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所谓欲擒故纵,故意先放开使放松戒备,一步一步了解后,再完成目的。
再进一步,瓦解意志,致使对方崩溃后一招毙命。
爆竹一声又一声,棠梨宫门前鞭炮齐鸣,一派繁华盛景,热闹非常。
陌歌掀起门帘,床榻上的女子虽面带疲倦,却笑若春花,姣好之容在透入的阳光下映衬得清逸温柔。
英妃今早诞下双生皇子的喜讯传遍后宫,皇上十分激动高兴,当即晋她为英贵妃,阖宫欢庆。两位小皇子更是赐名元瑞,元璟。瑞乃吉祥,璟为彩玉,皆是难得的好字。
这般无上尊荣,陌歌替她欣喜。
“恭贺英姐姐。”陌歌瞧着两个正熟睡的小皇子,开心道,“从前就说英姐姐有贵人相,如今终是印证,这下有两位小皇子陪着姐姐,共享天伦之福,可喜可贺。”
英贵妃羞赧一笑,“就你嘴甜。不过说来,本宫很感激上苍有好生之德,将他们赐予本宫。原以为这辈子都无福的,可如今有了这对小冤家,这一生已无憾了。”她轻轻地将手抚在两位小皇子的脸颊上,满目宠溺,母爱四溢。
正说着,门外步入一个小宫女,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朝她们走来。她的声音稚嫩清脆,犹如窗外唱歌的黄鹂,“贵妃娘娘,您该喝药了!”
这声音像是一根长矛,蓦地戳中陌歌的心头。
陌歌猛地抬眼,紧紧盯着眼前的小宫女,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般。这小宫女不是旁人,正是她重生前的亲妹妹。
自从七年前淑妃害死爹娘,小妹落月侥幸逃脱后,皇后便给她找了养父母,改名换姓生活在京都南郊。如今七年过去,少女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眼间甚至和从前的落梅有几分相似,灵动娇俏,活泼可爱。
整整有七年,陌歌不曾再见过她,甚至不敢去想她,她们两个早已从亲人变成了陌生人。
为了小妹的安危,陌歌一直忍着没有去找她,更没有让人告诉她自己还活着。从前的自己早就死了,而小妹则需要忘却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陌歌望着小宫女,有温热迅速弥漫在眼眶,勉强才忍住没哭出来。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竟没料到会重逢,这么些年,她枉为长姐,对亲妹妹不闻不问,若是几十年后回归黄土,她该如何向爹娘交代?
内疚和疼惜在心底交错,许久,她才将视线从妹妹那双明媚的眼睛转移。
英妃见她神色不对,关切问:“你这是怎么了?眼睛忽然红红的?”
梅心亦是不知陌歌的过往,急切道:“娘娘,莫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陌歌摇头,淡笑问:“英姐姐,这位小宫女看着眼生,怎来姐姐身旁服侍的?”
“哦,你说茯苓啊,多亏了她的细心调养,本宫才能顺利诞下皇子。”英妃赞赏地望了一眼茯苓,接着解释说,“本宫上个月让人从内侍监挑了个懂医术的宫女,偏巧她刚入宫,本宫看着机灵就要了她。她爹是个郎中,自小学了一些,有她一直照料着饮食调理,本宫很是安心。”
末了,英贵妃还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娇笑说:“你看,有她在的这段日子,本宫的身段都圆润了不少。”
茯苓听及,忙摇头争辩:“贵妃娘娘明明身姿绰约,绝代风华!”她天真稚嫩的声音顿时将陌歌和英贵妃逗乐。
“本宫有时觉得这小丫头性子与你很像。”英贵妃笑看陌歌,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说,“你不日也将临盆,若是信得过,本宫可让这小丫头去你近身服侍,别看她年纪小,懂的东西却不少。”
梅心自是拒绝,她可不允许陌生人接近主子,主子产期临近,万一有个歹心,追悔莫及。何况主子比她警惕多了,从前其他妃嫔要往咸福宫塞人,最终都被调离,别说是才见第一面的小宫女了。
可她不曾料想,陌歌却是满口答应,喜悦之色尽显,“既是英姐姐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梅心急道:“可是娘娘,她……”
陌歌打断她的话,声音格外认真,“我一见她就很喜欢,有她与你一起,我很放心。”
不得不说,茯苓虽年纪小梅心一岁,却性子稳妥,做事利索。且她深受养父的教诲栽培,对医术颇有心得,这点和陌歌倒是姐妹连心,兴趣相投。
有茯苓服侍,陌歌每日里都是汤药滋补,脸上养得红润润的,较之从前的腰身盈盈一握,现在的她虽丰腴雍容些,却多了几分怀胎有孕后浑然天成的妩媚风流。
皇上的宠爱更甚从前。
陌歌对她尤为器重,不但提为一等宫女,更对她格外照顾,皇上的赏赐皆会予她一半。旁人只以为她擅会奉承,唯有陌歌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但器重归器重,陌歌对茯苓仍有些芥蒂,到底多年不见,若被有心人利用对付自己腹中的孩子,得不偿失。何况问她为何入宫时,她总神色复杂,言语吞吐,是以只让茯苓在外殿侍奉,内室还是梅心伺候。
尽管如此,梅心还不是滋味。原本她才是主子最得力的宫女,如今一个初初入宫的小丫头竟取代自己的一半位置,她不甘心。她不懂,宫中从来不缺稳重历练的奴才,究竟主子看中了她什么?
是以这些日子,梅心对她一直是冷言冷语的。
直到陌歌差些胎死腹中,才让陌歌和梅心皆对茯苓推诚相信。
这日,陌歌去佛堂为腹中龙裔祈福,不知为何佛像忽地朝她倒塌,眼看性命危及时茯苓将她护在身下,自己则被佛像压住,右腿当即骨折。而这一重摔,陌歌瞬时出血腹痛,梅心尖叫着大喊御医。
陌歌手抚小腹,死死盯着佛像,既担忧腹中的龙裔,又心疼为她挡身的茯苓,究竟是谁要害她?
佛堂距离尚药局路途遥远,眼看赶来无望,茯苓从地上爬起,不顾右腿的疼痛,当即冲入小厨房,用佛手散熬汤,加入八珍、益母草,终于煎好后给陌歌喝下,疼痛消失,龙裔也得以保住。而茯苓,终是痛得晕厥过去。
梅心被茯苓的胆识和勇气震撼,也惊觉一直是自己肚量小,都为主子的奴婢,应该相互扶持,同心同德。
待御医赶到,夸赞茯苓的反应快,还说她的方子妙,宫里竟有如此懂医的小宫女。待陌歌身子稳定,才给茯苓的右腿接骨,彼时她的小腿早已浮肿得不成样子,连御医都惊叹她能忍这么久,她却笑道:“奴婢的伤算不得什么,但娘娘却不能有任何事。”
陌歌当即泪就下来,妹妹这般善良,自己竟对她起了心思,既愧疚又感动,命御医定要用最好的药材将她的腿伤治好。
皇后也替陌歌有这样的妹妹高兴。她和陌歌从小一起长大,知晓陌歌的从前,亦是她差人将落月送给一家郎中收养,自此改名茯苓。原是想让她无忧无虑生活,却不知她会入宫,成了一名小宫女。
待宫人将陌歌抬回寝殿后,皇后也问茯苓原由,她只神色哀戚,咬唇不语。再三追问下,她才缓缓道来。
提起她养父受委署护军参领李让的请求去给他的三姨太治病,不想一入房门就看见三姨太身上插了匕首,彼时房中无人,下一瞬李让带仆役冲入,她养父就被冠上杀人的罪名,下了牢狱。
茯苓边擦拭着泪边抽噎着说:“奴婢的爹老实本分,一心治病救人,怎么会杀人呢?何况那三姨太与爹根本不识,可不论奴婢如何向负责此案的知州解释都没用。眼看半个月后爹就要被斩首,奴婢没有办法才想着入宫,寻机面见皇上,恳求翻案。”
“定是官官相护!”梅心最嫉恶如仇,对茯苓有这样的经历更添同情,“你放心,有皇后娘娘和主子为你做主,不日你爹就会洗去冤屈。”
皇后点点头,“虽说后宫不能干涉前朝,但这样草菅人命不可不管。你放心,本宫稍后就去勤政殿和皇上禀明此事。”
陌歌万没料到妹妹竟遭此变故,又急又心疼,忙问茯苓:“你爹获救后可有什么打算?”
茯苓思考一会儿才说:“奴婢既已入宫,自会好好服侍娘娘,待年满二十五再出宫孝敬爹娘。”
陌歌本想说可允她提早出宫,却见她扑通一声跪下,小脸上堆满泪水,急问道:“莫非娘娘不要奴婢了么?”
“怎么会?”陌歌忙摇头,扶她起身,擦拭去她眼角的泪花,心疼说,“我原想着让你早些与爹娘团聚,你若执意要留下,我自是欢喜。从今往后,你便和梅心一同在内室侍奉。”
茯苓高兴极了,“奴婢爹说过,做事要有始有终,奴婢定会竭尽全力侍奉娘娘。”
今夜是十五,皇上按例应该来凤仪宫就寝,但皇后担心陌歌,派人传话让皇上莫要再过来了。
此时,春竹在掌灯,燃烧着的烛火将整个寝殿照得明亮。回过头但见主子心神不宁,制了一半的水合香被搁置在一旁,而手中正抱着她亲手缝制的小棉袄兀自发呆。
春竹知晓主子又在思念死去的婴儿,主子那么喜欢孩子,如今宫中英贵妃和宸妃相继生子,唯独主子膝下无人,不免感伤。她曾多次劝说让主子留下皇上,陛下虽只对宸妃有情,可主子毕竟是中宫,索要一个嫡子并不为过。可主子不愿,主子那样执拗的性子,不愿意屈就。
自从青梅竹马的宴茴死后,皇后的心就跟着死了。她和皇上名为夫妻,却早已貌合神离,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万丈沟壑,彼此再也不能靠近。而往后余生,皇后都将在思念宴茴中寥寥度过。
春竹方从内室里找来一条毯子盖在皇后身上,就听门外传来孩子的稚嫩声:“儿子元意请母后安。”这是二皇子元意。
春竹脸上瞬间显露不悦之色,皇后瞧见后拍拍她的手,示意她莫要为难孩子,才道:“快让元意进来。”
春竹很不喜欢元意,他母亲是瑄妃,所谓儿随母性,瑄妃作恶多端,她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可皇后却不以为意,还说终究是个孩子,若能好好教导,今后必有一番作为。
如今元意过继在皇后名下,每日晨晚皆来请安,端的是一副温儒有礼的孝子,且元意与大皇子元和不同,元和生性贪玩,可他却天资聪颖,不过四岁就熟读百书,深得皇后喜爱。
可春竹总觉着其中隐隐有些什么,叫她捉摸不透。
元意捧着一沓字帖走入,朝皇后恭敬地行礼后才说:“这是儿子今日学写的字,还请母后查阅。”
皇后翻看后不断赞赏点头,临了还让春竹端来他最喜爱的糕点,满目含笑地望着他,“今日学习得累了吧?快多吃些。”
元意舔舔舌,害羞道:“还是母后最好。”说罢,拿起一块枣泥糕就往嘴里塞,一看就是饿坏了的,冷不防就噎住了,吓得皇后忙让春竹将茶盏端来。
皇后边给他喂茶水,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急切问:“可还好些了吗?春竹,快去将御医召来!”
元意忙摇头,笑道:“母后,儿子没事。”
见他无恙,皇后这才放下心。可须臾,他小脸上竟簌簌掉下泪来,皇后方落下的重石又高悬,“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吗?”
元意只一个劲地哭,似是要将肚里的眼泪全都倾泻。皇后越问,他哭得越厉害,最后竟扑入皇后的怀里放声大哭。过了很久,许是哭累了,他才扬起一张委屈的小脸抽噎着说:“儿子……儿子是高兴坏了,并没有不舒服。”
“从前……母妃不会如此关心儿子,她只念着争宠,更不会看儿子写的字,在她心里我只是个争宠的工具。只有母后您是真的关心我,我太高兴了才哭……”
皇后心微微一疼,怜爱地将他圈在怀里,“你放心,母后会将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关心你。”
“嗯。对了,母后可否教儿子写字?宫里除了宸娘娘的字好看外就属母后了,白日里那个太傅凶巴巴的,儿子宁愿让母后教。不知会打扰了母后吗?”
皇后被他逗乐了,“当然不会,你要是想学母后每日都可教你。”
她看着元意,内心竟涌出别样的欣喜,久远而陌生,或许这就是母爱。从今往后,她会用整颗心去爱护他,抚育他。
这就是她的孩子。
日子很快就到了盛夏,距离陌歌分娩没有几天,茯苓的伤势好后也越发忙碌起来。她每日都准备了精美贡品让皇后送去佛堂,大家原本不解,她说这是宫外的习俗,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潜心祈福,那生下来的定是男娃。
陌歌本无所谓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但皇后和梅心却格外看重,到底是皇子比公主显赫,所以严格依照茯苓所言,每日定时前往佛堂。
分娩那日下了滂沱大雨,咸福宫来了好些人,不论是皇上还是其他妃嫔,都等候着生产。
不知为何陌歌始终心绪不宁,浑身使不上力,迟迟生产不下,最后竟晕了过去。眼看拖下去将有性命危险,守候在宫门外的皇上急得来回踱步,而内室的皇后和梅心也是心急如焚。
这时,茯苓请她们出内室说话。待出来后,茯苓才恭敬恳求:“宸妃娘娘腹中的胎儿过大,导致生产困难,还请皇后娘娘和梅心姐姐去佛堂为娘娘祈福,相信有皇后娘娘的福祉,小皇子定会平安降生。”
眼下别无他法,皇后只得答应,随即茯苓又从内室捧出食盒递给皇后,自己则又回了内室。就在皇后和梅心要出咸福宫门时,一声清脆的啼哭响彻夜色。
接生嬷嬷抱着婴儿高兴地出来道贺:“皇上,是个小皇子!”
皇上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方要接过孩子时,却见内室的茯苓忽地冲出来,她额头在流着血,大喊道:“皇上,这不是您的孩子!您的孩子正在皇后娘娘手中的食盒里!”
众人当场愣住,面面相觑。
最震惊的莫过于皇后,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食盒,茯苓的话什么意思,食盒里不应该是祈福用的贡品么?
梅心忙抢过食盒,可就在打开的刹那,她惊吓得瘫倒在地,食盒也随之掉落摔碎,展露在众人面前的竟是一个早已咽气的死胎。
皇后全身发凉,死死盯着远处的茯苓,好久才迸出两个字:“是你!”
皇上在瞬间变色,雷霆般怒吼在院子里回荡:“谁能告诉朕,究竟是怎么回事?!”
茯苓一路跪着到圣前,她颤抖着声道:“都是皇后娘娘和宸妃娘娘的计划,奴婢略懂医术也懂些偏方,在奴婢告知这胎是个公主后,她们便谋划了男婴换女娃的计策。”
梅心气到说不出话,“你……你怎么能……明明是你……”
话未完,就被茯苓抢着道:“你们怕被发现就将我打晕,趁机将宸妃娘娘诞下的死胎换成男婴,再通过食盒将死婴带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幸亏我醒来,否则就让你们的奸计得逞了!”
皇后一直默着,她不是不想解释,只是觉得没必要了。这么多人看见她手中的食盒,更看见里面藏着的死婴,就算有千张嘴也说不清。
她只是没想到茯苓,她是陌歌的亲妹妹,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呢?她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难怪她要自己和梅心出内室,原来就是为了调换胎儿,可恨自己没有早点发觉她的异样。
皇上自始至终相信陌歌,他绝不信他的陌儿会做这种事,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王持很快来了,通过滴血认亲证实接生嬷嬷怀里的男娃并非皇上的孩子,而那死去的女胎才是宸妃所生。
在场的人无一不震惊,更无一人敢言。
偷梁换柱,这可是抄家灭族大罪,皇后和宸妃竟妄想假冒皇嗣,扰乱朝纲次序,好在被发现,若是……他们不敢再往下想。
瑄妃见大家都不语,首先开口:“如今事实明了,狸猫换太子可不是小罪,欺瞒皇室,对上不敬,对下不明,还请皇上彻查此事,给大家一个交代。”
李喜自知陛下的心思,忙道:“此事尚不明确,奴才相信皇后娘娘和宸妃定是冤枉的!”
“冤枉?”茯苓疑惑道,“莫非李公公不相信奴婢所言?”随即自嘲一笑,“奴婢人微言轻自是不能作为证据,可只要查清楚这男娃究竟是如何被送入宫的,一切不就清楚了?!”
瑄妃忙接过话:“不错,要让宫外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可不是易事,来人,赶紧去问问守门的侍卫!”
侍卫来报,今日出宫门的唯有接生嬷嬷。接生嬷嬷吓得忙将事情和盘托出,指认是皇后和宸妃要她偷偷在宫门口接应孩子,然后在生产时调换。
梅心情急叩首,“皇上明察,这分明是她们陷害,接生嬷嬷与我家娘娘根本不识,又哪来的合谋?”
瑄妃根本不理她,“本宫原也相信皇后和宸妃不会如此糊涂,可事实摆在眼前,必须彻查凤仪宫和咸福宫!”
咸福宫未搜查出异常,倒是从凤仪宫找出一封信,正是皇后笔迹,要宫外的线人将男婴一家灭口,以绝后患。
皇后死死盯着瑄妃,到底是她错了,孩子也是会骗人的。那信哪里是她所写,分明是瑄妃之子元意模仿,这几日她天天教元意练字,与这孩子关系融洽,她用整颗心去爱他,却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真是可笑至极。
铁证如山,瑄妃郑重下跪,言语咄咄逼人,“皇后乃堂堂一国之母,宸妃乃正二品宫妃,皆为世间女子表率,可如今她们却公然诓骗皇嗣,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可谓是千古不闻,臣妾恳求皇上——废后!废妃!”
此话一出,众人皆齐齐下跪,异口同声:“恳求皇上——废后!废妃!”
皇上心知陌歌和皇后被陷害,欲要压下此事,可四下妃嫔和宫人皆是愤然之色,誓要将她们处置而后快。尤其平日里嫉妒陌歌的小主,此时恨不得赶紧将她治罪,没了她也就没了劲敌。
众人一声接一声,逼迫皇上当机立断。不得已,天子开口:“将皇后和宸妃禁闭寝殿,三日后再做定夺!”
瑄妃见皇上迟疑,还欲说些什么,转而又觉不可操之过急,再次高喊:“陛下圣明!”
待皇上郁郁离去,她才缓缓起身,唇角噙着丝丝笑意。
陌歌啊陌歌,这一次,本宫要你非死不可。
心死便是这种感觉么?
怨恨和绝望在血脉里来回涌动,蚀骨灼心教人喘不上气,明明身躯还在,心却早已残损不堪。
陌歌早就清醒,她静躺在床榻上听着门外的一切,她想起身,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她想高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好无声地哭泣,将嘴唇咬破,任疼痛发泄撕心裂肺的绝望。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就这样与她阴阳两隔。她整整七年未见的妹妹,竟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铺天盖地袭来,顷刻间恣意生长,最终将她压在无尽深渊,坠落黑暗。
好累,真的好累,于是她闭上了眼,再也不愿醒来。
仿佛睡过去好久好久,仿佛耳边有人在急唤:“陌儿,你快醒过来!”
仿佛还有人在沉沉叹气,“皇上,宸妃娘娘她……放弃了自己!微臣惶恐,娘娘她……命不久矣……”
是啊,是她自己放弃了,第一次那么不想醒过来,不想面对这个无望的人世间。
“陌儿,我求你了,醒过来好不好?!”皇上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几近崩溃,“你答应过要和我共白首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孩子没了,我们还有元儿!就算被陷害,你还有我,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你快醒来,好不好?”
她想睁眼,却发现满心胆怯,醒来又如何?她的孩子终究死了。于是她只能选择躺着,永远地睡着。
她甚至听到他在哭,她的阿瀛竟然哭了,他是天子,她该多幸运才能让君王为自己悲伤?
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她已经厌倦了后宫争斗,厌倦了尔虞我诈,厌倦了血雨腥风。
她听着他无助地离开,一步一步。
对不起,是她太自私。
这期间,英贵妃也来探望她,语气里饱含自责,她说万没料到茯苓竟会倒打一耙,若非自己将茯苓引荐给她,也不会有此灾难。
她自是相信英姐姐,可此刻谁也不想见。英贵妃絮絮说了许久才离开,最后还道:“不管你有没有听见,都不要放弃,一旦放弃了什么都没了。”
陌歌是没想到茯苓会来看她的,咸福宫所有宫人连坐被带入暴室,唯有茯苓因指证陌歌获得释放。她听见茯苓唇角扬起的轻笑,满含恨意。随后听茯苓慢慢讲述恨自己的原因,到头来竟如此可笑。
原来,茯苓入宫是为报仇。姐姐落梅七年前被人害死,爹娘更是死在刀下,她身在宫外无法报仇,若非瑄妃找到她,告诉她杀死落梅的就是当今宸妃。宸妃从前服侍过淑妃,而落梅又是淑妃的贴身宫女,若非宸妃杀害,淑妃和落梅怎会死?如今,茯苓终于能手刃仇人,她自以为黄泉下的亲人能心安。
可她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姐姐就是眼前的宸妃。
“为了能入宫报仇,我不惜将养父送入牢狱,告诉你吧,那日我与养父一同去给那李让的三姨太治病,养父避嫌让我把脉,是我将匕首插入她胸口。早听闻宸妃你最见不得不平事,而我又演了一出苦肉计,果真你对我推心置腹,宸妃,是你自己太蠢,怪不得旁人。”
陌歌在内心流过一丝冷笑,兜兜转转,命运竟与她开了天大的玩笑。
到底是她愚昧看不清真相,单纯地以为上天垂怜自己,让她和妹妹重逢团聚。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招欲擒故纵,就让她在刹那间失去所有。
瑄妃故意将茯苓安排在英贵妃身边,就是要陌歌将她带回宫。明明瑄妃恨不得要陌歌腹中的胎儿立马消失,恨不得要她死,却偏偏欲擒故纵命茯苓用性命去保护她的孩子。
她以为茯苓是真心,却不过是待她将孩子生下后狸猫换太子,既定了她灭九族之罪,又害死她的孩子。
“宸妃,不要怪我心狠,是你先害死我姐姐、我的家人,我不过是替他们报仇,我们两清了。”茯苓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瑄妃。应是一直在外面听着,待茯苓一走她才得意地进来。
瑄妃言语里的嘲讽之意尽显,“陌歌啊陌歌,你也会有今天,被自己的亲妹妹欺骗是怎样的痛苦绝望?真想好好看你睁开眼后瞪着本宫的样子,可惜啊,没有那么一天了,哈哈哈……”
“不过你那妹妹也算善良,当接生嬷嬷要掐死你女儿时,她还阻止来着,可一番内心争斗后还是默许了……”
陌歌蓦地咬住唇,本以为瑄妃只是欺骗茯苓,原来她早知自己就是落梅。瑄妃很晚才入宫,她是如何得知的?究竟是谁?
可陌歌很快就释然,就算知晓又如何?她已经不在乎了。瑄妃后面还在说着,而她再次晕睡了去。
她再次惊醒是手心一阵刺痛,随即竟听见皇后的声音。皇后被关禁闭,应是偷偷装成小宫女来看她的。她能感觉到手中多了一支金钗,皇后紧握住她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狠厉。
“陌歌,不过是没了孩子,你就自暴自弃吗?曾经那个果断从容的你去哪儿了呢?”
“我也失去过,我比你更恨过更痛过,可死能解决什么呢?亲者痛仇者快,你让你的孩子白白死去,你当真不在乎么?”
“这是少时我送你的钗子,你若真要寻死就用它吧,我不会为你掉一滴泪。”
此时最春风得意的莫过于瑄妃,永福宫内众人脸上皆喜气洋洋,皆恭贺主子的福分就快到了。瑄妃的贴身宫女还分别去问了御医和钦天监,按着两人话中意思,宸妃的生命不过一月矣。
然而,瑄妃却等不及了,她这些年太了解陌歌,若是拖泥带水事情将有变故,她要陌歌现在就死。
身旁的宫女献计说:“娘娘,奴婢听闻有种毒药无色无味,吞入腹中即刻发作,症状与心悸而死相同,死后查不出中毒迹象。”
瑄妃旋即道好,还说:“除了那个贱人死,她妹妹也得死。虽然她此刻信任本宫,但难保以后不会发现真相,赶紧找个力壮的公公给本宫解决了她。”
是夜,茯苓正准备熄灯就寝,自从释放后她被安排在浣衣坊当差。忽然,一双手猛地捂住她口鼻,她挣扎着就要掰开,可任凭她如何使力,她只越来越呼吸困难。
就在她快无意识前,她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话:“咱家也不想杀你,可谁让你知道得太多呢!临死前再告诉你个秘密,你姐姐的死根本与宸妃无关,偏偏你傻得被我们利用,活该啊!”
茯苓只觉得身子被人拖动,随后就没了知觉。
次日清晨,咸福宫就传来噩耗。
宸妃于丑时忽然身子撑不过去,天刚亮就撒手人寰。皇上悲痛欲绝,痴痴抱着陌歌不肯松手,只一味地抚着她脸低低地唤:“陌儿,你不要丢下我,我们说好一辈子的。”
然而,怀里的人冰凉无温,再没有任何回应。
宫人要将宸妃放入水晶棺,可皇上怎么也不肯,还一直说她没死,没死。直到悲伤过度,才认清这已是既定事实,绝望接受。
因宸妃死去,狸猫换太子一事只得往后拖延。宸妃的棺材放在咸福宫正殿中央,关入暴室的梅心被允许回来跪拜,她哭得不能自已,好几次都要头撞石柱,都被看守她的宫人止住。
那宫人将她重新带回暴室,还一路嘲讽道:“偷换皇嗣之人,想死可没这么容易!”说罢,拿着鞭子在她身上狠狠一抽,皮开肉绽。
梅心狠狠往那宫人身上啐了口血,随即仰天大喊:“苍天啊,你若是真有眼就请给娘娘洗冤,让那些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吧!”
不知是梅心误打误撞,还是上苍感应求愿,这时,一声暴雷伴随着瓢泼大雨顷刻而来。
电闪雷鸣,隆隆作响。
咸福宫内,白布飘飘。
本就昏黄的大殿因着外面的大雨打入,变得阴阴凉凉,到了半夜时分更蒙上一层雾气。明是八月热天,被派来守灵的小宫女不知为何却觉着有股寒风浸入衣袖,似乎空气里还能听到哭泣声。
她吓得抱紧双臂,瑟瑟发抖。
就在打更的太监唱着子时到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水晶棺里的宸妃忽地坐起,苍白的脸在闪电的照耀下显得阴森可怖,惊得小宫女放声大叫。
最令她惊恐的,是宸妃的额头赫然出现一个冤字。
紧挨咸福宫的小主们被宫女大叫声惊醒,纷纷披衣出来,正看见一道闪电直朝永福宫而去,旋即响起震耳欲聋之声,紧接着一团大火照亮夜空。
待大家跑到永福宫门前时,瑄妃在宫女簇拥下仓皇而出,而永福宫门匾早已被大火燃烧,火蛇沿着木门一路吞没。
诸人惶惶害怕,却又群起猜疑。
自前朝开始,宫殿城宇的屋檐皆设有雷公柱避雷,所以几百年来鲜有雷劈,可今晚永福宫无故遭难,而宸妃又死不瞑目,莫非事有蹊跷?
永福宫大殿没了,一众人只得去了勤政殿。皇上本还在为陌歌伤心,见瑄妃哭得梨花带雨,忙让宫女拿了薄斗篷给她穿上。
瑄妃见皇上心怜正暗自窃喜,却见暴室的宫人禀报,说是给宸妃接生的嬷嬷忽然身体着火,活活烧死了。听及这一消息的瑄妃脸色顿时大变,而她身旁的贴身宫女更是冷汗涔涔。
皇后原本被禁足,但她冲破阻拦不顾一切跑到皇上面前跪下,“皇上,臣妾素来坚信善恶有报,今夜种种迹象皆昭示宸妃含冤而死,恳求陛下重查狸猫换太子一案,还宸妃和小公主清白。”
说罢,她拿出一件帝姬袄,这是陌歌从前为腹中的孩子缝制的,一针一线皆满含情意。
皇后又道:“宸妃已有大皇子,又何必以男换女?何况这帝姬袄早就缝制,可见宸妃多渴望有个小公主。臣妾与宸妃天地可鉴,若真做出偷换皇嗣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定不得好死!”
她一字一句,言语激烈,临了望着瑄妃的贴身宫女,“倒是别有用心之人,可否怕五雷轰顶!”
一番话吓得那宫女神色惨白,尤其在闪电下帝姬袄像极了小公主,她吓得差些就要认罪,是瑄妃厉声将她止住。
瑄妃素来不怕,她冷笑道:“皇后娘娘,您别再苦苦挣扎了,宸妃受不住良心问责后逝去,而您利用她搞出这些神鬼之事无非是想逃脱罪责,可您错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皇后也一样。”
“是吗?瑄妃你也太得意了!”皇后微笑,随即道,“将人带上来!”
一个蒙面女子被带来,在她掀起面纱的刹那,瑄妃和她的贴身宫女皆大惊失色。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茯苓。她被人推入井中,索性命大,逃出生天。
茯苓开口就指证一切都是瑄妃所做,而自己被刻意蒙骗,才导致宸妃的小公主无辜死去。她还说,当初瑄妃宫女找到她时给了她许多赏赐珠宝,都藏在她的包袱里。
李喜忙让人去找,果真找到许多珍宝,皆来自永福宫。
瑄妃当即就要争辩,然而皇后已抢先道:“还请皇上彻查永福宫!主殿虽没了,可偏房还在,一定会有线索!”
皇上点头,李喜领了圣意带人彻查,竟从二皇子房内搜出几张临摹的纸,纸上内容和当初从凤仪宫指认皇后的那封信的内容一样,只是字迹从劣到好。
皇上是何等聪慧,立刻明白是元意模仿,所以才会写这么多张。
宫人还从贴身宫女的屋子里找出婴儿所用之物,永福宫尚无婴儿,这些又是作何用?
李喜又让人找来更夫,他说好几次在经过永福宫时听见婴儿的哭声。
众人心里已明了,定是瑄妃让人从宫外提前找来男婴,待宸妃分娩偷梁换柱。
皇后直逼问瑄妃:“到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不承认吗?”
瑄妃仍矢口否认,唇角更冷凝了笑意,“皇后心里不是最清楚吗?这些分明是你栽赃嫁祸!”
“是吗?”皇后也冷笑,她举起右手起誓,“本宫现在就让苍天指认,谁若是凶手,便遭天谴自焚而死,死后入十八层地府,永不超生!”
就在大家不明时,站在面前的瑄妃竟忽地燃烧起来,火势迅猛如斯,她撕心裂肺地惨叫,冲出殿外欲要借助暴雨将火势熄灭,可雨水怎么都浇不灭,很快活生生的瑄妃只烧得剩下一堆焦黑枯骨。
亲眼见证天谴,在场人无不变貌失色。好些个怯弱的小主直接晕了过去。
皇后率先开口,却满含悲伤,“一切水落石出,宸妃终能在九泉之下闭眼了。只可惜,她没能亲眼看见杀死小公主的仇人死去。”
但就在这时,小太监高兴地跑过来报:“上苍开恩,宸妃娘娘洗冤后活过来了!”
皇上听及,迫不及待地就往咸福宫而去。
而皇后终是绽出一抹笑意。
御医给陌歌诊完脉,道出一声贺喜,身子安好如初。
皇上高兴地将她紧紧搂住,久违的桃香充斥在他鼻息间,竟是那样好闻。他仍旧不敢相信,生怕怀中人再一次离去,只一个劲地要陌歌承诺,“陌儿,答应我,不许再这样离开!”
陌歌回抱住他,郑重点头,“阿瀛,我答应。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离开。”
是了,她根本没有死,皇后放在她掌心的金钗让她明白,她在这世间还有人替她委屈,替她难过,替她欢喜,她怎么能轻易去死?
没了女儿,她还有元和,若她死了,元和就没了母妃,他一个人得多孤独!
所以她决定活下去,她要给死去的胎儿报仇。
是以,在得知瑄妃宫女打听她尚有一月可活时,她便猜到瑄妃会对自己下手。瑄妃素来急性子,她恨不得自己死,所以定会对她提前下手,于是她将汤药偷偷让春竹查验,果真下了毒。
她将计就计,还瑄妃一招欲擒故纵,故意假死。而她也料到瑄妃不会放过茯苓,安排人救了她。
至于二皇子屋中临摹的纸,还有瑄妃宫女房中的婴儿服,皆是皇后早就收买了宫人,让他们进屋搜查时故意放的。
而今晚发生的一切,更是陌歌让皇后找钦天监夜观最近天象,知晓永福宫方位雷阵密集。而永福宫近日又移种了好些参天大树,是以会被雷劈中。
而瑄妃至死都不知道她是死在身上的斗篷上。那斗篷早就撒了白磷粉,沿角更是抹了火油,任由暴雨也浇不灭。
瑄妃,这个争斗了几年的女人终于被她亲手杀死,从前那些丧命在她手上的灵魂终能安息。
只是究竟是谁告诉瑄妃自己落梅的身份,这背后又有多少她看不见的阴谋,都随着瑄妃的死隐匿黑暗。
可是,不管前方如何荆棘遍野,多少魑魅魍魉,既然她选择了生,就会肩负走下去的使命。
陌歌望着皇上,轻柔开口:“茯苓好歹与我主仆一场,皇上可否饶过她?”
“只要你开口,我都答应。可你不怨恨她么?”
陌歌摇摇头,“说到底,她也是想为姐姐报仇,放她出宫吧。”
茯苓出宫那一日,梅心给她送去一杯酒,里面掺了忘尘散。忘尘忘尘,忘却一切前尘。
陌歌站在最高的城楼上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不想告诉茯苓自己就是落梅,她甚至不想再相见,她们之间隔着一条血河,再也回不到曾经,谈不上恨,也谈不上亲近。
从今往后,她只是陌歌,而她只是茯苓。
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她俩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