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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暗度陈仓

楔子

所谓暗度陈仓,即正面迷惑敌人,而从侧翼进行突然袭击。

再进一步,暗中进行谋划,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雪阳阁,秋色如同一壶浓茶,漫漫溢出韵味。

代云掀开门帘,朝院子望去,秋千上正坐着她家小主,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彼时夕阳西下,好像在琉璃瓦上镀了一层金,暖暖地洒在林美人身上,远远看去,只一幅静谧祥和的画卷。

“小主,奴婢把药给您端来了。”

林美人“嗯”了一声,将汤药接过,可才喝了一口就停住,双眼迷茫,最后竟转而惊恐,“你……你是谁!不对,这是在哪儿,我……我又是谁?”

代云沉沉叹了口气,小心安抚:“小主,奴婢是代云啊,您不记得了吗?”

可眼前人一脸惊怕,哪里还记得自己是谁。

陌歌一直关心林美人的病,得知消息便赶了过来。

御医们进进出出,宫人们时刻备着汤药,但饶是如此,御医还是轻叹口气,朝着陌歌道:“禀贵嫔娘娘,林美人的失忆症……微臣无能为力。”

陌歌皱眉,急问出声:“怎么会?前些日子还能隐约记起,才短短几天,怎么就全忘了呢?”

御医摇摇头,又是折腾许久,也说不准其中缘由。最后只开了些有助记忆的药方,再观其效。

陌歌望着床榻上的林美人,兀自叹息。

林美人是从九品国子监典林聪之女,虽入宫两年,却只是个答应。终于升为美人,却也是皇帝同情她被奸人所害,长久身中催眠术,傀儡般生活。

如今催眠术已解,记忆却失了。

“小主,您连代云都忘记了吗?代云服侍您两年,您怎么能忘了呢?”代云站在床榻旁伤心地哭。

陌歌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吩咐好好照料。

见她离开,代云扑通跪下,声泪俱下地哀求:“奴婢求贵嫔娘娘帮帮小主吧!她才十六,若是这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是谁,那与死又有何分别!”

陌歌未怪罪她失礼,只问:“本嫔知晓你担忧你家主子,可如今连御医都没法子,本嫔又能帮上什么?”

代云大着胆子:“奴婢从前听老人说,想治好记性受损,只要让心爱之人每日陪伴,便可徐徐恢复。小主心爱之人是皇上,虽然小主不说,可奴婢却最清楚。每每家宴,她的眼里就只装的下皇上,她自知无缘圣宠,所以只远远地看着,如今小主失忆,还望娘娘请来皇上探望。”

陌歌点点头,“本嫔会尽力。”

从殿内出来,她便嗅到空气中隐约一股香味,那是从未闻过的,不由看向花圃,万寿花和茉莉开得正盛,如一匹匹五色云锦,散发醉人的芳香。

其他并无异花,莫非是自己闻错了?

陌歌让人备了一盅六味汤带去勤政殿,天气炎热,可为皇上清凉解暑。

皇上近日为陇西进犯烦愁,自从两年前陇西战败后一直相安无事,最近竟卷土重来。

按照先祖旧例,素来以和亲交好,维护两国安邦。但皇上乃血性方刚之人,宁愿御驾亲征,也不愿善罢甘休。战事一触即发,前朝议论纷纷。

陌歌推门而入,刻金熏笼氤氲出龙涎香气,而皇上趴在奏折上睡着了。她仔细收拾着龙案上的纸笔,但响声惊动了他,睁开眼后惊喜地扬唇:“你怎么来了?”

未等她开口,腰间便多了一股力,下一瞬落入他的怀抱。躺在他的臂膀间,她伸手拂去他眉角的皱痕,心疼地问:“皇上可还在为陇西头疼?”

皇上点点头:“如今朝中分主战与主和两派,纷争不断。”

“有何头疼?皇上心里早有了杆秤,我泱泱大国,百姓富足,国泰昌盛,怎能畏惧一个小小陇西!”

“话虽如此,可他们不肯我亲自出征,总认为朕还是个孩子。”

陌歌思量片刻,笑道:“皇上乃天之骄子,若是亲征,自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话又说回来,区区小国也御驾亲征,岂不是叫陇西觉得我朝无可用之将?”

皇上微一皱眉:“可朝中的确无人愿意出战。”

“皇上莫非忘了,还有个人选。英姐姐的弟弟虽然年轻,却自小跟随镇北将军征战沙场,且一身齐射之术无人能及,箭无虚发,又准又狠。皇上若派他去,不仅彰显爱才之心,又能抚慰大将军,前朝众臣也会夸赞皇上英明。”

皇上微一揣度,却又犯难:“这确是个好主意,却让你受了委屈。”

她明白话意,若派英妃弟弟出征,除了抚慰大将军,英妃自然也要赏赐。但英妃什么都不要,唯有君心。

陌歌笑了,掩饰掉眼角的悲哀无奈,握住他的手:“皇上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皇上的重责。作为妃嫔,皇上先是天子,才是夫君。何况英姐姐爱慕皇上,皇上应不负此情。”

临别,她将林美人之事细说后,才满目不舍离去。

当夜,皇上在探望过林美人后就去了棠梨宫。彼时,月华如霜,六角宫灯摇曳生辉,与月色交相映衬,像是在宫宇撒下了一层银色丝绸。

英妃习惯性地备了一桌饭菜,明知每晚皇上都不会来,她却仍旧备着,直到夜更露重,各宫都已灭了灯火,她才叫人撤下。

今晚,正当她命人撤去晚膳时,皇上却掀帘走进来,瞧见殿内早已凉透的饭菜不由愣怔,忙问:“英妃还未用膳?”

英妃不曾料到皇上会来,白皙的脸上先是一阵红潮,接着温柔地道:“臣妾早已习惯,却不知皇上到来,臣妾这就去煮些雪梅茶,给皇上安宁清神。”

一旁的暖喜插话道:“这些饭菜全是娘娘亲手做的,不仅今晚是,且夜夜如此,娘娘说皇上最喜这些,所以亲自动手,而且还……”

“暖喜!”英妃有些愠怒,低喝道:“还不快下去!”

暖喜轻跺了跺脚,极委屈地离开。皇上虽不生气,却也听出其中意思,不由对英妃平添了几分愧疚。他走至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英岚,让你受苦了。”

她灿烂一笑,摇摇头:“臣妾心甘情愿,陛下无需自责。臣妾这一生并无其他愿望,只想陪伴在圣侧就足够。”

眼前君王无比俊朗,目色坚毅,教人宽心。英妃内心竟是说不出的喜悦,偌大后宫,她想要的不过如此。伸手为他脱下龙袍,四目相对,女子娇羞不已。

“陛下……”英妃拉着皇上的手走至床前,芙蓉海棠被衬着一张美人面,夜风徐徐,春宵一刻,红袖添香。

然,就在皇上俯下身亲吻她时,忽地胸口一疼,他止住动作,再回神时才惊觉身下的女子,猛地愣怔:“怎么是你!”随即站起身,披上龙袍,扬长而去。

候着的李喜十分惊讶:“皇上,您这是要去哪里?”

皇上头也不回地答:“雪阳阁。”

床上的英妃望着远去的帝王,目光久久不变,直到暖喜进来紧紧拥住她,她才宛如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

“娘娘不必妄自菲薄,圣心难测,皇上只是担忧林美人的伤势而已。”暖喜诚意安慰,可英妃的泪却止不住,声色凄凉:“暖喜啊,你说是不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才能留住皇上?”

雪阳阁,代云对林美人贺喜:“小主,是皇上来了。”

林美人先是一愣,便见帝王掀帘而入,长眉温润,鼻梁挺直,尤是他的朱唇,饱满嫣红,像是盛着三春晖色,恰到好处。

她的头疼得紧,许多画面在脑海里闪现,却不曾抓住。代云见主子陷入失忆,便小声唤:“小主,先服侍皇上才是,其他等明日再想。”

皇上一把将她搂住,亲吻着呢喃:“朕只要你,只要你。”

林美人羞涩地回抱住他,君心荡漾,一室旖旎。

翌日,林美人晋为林贤仪。

陌歌见到英妃时,她面容愁郁,提不起精神,还说整个后宫都在笑话她。

李喜带了圣谕而来,流水般的赏赐送入棠梨殿。“奴才传皇上话,英妃娘娘的胞弟奉旨出征,特赏赐白玉雕绞丝纹手镯一只,黄金一千两,绫罗绸缎各一百匹。”

英妃跪拜谢恩。待他们走后,忙让暖喜将赏赐锁入小库房,面上一点喜悦都无。

也是,妃嫔请不来皇上是圣宠无缘,可让君王从床榻上下来就是自己没本事。别的嫔妃领赏无非侍寝或圣宠,可她倒好,非但留不住君心,最后依靠的竟是自己的弟弟。

简直可笑,无怪乎英妃自怜自艾。

可陌歌却觉着蹊跷。

伴君四年,陌歌深谙皇上性子,绝非是罔顾情面之人。更何况英妃侍寝关乎陇西战局,皇上不可能这般儿戏。

从棠梨宫出来后径直往勤政殿去,可李喜却将她拦住,“皇上政务正忙,娘娘还是晚些面圣。”

回去路上,碰巧遇上林贤仪来探望皇上。她从前是柔柔怯怯的性子,如今失忆倒好了些,不再那么怕生,只是她的瞳孔里却充满了警惕。

陌歌还未贺她晋升,方要开口,却听她极轻的冷冷声:“贵嫔娘娘还是莫虚伪了罢。”话毕就走了。

紫鹃可气:“什么人呀,侍寝了就趾高气昂,我看她就是装失忆博取皇上同情!”

陌歌忙喝:“别胡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夜晚,皇上仍去了雪阳阁,并且连续五晚,皆是如此。

凤仪宫晨省,众妃嫔甚为嫉妒,尤是与林贤仪同届入宫的。这些月皇上从不召他人侍寝,可如今不顾宸贵嫔不说,还整晚呆在雪阳阁,明明林贤仪姿色平庸,家世一般。

陌歌内心也不好受,她翻阅了侍寝录,林贤仪是真与皇上圆了房的。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搅得心口灼痛,悲愤之余,全身发凉。

瑄妃是最沉不住气的,毕竟是皇上表妹,她愤愤不已:“不过一个脑子糊涂的,竟妄想霸占圣宠,简直是病得不轻!”

瑄妃这话刚出,后头就见林贤仪步入内殿。她本不用来请安的,皇上怜她劳苦,特免了这些规矩。她此次前来,也不知是否炫耀圣宠。

她走上前,朝皇后盈盈一拜,“妾身拜见皇后娘娘。”她顿了顿,又侧身面向瑄妃,极恭敬地行礼,但话却带着敌意:“妾身虽没了记忆,却蒙皇上怜爱,瑄妃娘娘若想得皇上垂怜,不妨也生病如何?”

“你!好你个林贤仪,竟敢嘲笑本宫!”瑄妃气得浑身发抖,但皇后面前,她偏不好责难,只好作罢。

林贤仪得意地起身往后走,忽地脚步不稳,在瑄妃身旁摔了下去,膝盖都磨出血来。她噙泪问瑄妃:“妾身不过说了一句,娘娘就要痛下狠手吗?”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不是没瞧见,明是她故意崴脚。

代云忙要扶起主子,却见林贤仪将手伸向陌歌,陌歌挨着瑄妃,这摆明是要让陌歌搀扶。

陌歌内心冷笑,好个一箭双雕,不但冤枉瑄妃,还让她失了面子。她摆摆手,紫鹃将林贤仪扶起身。

瑄妃忍无可忍:“本宫若真要下手,还需这么偷偷摸摸!”对身旁宫女下令:“林贤仪诬陷本宫,给本宫掌捆十下!”

“朕看谁敢!”

雷霆的怒吼传来,众妃心中皆是一颤。

皇上冷着脸走进来,眼神如寒冰般直直瞪着瑄妃:“朕在外面都听到了,你虽是妃,却也别太自持身份,朕能让你晋为妃也能让你贬为奴!”

这样的斥责,吓得瑄妃应声跪下:“臣……臣妾……知错。”

皇上再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林贤仪,横腰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不顾其他人的目光走出了凤仪殿。

直到走远,瑄妃才魂不守舍地站起身,面上的无地自容使她再不能待下去,重重地“哼”了一声后,气结离去。

众妃也都离开。待殿内只剩下陌歌和皇后,紫鹃才将手掌摊开,里面竟是一张小纸团,“方才奴婢扶林贤仪时,她偷偷塞了一张纸条,奴婢知晓事态严重,不敢让别人察觉。”

陌歌将纸团展开:皇上中毒。

皇后脸色大变,天子中毒关乎社稷安危。只是,按林贤仪方才诬陷瑄妃的心计,加上她一直敌对的态度,她这话到底是否属实,还是故意设下圈套,不由让人警惕。

“不论如何,还是让御医瞧一下才是。”陌歌盯着纸条,缓缓开口。

午膳时分,太医令王持照常去请圣脉,但把完脉并无异常,别说陛下未中毒,就连寻常的风寒也未染一分。陌歌苦思不已,林贤仪此番举动究竟是为何意。

然而,就在她犯愁时,紫鹃却焦急说:“娘娘,王嬷嬷差人来报,说大皇子玩弹弓伤了手,让娘娘赶紧去看看!”

当她赶去时,王嬷嬷正在琼泉宫殿内哄着元和,他一脸不高兴,大声嚷嚷:“我的鸽子去哪里了?我要鸽子,要鸽子!”

王嬷嬷无奈,命人抓了几只鸽子,可他全都不要:“不对,不对,我那只是死的!死的!”说罢就一味地哭。

陌歌大声喝住:“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任性妄为,成何体统!”顿了顿,稍稍缓和语气,问道:“手伤了哪里?”

元和止住哭,一脸诧异,不明她说的话。王嬷嬷更是惊讶,只说大皇子今早一直在玩弹弓,还射下一只鸽子把玩,可不知为何鸽子不见了,所以才哭闹,但始终未受伤,更否认通传消息之事。陌歌皱眉,那方才通报的人引她来此又是何意?

正想着,她忽闻到一股烟味,很快就看见有熊熊大火从幔帐而起,火势迅疾,火苗如长蛇般攀附着大殿的柱子,眼看就要倾倒,王嬷嬷一把推开陌歌,大喊道:“娘娘,快带着大殿下走!”燃烧的柱子将她压下,火龙瞬间将她的身躯吞没。

陌歌震惊和感动之余,来不及细想,抱起元和就往外冲,然而大门已被火势吞没,就在她被浓烟熏得快窒息时,有宫人披着湿布冲进来,将她和元和救了出去。

而她终是晕过去。

陌歌醒来时,大皇子正睡在她的臂间,双颊粉嫩,惹人怜爱。她抚摸着大皇子的小手,满目母爱。

似是想起了什么,在寝殿中来回扫视。紫鹃看出她的疑惑,闷闷道:“娘娘别找了,皇上根本没有来。他现在只知道雪阳阁,哪里还记得咸福宫呢。”

“你……你是说……他……不曾来过?”陌歌咬住唇,不敢置信,“他素来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最是疼元儿的。”

紫鹃点点头,越说越气:“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李公公倒是来过,说皇上政务缠身,得空就会过来。可奴婢打听了,皇上根本在雪阳阁一直陪着林贤仪。娘娘和大皇子出事如此紧急,皇上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真是寒心!”

陌歌苦笑了笑,不说难过是骗人的。

这几年,皇上对陌歌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她以为他就是内心祈愿的那个良人。她以为,他是最特别的存在,君王,后宫,统统与他们无关。她以为,他便是那个为自己而来的人。

是她错了。

他终究逃脱不了帝王的绝情和冷漠。

紫鹃不忍主子为情苦恼,忙转了话题:“娘娘难道不怀疑昨晚走水?”见陌歌微一愣怔,才说:“奴婢问了所有宫人,有人看见一个黑影闪过,可追赶时已跃上屋檐消失不见。”

陌歌更惊讶了,“是有人故意纵火……”她一阵后怕,若是她没去琼泉宫,那元儿岂不是?不过,是谁给她通风报信的呢?

紫鹃前倾,附耳低声说,“那人走得慌乱,在角落掉下一个蜀锦香囊,娘娘您看。”说着双手递上。

那是瑄妃随身之物,去岁蜀地进贡一批蜀锦,瑄妃因着喜欢皇上就全赐给了她,她命人制了几只香囊,轮番佩戴。而她又出生武家,整个后宫除了英妃便属她身怀武艺。

“他们还说,在琼泉宫附近有看见瑄妃。”

陌歌沉默不语,瑄妃与她不合已久,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争风吃醋。难道瑄妃为了二皇子的前程,竟起了杀心?

来到永福宫,正见到瑄妃抱着二皇子逗乐。二皇子元意长得随他母亲,眉宇之间透出清秀,可爱讨喜。见陌歌来,瑄妃命人将元意带了出去。

陌歌拿出香囊,冷笑说:“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该对孩子下手。”

瑄妃明她来意,脸色顿时拉下来。“陌歌,你莫不是以为大皇子出事乃本宫所为?”

陌歌依旧冷着脸,不说其他,只说这掉落在角落里的香囊便是罪证,更何况她如何能那么巧出现在附近,也太凑巧了些。

瑄妃一阵轻哼,唇畔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陌歌,不拘你信不信,本宫说没做过就没做过。本宫也是母亲,伤害幼子的事情绝不会干。本宫是恨你,却也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这只香囊几日前就丢了,昨日也是有人故意引本宫前去。不过,本宫有看见林贤仪也在那里,至于她为何在,本宫不知。”

从永福宫出来,陌歌便信瑄妃无辜。瑄妃性子孤傲,绝不会在她面前说谎。

可又会是谁?难道是林贤仪?

正想着,陌歌二人已走到御花园,听见假山那边有动静,连忙望去。只见永福宫的主事太监刘全正撕扯着林贤仪宫女代云的衣襟,她不过是个姑娘,怎敌得过刘全的手劲,眼看胸前肌肤欲裸,陌歌适时大喝“住手”。

刘全吓得跪倒在地,倒是代云整理好衣裳替他求情:“还请娘娘饶过刘公公,他不过一时糊涂,奴婢也无任何损失。”

“不行!”紫鹃愤愤不平,替她委屈:“代云,你也太好心了,这种事若有一次就有下次。指不准刘公公背地里又欺负谁了呢!”

这话不错,后宫里不乏有太监仗势欺人,明面上他们虽非男子,却通过极下流卑鄙的手段对付弱小的宫女。她们虽有委屈,却畏惧他们的权力,痛苦只能往肚里咽。

陌歌对这种人颇为厌恶,冷冷道:“刘全作为宫里的老人,竟视宫规于无物,杖责三十大板!”

刘全竟然死了。

紫鹃说,他是死于杖刑。只是区区三十下,怎么就撑不过去呢?

一个奴才死了倒没什么,但打狗还得看主子,她与瑄妃之间的嫌隙就更深了。

果真,瑄妃领着宫人风风火火就往咸福宫来,指着陌歌破口大骂:“宸贵嫔,你也太放肆了!本宫的人也是你能随便动的么!”

就在瑄妃扬手的那刻,皇后的宫女春竹适时进来,“瑄妃娘娘且慢!”

不顾瑄妃怒视,春竹缓缓解释:“奴婢曾得刘公公照顾,他的为人大家都清楚,从来不是见色起意之人,贵嫔娘娘或许不了解,可奴婢能作担保。”

“得知他调戏宫女,奴婢很是吃惊,再听闻他死更是疑惑,所以就去看了他的尸体。果不其然,他体内的五脏六腑早已损坏,只是恰巧死在受刑时,施行的宫人只以为他受不住。”

春竹医术高深,她的话无人质疑。瑄妃大惊:“可他向来身子爽快,怎么可能!”

“这也是奴婢不解的,奴婢问过小太监,他曾见林贤仪几日前偷偷找过刘公公,便是那时候像换了个人,色性大发。”

“那个贱人!”瑄妃最不愿提及林贤仪,“本宫就说那个贱人根本没失忆,上次着了她的道,竟又盯上本宫的人,本宫这次饶不了她!”

瑄妃受罚的消息很快传遍,她在逼问林贤仪时恰巧被皇上听见,天子大怒,以瑄妃不贤罪名降为昭容,免去妃子之位。气得她将自己锁在寝殿,再也不出来。

至此,陌歌也怀疑林贤仪失忆真假。诸多线索全指向她,陌歌决定找她言明。

正值傍晚,皇上不在雪阳阁,望见她来,林贤仪明显吃了一惊,她先是警惕地打量四周,才放下戒备。

彼时,寝殿内只有她二人,林贤仪朝她福了礼,问:“妾身不知贵嫔娘娘为何事而来?”她嘴上这样说,手却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玉珏,上面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理”字。

尚不明白,她却已将玉珏塞入陌歌手中。随即换了一张脸,语气也带了哭腔:“贵嫔娘娘也是来指责妾身的不是吗?妾身无意争宠,娘娘还是饶了我吧!”

声色动容,闻者落泪。

听见殿内动静,代云端着汤药步入,连忙跪下:“贵嫔娘娘恕罪,我家小主失了记忆,有得罪娘娘之处皆是无心之举,还请贵嫔娘娘饶了我家小主吧!”

这话里话外,谁听着都会以为是陌歌在欺负林贤仪。陌歌一阵心烦,转过身就朝殿外走去,留下代云服侍林贤仪喝药。

紫鹃不知何时回到陌歌身旁,点点头,待走出雪阳阁很远,才小声道:“娘娘,奴婢已将药渣带了些回来,只待春竹检查后便可知晓林贤仪究竟有无失忆。”

皇上已有十天不曾来过咸福宫,陌歌虽寂寞,却有大皇子陪在身边。白日里,她教他认字,晚上与他一起玩耍。但毕竟年幼,他对识字毫无兴趣,常常学一会就打起瞌睡。

“娘亲,可不可以不学这个?”元和边说着边翻开一本簿子,“儿臣想学这个,笔画少。”

陌歌大惊,那分明不是汉字,而是陇西文字。正欲训斥他时,又听他道:“上次儿臣射下的鸽子腿上绑的字条,写的就是这种字,儿臣觉得好简单,不如学这个吧?”

不好的预感倾袭而来,后宫里有陇西奸细。陌歌追问:“那鸽子呢?”

“上次拿到琼泉宫玩耍后就不见了,后来走水什么都烧没了。”元和见母亲陷入沉思,更不想练字,“娘亲,天色已黑,我们就抓萤火虫吧?”

陌歌也无心陪练,只好带他去太液池边。快到亥时起了浓雾,两人才欲离开,却听微弱的哭泣传来,循声过去,竟见林贤仪的宫女代云在燃香祭拜。

早有规定,宫人不能随便在宫廷焚香。

代云望见陌歌,忙熄灭香火冥钱,神色紧张:“奴婢……奴婢犯了禁忌,还请……贵嫔娘娘责罚。”

“你可是祭拜亲人?”

她神色一闪:“不是,奴婢在祭拜刘公公,他毕竟因奴婢而死,总得烧些纸钱。”

陌歌“哦”了声,让她离开。她抱起香炉烛火逃去,却未留意到一粒金珠从她身上掉落,陌歌将珠子捡起,若有所思。

回去后,紫鹃也带了消息:“主子,那药被人动了手脚,分明是让人失忆的药,根本不是有助记忆。”

陌歌笑了:“看来,这谜团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三日后,英妃弟弟大胜而归,陇西战败,特派使者朝贡而来。皇上当夜大摆喜宴,林贤仪得了殊荣,准许坐在皇上右侧,服侍夹菜。

众使者一一朝皇上敬酒,酒过三巡,大家皆有了醉意。

瑄昭容站起身,斟了杯酒,一饮而尽:“今晚大喜怎能没有歌舞相伴,不如嫔妾来个剑舞助兴如何?”

众人抚掌。瑄昭容的剑术行云流水,刚柔并济,美妙绝伦。彼时,殿内四角都燃了琉璃灯笼,她旋身飞起,剑尖挑起烛火,银光与火光交相辉映,犹如铁树开花,煞为好看。

她接连挑了三朵烛火,就在飞身挑第四朵时,手劲微一不稳,三朵烛火从剑身上连续滑落,正下方站着代云,众人心里捏了把汗。

眼看烛火掉落在她身上,代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过一只空银盘,三多烛火稳稳地掉落在银盘上。好快的身手,众人一阵惊叹。

动作完毕,她才意识到不妥,忙解释:“奴婢……奴婢幼年时曾学过武术,不过都是些三脚功夫,自是比不得昭容娘娘。”

“哦?”瑄昭容绽了笑意,“难得碰上个会功夫的,你且与本宫比试一番!”

“这……奴婢万万使不得。”代云面露难色,将目光求向林美人,“奴婢自知是手下败将,甘愿认输。”

林美人笑了:“在使者们面前,比试一下又如何?准了。”

代云迫不得已,只好来到大殿中央,瑄昭容的长剑招招逼她,可代云到底是奴才,每每避让,只退不攻。瑄昭容见她无意比试,更加出手迅猛,甚至在她手上、脖颈、腿上都刺了伤口,鲜血直流。

众人皆知瑄昭容任性大胆,此次更是将罢妃之恨发泄在林美人宫女身上,不由望向林美人,希望她能求皇上下令住手,然而林美人兴致正浓,目不转睛,众人也只好内心同情。

当剑尖离代云的胸口只一寸时,她一个翻身跃到瑄昭容身后,待瑄昭容再欲出手时,她忽地像变了个人,目光阴狠,两指锋利细长,快如疾风,一下就锁住了瑄昭容的喉骨,动弹不得。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

她这才松开手,恢复往常神色,恭敬道:“奴婢得罪了。”

瑄昭容抚了抚吃痛的脖颈,漫笑:“有何得罪的?你这般深藏不露的好功夫,本宫甘拜下风。”顿了顿,笑着问毕竟使者头领:“听闻‘鬼风指’是陇西国大将军理亚坦独创,莫非还有别人会?”

头领身子一震,“这位娘娘是何意?”

瑄昭容却未答他,而是笑看代云:“你说呢,理婴兰?”

此话一出,无人不惊。“理”乃陇西皇族姓氏,代云是陇西人?

“您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陌歌这时站起身,缓缓笑道:“听不懂么?倒不如听本嫔讲个故事。”

“两年前,我国大败陇西,陇西大将军死在战场。其女理婴兰报仇心切,只身来到异国皇宫做了宫女,只待寻机复仇。两年里,她各种谋划均不可行,直到机缘巧合,林贤仪因催眠术失忆,一个暗度陈仓的计划萌生。”

“她早知有种邪恶降头术名为情降,能让毫无情爱之人疯狂迷恋下降者。最惊奇之处在于,情降不同于毒,非但查不出来,身子还正常,只待半月后五脏衰竭,杀人无形。”

“她找到制作情降的异花,提前在刘全身上尝试,果真有效。于是提出让皇上探望林贤仪,这样她就能将下了情降药粉的茶给皇上喝下,自此皇上痴迷林贤仪。”

“她很聪明,刘全猝死定会惹人怀疑,便装作被他凌辱,使他死于杖刑,死因再无人知晓。可她还有担心,那就是不能有弑君的怀疑,所以她看中了林贤仪。”

“林贤仪失忆时好时坏,理婴兰服侍她两年,深知恢复记忆定唯唯诺诺的性子。这样一个人若弑君,所有人都不会信。只有让她彻底失忆,才能引导换个性子。于是理婴兰偷偷换了药。”

“果然,不知者无畏。理婴兰告诉她从前受尽欺负,怂恿她以怨报怨。于是,林贤仪信了这些,不但宠冠后宫,还心计颇深,人人视她为眼中钉。更有人怀疑她假装失忆,实为争宠。”

“半个月后情降就算被识破,也只会怀疑为了争宠不惜对皇上下情降的林贤仪,又有谁会怀疑奴才呢。”

故事讲完,陌歌又朝代云一笑:“本嫔说的对吗?理婴兰!”

卸下伪装的理婴兰终是抚掌称赞:“宸贵嫔,好本事,你究竟是如何识破的?”

陌歌再次莞尔:“其实本嫔从未猜到是你,是你太自信,疏忽了林贤仪,好让她找到了解情降的配方!让你失望了,皇上的情降昨日便已解,今晚不过是引你出来罢了。”

“你说什么!”理婴兰怨从中来,恶毒的目光狠狠盯向林贤仪,“你没失忆?”

林贤仪的声音依旧有些怯怯的,却努力让自己勇敢,她缓缓道:“我是否失忆,你不是最清楚么?我被你蒙骗许久,你利用我干尽坏事。好在我对过去执念很深,就算是失忆药,也对我没了影响。”

“第五日,我终于记起从前,更想起那晚皇上喝完茶就性情大变。我不敢打草惊蛇,怕你对皇上再下毒手,只能故意在晨省时摔倒,外人皆以为我故意顶撞昭容娘娘,实则我暗中塞了纸条给宸贵嫔。”

“可宸贵嫔对我心存怀疑,而且后来我寻了机会让御医给刘全诊脉,发现他未中毒。这样没有证据之言,根本无人相信,我只好坐等机会。”

“那日,我偷偷发现你衣裳内穿了夜行衣,还拿着昭容娘娘的香囊,直往琼泉宫而去。很快就明白你要对付大皇子,急命人传了假消息给宸贵嫔,及时救下大皇子。”

“四天前刘全死去,我百般打听才知他五脏早已损坏,一想到皇上,我内心十分慌乱。铤而走险下,偷偷去了你的房间,终于发现你是谁,以及解情降的配方。但我时刻被你监视,无法配置解药,于是我又故意惹怒昭容娘娘,将宸贵嫔引来,把玉珏和解药交给她。”

陌歌将话接过来:“本嫔曾在雪阳阁闻到的奇异花香便是制作情降的异花。而那晚湖畔祭拜,你说是刘全,其实是你父亲,他正是死于两年前的那日。那颗掉落的金珠,纹样罕见,价值不菲,你不过一个宫女,怎会有此贵重物?何况纹样是陇西图腾——朱雀。联系那枚玉珏,本嫔便推算出你的身份。所以找昭容娘娘协助,将你打出原形。”

皇上终于开口,神色震怒:“好个蛇蝎女子!意图弑君,拖下去严刑拷打!”

就在这时,使者头领甩出一把弯刀,直直插入理婴兰的胸口,当场死去。见圣颜大怒,连忙道:“陛下息怒,这样奸邪女子简直有辱陇西,有辱两国和平,微臣这是清理陇西自己的败类,千万不能让她影响两国情谊。”

皇上虽有怨气,却不好发作。使者又忙敬酒致歉,然后无数陇西舞姬入殿跳舞,气氛再次活跃起来。距离筵席结束,两国签署合约,签订完成使者头领手一挥,就有一人端着两杯酒而来,头领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可皇上却迟迟不饮,头领急了:“难道陛下不愿两国结盟?”

就在众人不解时,身旁的林贤仪忽然站起身,直接端起那杯酒引下去,在大家惊诧的目光中嘴角流出血,缓缓往后倒去。

早已躲在殿门外的禁卫军很快冲进来,将所有特使包围在场。头领大叫:“你们早就知道了?”

陌歌紧张林贤仪,但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正事要紧,这才解释:“是了,我原本不明白理婴兰为何不早早逃出去,明明下了情降,她已安心,直到她放火欲要烧死我的元儿。”

“只因元儿将她给你们传递情报的信鸽打死,她怕身份暴露便欲灭口。当元儿说出密信是陇西文字时,我便明白了一切。之所以两年后陇西再次进攻,便是知晓皇上中了情降,而今晚情降发作,你们假意战败投降并来京,如此大费周章,就是要趁机夺下皇宫,控制皇宫。”

皇上冷冷地开口:“陇西出尔反尔,从今日起,朕不会再对陇西仁慈!”话毕,特使们全被拉出去斩首。

此时,林贤仪已快没有知觉,皇上搂住她,眼里充满了内疚及矛盾:“是朕害了你,是你替朕饮了毒酒。”

胸口的血已流太多,她几欲说不出话来:“只要……皇上无碍……妾身不怕死……”

陌歌紧紧握住她手,欲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是无话。倒是林贤仪望着她:“贵嫔娘娘……别……别怪皇上……他……他的心里……只有您……”

陌歌的泪再也止不住,点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对了……妾身……有事相求……求……求皇上……将妾身的尸体……火化……然后洒在……风中……飘……”后面的话已咔在喉间,意识也渐渐模糊。

“朕答应你。”

年轻帝王的一句承诺,让原本凋零的躯体又有了一丝生气。

她缓缓绽了抹笑容,仿佛身子已变成尘埃,随风飘远。

她这一生都在被人利用,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出生是,入宫是,就连记忆亦是。

父亲从小就不待见她,官居九品国子监典本就身份卑微,原想生个儿子入朝为仕,光宗耀祖,却不想是个女娃,百无一用。

父亲气急,整日将她锁在柴房之中,不许旁人探望,只留一奶娘在身侧。她虽生在官家,命运却开了天大玩笑,过得还不如府中的下人,夜里抱着旧被褥孤苦而泣。

直到十二年纪,她的容貌初显,虽非倾国绝色,却也清秀碧玉。便是那时,父亲打了选秀的心思,若能入宫为妃,亦能显亲扬名。

她被逼着学女红,读书识字,她并不聪慧,又有些木讷,手心手背全是父亲戒尺打下的血痕。她学不会就没饭吃,有一次她饿得几欲死去,也不见父亲心软。

后来她开始明白,她这条命不属于自己,若想自由,唯有离开这个家。

于是,她拼命学习,整整两年她未走出书房一步。终于,父亲才对她堪堪满意,《女则》《女戒》熟记于心,琴棋书画信手拈来。

她入宫成了林美人。她以为获得了自由,却不想是跳入另一个金丝牢笼。

那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是一座可怕的人间地府,没有欢笑,没有自由。这里有的尽是虚与委蛇,阴险毒辣,往往顷刻间便让人丢失性命。

所以她谨小慎微,柔柔诺诺。可这样的她仍避免不了被人利用,她被施了催眠术,整整一个月成了任人牵线的傀儡。好不容易解了催眠,却又丢失了记忆。

那是每个人最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却愈渐模糊。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是谁。

于是,她又被人利用,一次又一次。

她生而为人,却连拥有自己都做不到。她这一生,活得太累,像是一只没有方向的风筝,任人操控,任人摆弄。

其实,她的愿望真的很小很小,不求富贵,不求美貌,甚至不求有人爱。

她只想做自己,于茫茫人生,离别生死,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皆掌握于自己手中。

幸好,死亡是她自己决定的,死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解脱,了无牵挂,无拘无束。她不后悔只在这世间活了十六年,这十六年已耗费她所有精力,已经足够了。

如今,她终于可以闭上眼,化作一抹尘烟。

如雾飘散,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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