍白消瘦的英昭仪,心疼道,“娘娘为了救陛下伤了身子,他怎么能如此无情,竟听信那些流言蜚语!难道皇上真的相信背后之人是娘娘?”
“要不,娘娘去皇上面前解释吧。只要说清楚,皇上定会消除怀疑。”
“没用的。皇上认定了的事,你越百般解释,他只越觉得你在心虚。”
暖喜急了,“难道娘娘要一直被误会?虽然皇上不治罪,可门外的那些人摆明告诉宫中,娘娘您是凶手。明明娘娘什么都没做,更与皇后娘娘关系甚好,可此时在他人眼里,娘娘却变成了觊觎后位的小人!”
英昭仪苦笑了下,眼角一滴泪轻轻滑下:“皇上也是为早日查清真相,何况本宫并未做过,清者自清,公道自在,受些委屈又有什么打紧。”
“娘娘,您总是这样,什么都替他考虑,可他何时领过您的情?您入宫多年,他只起初宠爱您,如今连棠梨宫都甚少踏足,可见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您,根本不在乎您的心。”
“暖喜,不可非议皇上!”英昭仪有些动怒,“若让外人听见,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是,奴婢不敢了。”
“本宫明白你的心,但他是本宫的夫君,自然要千倍万倍地对他好。你说呢?他相信流言,本宫自是委屈得很,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为今之计,也只能本宫自己救自己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声,原来是陌歌。
进入内殿,便看见英昭仪神色悲伤,又想到宫门口看守的宫人,不免内心怜悯。她握住英昭仪的手,心下凄然:“英姐姐,总会水落石出的。”
英昭仪止住哀戚,扯了抹笑容,“我们一定会找出凶手。”顿了顿,又缓缓道,“不过这事太蹊跷,皇后竟在我们眼皮下变了样,实在是说不通,我必须亲自去问清楚。”
陌歌有些担忧,“姐姐的伤势未愈,还是我去吧,何况外人那些人……姐姐放心,一有任何异常我便来知会你。”
“也好。”
趁着夜色,紫鹃收买了看守的宫人。偷偷进入凤仪宫后,陌歌却发现皇后面容呆滞,眼神空洞,呆呆地坐在那,一言不语。再看春竹,也是一样,面上无表情,眸子无光,只静静地站在一旁。
“春竹,春竹,哎,问你话呐。”无论紫鹃如何问,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活脱脱像个死人。同样,对皇后说的话,也是不予理睬。
“小主,她们这是怎么了?她们……她们怎么……”
陌歌叹了口气,“若真与淑妃鬼魂有关,定不会这样收尾。一切都是由淑妃鬼魂引起,看来必须找林采女问话了。”
很快,林采女被带到,待她一口咬定自己就是淑妃,审问无果。倒是她的宫女坚持要见到陌歌,一直喊冤。
那宫女只一味地磕头,替主子求饶:“娘娘,林采女素来胆小,又怎会装鬼吓人呢?她不过是中邪所致,她本人断不会如此。”
原来,林采女是前晚才中邪,也就是英昭仪和梁常在受惊吓那晚。她素来怯弱,那晚怎么都睡不着,便想去隔壁的梁常在那同睡。可去了之后,她竟忽然中邪,说自己是淑妃,还打了梁常在。
“你确定是那晚中的邪?”
“奴婢确定,也不知小主怎么了,平日里都好好的,就那晚后变了个人,连说话都是呆呆的。”
翌日清晨,陌歌就去棠梨宫告知情况,二人正聊着,却听院子里通传,说是皇上和瑄妃来了。同行的,还有梁常在。
陌歌起身相迎,瑄妃却冷冷地给了她一记白眼。瑄妃虽失去舒太妃靠山,却育有二皇子,又加上她是皇上的表妹,皇上看重从前的情分,对她念些旧情。
陌歌内心不安,莫非瑄妃找到了对英姐姐不利的证据?然而令她惊讶的,是怀疑对象竟变成了自己。
瑄妃扯着皇上的衣袖,娇嗔道:“皇帝表哥,如今有了人证供词,您定要治宸嫔的罪才是!”
皇上有些不耐烦,语气淡淡:“先听听春竹怎么说!”
陌歌听及春竹两字,不由问道:“瑄妃娘娘,究竟出了何事?”
“哼!”瑄妃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多亏了春竹呢,若不是她,我们还当真不知宸嫔你的蛇蝎心肠。”
紫鹃气不过,大声质问:“劳请瑄妃娘娘说清楚,可别诬陷好人!”
“好啊,来人,将春竹给本宫带进来!”
春竹很快被带到众人面前,此时的她似乎恢复神智,朝皇上跪下,将昨天的事情一一说出,包括淑妃的鬼魂,以及林采女的异常。
她还说:“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好好的,可昨天不知宸嫔说了什么,皇后娘娘便突发癔病,时好时坏。
“宸嫔一直说自己见鬼,还称是淑妃的鬼魂在害她,奴婢本就不信。还有那林采女装神弄鬼,假装淑妃附身,就是要掩盖宸嫔阴谋。奴婢相信她定是宸嫔同党,当年宸嫔还未做主子时,便是侍奉在淑妃身旁的宫女,有那些字卷正常不过。
“宸嫔利用林采女恐吓英昭仪,又对娘娘加以刺激,让娘娘再度患病,人不知鬼不觉地离间娘娘和皇上,真是好阴险。”
瑄妃忙接过话:“皇上,臣妾方才问过宫人,宸嫔昨晚还提审林采女呢。是不是欲杀人灭口,显而易见。”
皇上始终沉默,瑄妃急了,“您可听见了,不是宸嫔还有谁天天接触皇后。她此番举动,可见城府颇深,野心多大,别看她平时与皇后自称姐妹,谁知道肚子里藏着坏水呢!表哥,您说话啊!”
皇上实在拗不过,终是开口问:“梁常在,你可看见宸嫔将林采女提走?”
听及问话,一直站在身后的梁常在才跪下,她眉目温婉,声音如风一样轻柔:“启禀皇上,妾身……妾身自知人微言轻,可妾身相信宸嫔。昨晚妾身一直照顾林采女,从未见宸嫔来找过林采女,又如何说她们同谋呢?”
陌歌一愣,她这是故意帮自己摆脱嫌疑。还是?
陌歌始终未解释,待众人全说完,她才恭敬地跪下:“皇上,妾身是否见过淑妃鬼魂,自己最清楚。何况妾身的为人,皇上最了解,妾身万不会做伤害皇后之事。”
英昭仪见大家咄咄逼人,她也朝皇上跪下道:“臣妾与宸嫔都被淑妃鬼魂所吓,所以恳请皇上召一名大师入宫,做法驱邪。”
“你疯了吗?”瑄妃惊讶出声,“历来宫中不信鬼怪,更是严禁迷信传言,你这是让皇上被天下人不耻吗?”
不止瑄妃,连陌歌亦是震惊。怪力乱神实乃禁忌,英姐姐怎么能在圣上面前开口?皇上本就对她疏离,如此一来,不是更加……
英昭仪却缓缓道来:“近来宫中流言四起,说臣妾才是幕后主使。如今宸嫔与臣妾皆有嫌疑,倒不如瑄妃娘娘与臣妾打个赌?就赌三日内捉鬼。若是当真没有鬼,臣妾和宸嫔但听娘娘处置。”
瑄妃明显一愣,有些迟疑:“这……这个赌……”
“瑄妃娘娘不敢么?”
“好,赌就赌,英昭仪你原与此事无关,却偏要自己撞上来,若你非要赌,本宫便成全你。”
皇上明显很是担忧陌歌,忙问英昭仪:“你可有把握?这赌注……朕可以做主不算数。”
英昭仪笑了,再次一拜:“臣妾自有把握。”
待众人全走后,暖喜便急着说道:“娘娘,那淑妃鬼混根本不存在,你这个赌是非输不可啊!”
陌歌虽也疑惑,却相信她。英昭仪虽出生将门,性子却沉稳,她既能打赌,便定有胜券。
她莞尔一笑,替她解释道:“那种情况下,英姐姐若不这样,瑄妃必会逼皇上将我治罪。如今尚有三日期限,能走一步是一步吧。倒是姐姐,把你牵扯进来了。”
英昭仪摇头,握住陌歌的手道:“咱们两个,都是自身难保,何谈牵扯一说。我还要谢谢你,原本还怕你责怪我陷你于险境,如今你这样说,我相信,我们定可以渡过此次死劫。”
“可是,真的能找出背后人吗?”
“不急,我们还有机会呢。第三日,便是二皇子的满月宴了。”英昭仪口中呢喃着,脑海中却浮现出春竹那张表情奇怪的脸。
满月宴,瑄妃在临鸾台大设喜宴,妃嫔全都盛装而来。三品以上朝臣也都参加,君臣同乐,恭祝皇上再添皇子。
陌歌虽有嫌疑在身,却也一同列席。可她时刻担心赌约,已是最后一晚,可英昭仪仿若无事人一般,淡定地与往常一样。
她伤势初愈,着了一身素净薄衫,皇上虽对她点头赐菜,却也并未过多停留。陌歌有些哀叹,谣言不止,皇上对英昭仪的冷淡态度也不停止。
她本想宽慰英昭仪,英昭仪却止住她的口,笑道:“今晚是大喜日,莫要再闷闷不乐了。”
话音刚完,只见五彩烟火冲天,在空中开出璀璨的花朵,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琉璃雨。散开后的烟花在空中闪烁成形,最后竟排成四个大字:皇上万岁。
群臣欢声雷动,随即万众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从宫外请来驱邪的不觉大师站起身,对皇上道:“陛下,适逢今晚是二皇子满月,老衲愿为二皇子诵经祈福,愿二皇子平安成长。”
皇上大喜,举杯连饮三杯,笑道:“准了。”
陌歌不解,“英姐姐,这是?”
“不急,你看下去便知晓了。”
不觉大师走至临鸾台中央,盘膝坐下,拿出怀中的木鱼,闭上眼,一边敲打一边轻念佛经。忽地,他止声停住,猛然睁开眼,手指着角落处大喊:“鬼畜,还不现原形!”
这一声惊得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大师手指处竟是正在夹菜的梁常在。她似乎不明所以,可众人却惊讶地睁大眼睛,因为梁常在的背后正站着一团白影,分明就是死去的淑妃。
连陌歌都是愣怔不止,那的确是前几晚见到的淑妃鬼魂。
怎么会?
大家吓得大汗淋漓,也就在这时,一条五爪金龙从皇上的胸口飞出,咆哮而起,直直朝着白影撞去,只听一声巨响,白影被撞得灰飞烟灭。
众人皆是长松口气。
可梁常在却眼神惊恐地盯着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大声尖叫:“鬼!有鬼!”她吓得推倒桌案,瘫坐在地。
一旁的宫女似乎也看见了,指着前面大叫:“小主,是……是一个血面獠牙的恶鬼!”
听及这话,梁常在吓得更害怕了,“走开!快走开!”她抱紧双臂,吓得双手掩住面,瑟瑟发抖,只不停地问,“那鬼走了吗?”
过了许久,那宫女才长松口气,“小主,走了,可以安心了。”这时,梁常在才淡定地站起身,重新坐好,只是面上仍是惊魂未定。
可她忽地发觉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目光异样。当她想起方才的模样时,好像明白了一切,死死地盯着不觉大师,“原来是你!你做了什么?”
这时候的她面露憎态,哪里是平日里的柔弱模样。
这时,英昭仪却起身道:“应该本宫来问你,你做了什么吧?”
不觉大师停止敲木鱼,站起身来,他朝皇上再次恭敬一拜:“相信陛下和所有人定对方才事情一头雾水,请大家莫要害怕,鬼魂已除,容老衲来和大家解释。
“这世上本就没有鬼,有也是心中恶鬼。昭仪娘娘请老衲来宫中驱鬼,其实驱的并非是真正的鬼。远在几百年前,西方便盛传一种邪术,叫做催眠术。之所以邪魅,便因施术者只需一个简单动作,或一个物件就能轻易控制人心,为所欲为。
“催眠术太过可怕,一直被严禁使用,可近日宫中却有人偷偷使用。而就在刚才,老衲断定,这位梁常在便会催眠术。”
“你胡说!我是皇上的妃嫔,怎会这种邪术!”
“你怎么不会?”英昭仪菱角樱唇缓缓漾起一丝微笑,“方才大师利用烟花催眠众人,却唯有你始终不敢抬头欣赏。因为你习惯不看需要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事物,这是学催眠术的禁忌。也就是那时,大师控制了所有人,让她们看见你身后的女鬼。
“一来,让大师证明鬼魂的存在。二来,能让所有人都注意你。
“你早知大师催眠了众人,而正常的你不能表露人前,只得假装与他们一样,还故意表现得害怕惊恐。可那时,鬼魂早已消失,你的表演全是徒劳。”
梁常在急了,大声辩解:“可不止我一个人看见啊,那宫女也看见了!”
英昭仪再次莞尔,“你错了,她是本宫安排的,故意引导你说前面有个恶鬼,你信以为真,故而与众人展示了一出好戏。”
“你……你竟敢阴我!厉害!英昭仪,妾身真是小瞧了你!”
“本宫原也不怀疑你,可你身上的香气让本宫忽然明白,每一次出事,你都在场。
“皇后娘娘与本宫去寒娴宫时,那一耳光便是引子,我们进去后见到的就是你控制住的林采女。那晚她本想找你,却在屋子里未找到,便四处寻找你,却正好撞见你当晚正催眠本宫,于是你只好将凶手引到她身上。
“而皇后失常那晚你也去过凤仪宫,你说你是去替林答应求情。可本宫问过宫人,你曾将一只玉佩让皇后鉴赏,而那时便是你控制时机。
“至于春竹指证,你就在现场,更好控制。你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因你身上的气味暴露。本宫素来气息敏感,但对你也只怀疑,不懂其中手段,直到请了不觉大师,才知你竟通过这种下三滥手段屡屡谋害人命。”
“你……你们……”梁常在气得咬牙切齿,她恶狠狠地盯着英昭仪,“只可惜,那晚没将你吓死。”
英昭仪也盯着她,“快说,你到底受何人指使?”
“哈哈哈……”梁常在大笑起来,眸中透着冷冷的光,“没有人指使,我就是恨你们,是你们杀了淑妃!我要给她报仇!不过,最该杀的……”
她忽地转向皇上,笑道:“皇上,您看这里!”
当皇上的目光盯着她时,她适时摇晃起手中的珠串,很快皇上的目光变得呆滞,一把抽过身旁侍卫的佩刀,眼看就要捅向心口,英昭仪很快明白过来,猛地朝前扑去,一把抢过佩刀,与佩刀滚落在地上。
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的手臂,她却顾不得,大嚷道:“快保护陛下!”说完这话,就晕了过去。
众人方才皆震惊在场,这一喊终是回神,几个侍卫急忙要将梁常在控制住,她却拔下簪子,狠狠插入了心脏,倒了下去。
陌歌忙跑过去,质问她:“你究竟和淑妃是何关系?为何给她报仇?”
梁常在胸口不断失血,可却趁着最后一口气,痛苦地道:“她……她威胁了我的家人……她说过……只要我这么做,我的家人……才能获救……”
“她是谁?”
“她……她就是……”可还未说完,一口鲜血吐出,梁常在就断了气。
陌歌背后莫名起了凉意,想着她最后的话,一阵沁骨阴寒。
是了,那日梁常在替她隐瞒,她就起了疑心,更由于林采女宫女的话,她更加怀疑梁常在。可也明白这梁常在不过是枚棋子。
只是,她不曾料到,她竟会使用催眠术,现在细想,若非英姐姐,后果可怕。
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这花团锦簇下藏着的獠牙森森,都随着她的死,永远没人知晓了。
而她与淑妃的斗争,将不止不休,不死不灭。
不觉大师解了催眠,一切水落石出。皇上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英昭仪,连忙召御医去给英昭仪诊治,若非是她,众人全被蒙在鼓里,何况她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
当即,皇上便拟了圣旨,大封后宫。晋英昭仪为英妃,晋陌歌为宸贵嫔,赐居咸福宫主位,晋林采女为林美人。
可病榻上的人却始终未睁眼,她虽是练武的底子,却也容不得几番折腾,伤势未愈下又添新伤。一直到第二天半夜,英妃终是睁开了眼。
她醒来的第一句便是问:“皇上呢?他可曾来过?”
暖喜见她醒了,自是十分高兴:“皇上大清早就来过,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娘娘,娘娘宽心。皇上还留下一句话,‘英岚,是朕误解你了。’”
英岚,英岚。
这些年的无视,这些年的委屈,也不过为他风轻云淡的这一句“英岚”。
莫名地,有滚烫的热泪从英妃的眼角滴落,滑过她日渐消瘦的脸颊,仿佛连她长达十年的坚持忍耐都在那刻瞬间崩塌,如绳断珠落一般。
她等这一句,实在等得太久了。
是了,她素来不看重荣华。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那人的一个目光、一句关怀罢了。
似乎很久远了,她还记得梦里梦外,落叶飘洒,少年依旧。
这世间,怕是只有他才能让明珠缺色,月光失辉。
她第一次见到陛下,是跟随父亲去林场狩猎,她是将军之女,从小武功了得,性子又骄,自认为世上没有什么能伤得了她。
于是,她脱离队伍,独自骑着马前往树林中心,不想途中忽然蹿出一只猛虎,到底是姑娘家,头一次见到吓得冷汗淋漓,就连她最为擅长的长剑都未拔出。
就在她以为命丧时,一个少年腾空跃起,举起匕首便刺入猛虎脖颈,当场就咽了气。
她直勾勾地看着,仿若忘了所有事,眼前只余这个少年。不过是相仿的年纪,眉宇间却攒着一股高贵和不羁,锦衣黄冠,面容俊秀,神采夺人。顾盼之间,一双剑目熠熠如春光。
那瞬间,她的心跳得极快,那是她这么些年来喜欢的第一人。
也是最后一个人。
几年后,他做了皇帝,而她入宫成了他的英昭仪。她喜欢他喜欢得痴狂,所以陷入争宠,想尽一切法子都要得到他的注意。
起初,她做到了,可后来又失去了。皇上的眼里,不曾有过她的影子,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单相思。
她委屈过,哭过,埋怨过,甚至憎恨过,却都无济于事,她的存在只像是一缕青烟,有过清香,但风一吹就散了。
她从十三岁开始喜欢他,已经整整十年。他救过她一次,她便用自己的一生来赔他。她曾在无数次情境下,舍弃性命去救他。她舍不得别人伤他、害他,这是她存放在心尖子上的人,她怎么能容许别人算计。
她把整颗心捧出来放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她不怪他。
他的眼里早已有了宸贵嫔,她不妒,谁都有权力喜欢一个人,只是那人不是她罢了。
宸贵嫔感激她洗脱冤屈,可谁明白,她帮助的不过是自己。因为那个人在意宸贵嫔,她不愿看到皇上为此事烦忧,因此她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帮助宸贵嫔。
从前入宫时,母亲曾告诫她,自古君王多薄幸,千万不要付出真心,一旦交出,便失了性命。
她嘴上应着,心却做不到。
其实,她们都没有错,不论是哪个妃嫔,都任由自己深陷情爱,醉生梦死,一步步把自己困在满身是伤的深宫中不愿清醒,不愿逃离。
只是君王只有一个,他的心也只有一颗。
所以,她已经不再奢求,不再争夺。如是经年,她只愿静静地守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匆匆一瞥,哪怕只是角落一隅,她也心甘情愿。
或许,她做不了他的枕边人,成不了他的心底事,可她却永远是他的人,是死后史书上那永远都抹不去的一抹印迹。
足矣,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