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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蝉脱壳

楔子

所谓金蝉脱壳,即用计脱身,使人不能及时发觉。

再进一步,制造或利用假象以稳住对方,使自己脱离险境,攻击敌人内部。

1.贺礼

初秋,天寒。

陌歌始终恭敬跪拜,双腿虽已无知觉,亦强撑受着。

站在面前的除了一身金色龙袍的帝王,不谙世事的皇后,还有那绵里藏针的淑妃。她一身正红蟒暗花缂金丝锦缎的褙子,下压宝石红撒亮金海棠花纹长裙,称得是华贵无双。

陌歌认出那是淑妃初入皇宫册封良妃时所穿,是特意命司制坊的掌司熬了四十九天缝制出来的,那时陌歌还陪伴在她身旁,犹如姐妹。以至于陌歌误以为淑妃念及旧情,可惜此刻才明白过来,那不过是用来蒙蔽自己,猜不出她的欲意何为。

今晚这筵席,端的是庆生,唱的却是一出鸿门宴。而这鸿门宴的始作俑者,即是淑妃。

那日淑妃对皇上说:“近日人心惶惶,皆是被纯贵嫔之事惊吓,整个宫中毫无生气。索性宸淑仪生辰即近,不妨大办特办,以此祛除晦气,阖宫上下也能高兴起来。”

皇上听闻,自是点头赞同,何况大皇子去后,淑妃整日神色恹恹,难得她有兴致,倒不如遂了她意。

再者,皇宫的确许久没有喜事了。

是夜,御宴宫在宫灯烛火的映照下蒙上一层耀目金光,一派华美之色。

难得众人兴致浓厚,皆是喜气盈盈,觥筹交错,沉浸在笙歌醉舞中。大家也都奉上送给陌歌的生辰贺礼,样样精妙绝伦,即便是一只钗,一幅画,都能抵得上千两金。

不过说来,都是身外之物,毫无新意。

直到淑妃,她朝宫女点头,随即有三位嬷嬷上前,她们低着头,虽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手上却都捧着一碟点心,走到陌歌面前跪下。

“宸淑仪是钱塘人,本宫特意让她们做了三份钱塘的点心,不知合不合妹妹的口味?”

陌歌未想其他,伸手一一品尝,然后让紫鹃打赏了三位嬷嬷。还诚恳地说,“劳淑妃娘娘费心,妾身离家多载,骤然再次吃到家乡点心,实在是感激涕零。娘娘这份礼物,妾身欢喜非常。”说完,便欲让嬷嬷们下去。

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而往往结局最惨的,也是聪明人。

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叫人防不胜防。

这时,淑妃让嬷嬷们停步,忽地皱起眉目,似有疑虑,“妹妹你……你难道没有发现什么?方才吃的猪油糕,那可是……”

陌歌一愣,仔细打量手中糕点。若说藏有猫腻,倒不至于。今晚筵席隆重,早有宫人仔细检查膳食。那淑妃之意?

于是凝了笑容:“妾身不知,还望娘娘言明。”

其中一位嬷嬷忙跪下大哭,伤心地望陌歌许久,才泪眼迷蒙地问:“小主,难道您不认识民妇了么?那可是民妇亲手做的!”

她身着一件半旧橘红袄子,约五十年纪,满头白发,面上泛黄开裂的肌肤与身上的衣衫极不相称,怎么看也不像是宫里的嬷嬷。却也怎么看,都是陌歌不认识的人。

陌歌摇头:“你是?”

这一问不打紧,坐在身后的薛贵人惊呼出声:“宸淑仪当真不认得了?”

内心虽有不安,陌歌仍是摇头:“当真不曾认识。”

“啊——怎么会?她可是宸淑仪的亲生母亲——王氏啊!淑妃娘娘专门准备的惊喜,宸淑仪怎么会不认识呢?”

此话一出,陌歌猛地惊颤,双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老妇人。

这……这竟然是陌歌的娘!

2.亲人

陌歌素来聪慧,重生陌歌的两年,除去皇后与淑妃,再没人晓得她过去的身份,可今晚她娘的出现,着实是陌歌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她本不是真正的陌歌,自然未见过陌歌的亲人。未免旁人起疑,她也只是从宫人入宫留的卷宗上了解到陌歌原名刘阿雪,十岁时入宫,尚有爹娘和一兄长在世。陌歌这名,是入了司膳坊后所改,其他的一概不知。

原来如此,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此刻铺垫。

一旦她说出不认识眼前妇人,那她的身份将得到质疑。淑妃会一口咬定她不是真正的陌歌,只这一点,她就是欺君之罪,必死无疑。

真真是好毒的计谋!

因此,当着皇上的面,她绝不能再说错一句。

眼看众人一头雾水,窃窃私语时,她神色哀戚,幽幽地悲笑道:“我怎会认识她呢,在我心中,她早已成了陌生人,又何谈认识。”

顿了顿,眼圈泛出泪水:“那年不过才十岁,正是最美好的年纪,旁的少女还在无忧无虑,我却背上了全家的责任,入了皇宫。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亲人,再也回不到家乡……”

“如今算来,已是整整七年。七年呵,人这一生又有几个七年……”

“她算什么亲人呢,我这七年,都是宫中的姐妹们相陪,在我难过时,她在哪呢?在我绝望时,她又在哪呢?现在怎还来问我,又为何不认识她!”

这番话说的动容,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就连皇上也站起身,走至陌歌面前,握住了她的手掌。“陌儿,你娘当年定是迫不得已。”

王氏听及,更是掩面哭泣:“小主不认识民妇是对的,千错万错都是民妇的错。当年,若不是孩儿他爹输了钱,将你偷偷卖给别人,否则做娘的又怎会忍心?”

“起初,总盼着你会偷偷跑回家,吃饭时不忘放上你的碗筷。”

“可日子久了,你还是没回来,他们都说我疯了,说你再也不回来了……这么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念你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有没有受人欺负?是否许了人家?”

“如今看见你做了小主,民妇是真的高兴,这辈子死也无憾了。”王氏虽含着泪,最后却是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泪光晶莹,慈祥温厚。

听及于此,陌歌竟忘了身份,幽幽地唤了一声,“娘!”

“孩儿!”

两人终是失声痛哭地抱在了一起。那瞬间,陌歌仿佛是抱着自己的娘,如同儿时那般,鼻息间沁满的都是暖心的味道。

但她深知眼下不是陷情之时,这一幕虽让众人放下疑虑,但歹毒如淑妃,断然不会就此罢手,接下去的戏码尚要继续。

果真,旁人都在含泪感动时,她瞧见淑妃朝薛贵人使了个眼色。薛贵人适时地端起一杯酒,噙泪道:“妾身以这杯石榴酒,恭贺宸淑仪与母亲相见。”

薛贵人因着是静贵姬姐妹,才从薛美人晋为贵人。原以为该是变聪明的,不想仍旧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以为傍着淑妃便能安稳度日。

陌歌微笑,方举起酒杯,臂上的水袖顺势滑下。

这时,却听王氏惊恐道:“你……你不是我的阿雪!你的手臂少了胎记!”

3.陷害

因这一句,所有人都震惊在场,不可置信地看着陌歌。

内心骤冷,她很快就明白这王氏根本不是陌歌的亲娘。她虽不是陌歌,但身躯却是陌歌本人。若真是亲娘,又怎会不知她手臂根本没有所谓胎记。

但她不能表露,急道:“娘,我是阿雪啊!”

既然是假的,自是如何都要说她不是陌歌,在场众人无不惊讶。

薛贵人惊得捂着唇:“你……你是谁!你把宸淑仪弄哪去了?”

另外几个妃嫔也跟着叫起来,方才和睦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啪——”

这时,清脆的瓷碗摔落地上,一个宫女忙颤抖着跪下身,不住地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

淑妃怒问:“只是什么?竟敢惊扰圣上,是不想活了么?”

“奴婢……奴婢是司膳坊的,忽然想起……想起宸淑仪在两年前的某天性情大变,好像就变了一个人……当时……当时奴婢以为没什么……”

这哪里是惊吓使然,分明就是淑妃指使,故意让她这样说。

陌歌曾在司膳坊待了一年,却从未见过这个宫女,更遑论这宫女如何能晓得陌歌以前的性子。

皇后忙喝:“你胡说什么!她就是宸淑仪,这世上怎么会有同一张脸,再敢胡说,撕烂你的嘴!”

“臣妾知晓娘娘性行温良,看人看事皆以为美好。但娘娘万不可被表面蒙骗,若是错信可疑之人,这后果如何承担?”淑妃似是在好意解释,一番姿态掩饰得极为公正无私。“臣妾可听说有种易容术,人脸互换,即便是亲生爹娘,也认不出来。”

又问宫女:“你可还有何发现?”

“奴婢……奴婢其实偷偷跟踪过宸淑仪,发现小主她……她好几次往蔓华殿去,而且……而且宸淑仪偷偷写字条,但是从前根本连字也不识。”

薛贵人再次大惊:“蔓华殿……那……那不是……”

闻言,陌歌仓皇而笑,恭敬地朝皇上跪拜:“妾身敢以天立誓,自己就是陌歌。妾身之所以识字,都是从前的庄姑姑所教。”

蔓华殿正是从前纯贵嫔住的。

自从上月起,纯贵嫔三字便成了宫中禁忌,无人敢提。

纯贵嫔,正三品通政使宋清之女,于六年前入宫,因不善与人相处而得罪众嫔妃,虽为贵嫔,却如在冷宫。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故意将自己置于失宠的境地。暗地里,偷偷培养心腹,六年内,在皇上身侧安插了三名宫女,神不知鬼不觉将朝政秘密泄出皇宫。

若非两月前东窗事发,查出宋清早已投敌陇西,纯贵嫔仍能在后宫高枕无忧。皇上大怒,将宋氏一族满门抄斩,后宫更是不得再提纯贵嫔。

此刻,将陌歌与她联系在一起,是非要陌歌死不罢休。

皇上听及此,面上的不悦更浓了几分:“一个小小奴才,竟敢随意诽谤宫妃,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说着将面前的一壶桑落酒狠狠地掷了出去。

那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不住磕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片刻之后,该入正题,淑妃说道:“皇上不该过分听信旁人,别忘了,宸淑仪曾经也是御乾宫女,若她真是那人有心培养的……”

皇上略微迟疑道:“那你说该如何?”

“关入暴室,严刑拷问。”

“这怎么能行!”皇后连忙制止,她实在不明白,淑妃究竟是怎么了,明知落梅身份,却还诬陷陌歌是叛国细作。

然而,淑妃只是淡淡开口:“娘娘是中宫,认清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还想作一番争论,却看陌歌朝她摇头,只好道:“既然如此,那就彻查。细作一事,可谓朝堂大事。怎能单凭区区几句下人的话,就随意定罪。”

皇上赞同地点点头,复又惊奇:“淑妃接宸淑仪娘来,就是作为贺礼?”

淑妃微愣怔,点点头:“自然是如此。”

皇上“哦”了一声,黑沉的眼眸里掀起一片浓雾,但很快消失殆尽。

4.暴室

这是皇后初次来暴室,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空气里充盈的尽是腐烂和血腥之气,好几次都差些反胃,连连作呕。

走至最里面,入目的第一眼便令皇后心疼不已。

陌歌虽仍是淑仪,但被怀疑是细作,身子难免要受些苦头。此时的她躺在一堆干草上,发丝凌乱,身上依稀可见有几条鞭痕,嘴角带着血丝,哪里还是昨日娇丽的模样。

“陌歌!”皇后不忍地哭出声,小脸上俱是沾满热泪。她想要抱住陌歌,却又怕弄疼伤口,只得噙着泪无能为力。

“不疼的,别哭。”陌歌撑起身子,缓缓抚摸她的发,绽出笑容。

怎么会不疼呢,名义上虽还是主子,但暴室的嬷嬷早有了淑妃指令,一定要让她生而不得,要死不能。未免让别人看出她受刑,便是采用拶指,十根手指用木棍夹住,虽看不见伤口,却是十指连心,痛入骨髓,每一下都欲要了人命。

为了不让皇后担忧,陌歌故又轻松地走了几步。

看到无恙,皇后才放下心来,将带来的食盒打开,端出热腾腾的饭菜,“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将你救出去的。”顿了顿,又叹一口气,“只是我派人去陌歌老家,想找到陌歌的爹娘,却发现他们早已不见踪迹。”

陌歌点点头,她早已料到。淑妃既能走出母亲认女这一步,必定是清除一切痕迹,只怕是陌歌的爹娘也惨遭淑妃毒手。

身后的紫鹃早已泣不成声,拿出筷子,一口一口喂陌歌。

“小主,皇后娘娘已将所有事告诉奴婢,奴婢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让小主平安地出来。”

陌歌莞尔一笑,“你这条命还要留着出宫呢,幸好没让你受牵连。”

“小主说什么话,奴婢这条命就是小主的,奴婢多希望替您受罚。”

她悲痛说着,唇瓣被她咬出血丝,让人心怜。陌歌只觉万分感动,内心温热一片。忍不住拭她泪水,“紫鹃……”

重生后,陌歌本不会再信真心的。

这寂寂红墙,阴狠毒辣吓不住她,阿谀奉承困不住她,只因她没有任何留恋。

可现在,却为了紫鹃的这一句,终究红了眼眶。

“我知晓你对我的忠心,眼下我失了势,你在外面切不可被人欺负了。”顿了顿,又转向皇后,“淑妃此次是铁了心要坐实我细作之罪,可仅凭宫女的话是不够的,所以后面必定会有所行动,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个字,等。”

见皇后点点头,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告诉她自会保护自己,叫她别再担心。

正说着,却听远处有脚步声缓缓走来,不用猜想,陌歌便知来人是谁。

来的正是淑妃,跟在身后的是刘嬷嬷和王氏。

今日的淑妃心情似是不错,一袭银红刻银孔雀对襟锦衣,环翠佩珠在云鬟之上簇簇作响,显得甚是华贵雍容。

她抚了抚脸上精致的妆容,略一福礼:“臣妾拜见皇后娘娘。”转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皇后娘娘可要与细作保持些距离,否则……惹祸上身呐!”

皇后听闻,贝齿微咬着下唇,急道:“夏姐姐明知陌歌不是细作,为何还要如此!难道一点也不念及旧情么?”

“旧情?好一个旧情!”淑妃唇角笑意转瞬即逝,冷冷地望着皇后:“她若是念旧情,那臣妾的孩子又如何会死呢?”

“大皇子的死怎么能怪陌歌?夏姐姐,不要这样……”她话未说完,便被淑妃抢过去。

“对了,皇后娘娘至今还不晓得你的堂姐皇贵妃……是怎么死的吧!”

皇后大惊:“这话什么意思?”

淑妃噙了笑意,一字一句道:“这就要问你的好陌歌了,她可是最清楚的人。”

5.受刑

皇后在听及是陌歌害死皇贵妃后,哭着跑了出去。陌歌很是愧疚,皇后对她一直深信不疑,将心比心,却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欺瞒让她失望,她若从此恨自己,也是自作自受。

话又说回来,当初若非听信淑妃说皇贵妃杀死爹娘,她如何会起杀意。她自诩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最重要的是,到目前为止她还未杀错一个人。

唯独皇贵妃,这是她欠皇后的,欠了一条命。

“怎么样?没了皇后的保护,本宫倒要看看如今还有谁能救你?你知道么,本宫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太久了,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即便把你挫骨扬灰,也无法解本宫心头之恨。”

淑妃面容憎恶,较之方才多了几分阴狠,说罢甩了甩手,“将她绑起来。”

暴室宫人进来,很快将陌歌绑在柱子上,淑妃右手狠狠扼住陌歌喉咙,“你永远都斗不过本宫。”

陌歌轻笑了声,盯着王氏:“你以为找个假的就能指认我不是陌歌?实在是好一出母亲认女!”

“你说对了,她的确是假的,真的早就与她女儿团聚了。本宫找了许久才找到她,和真的太像了,所以只要她指证你不是,你就不是!”

“淑妃,你真是好生恶毒!”

淑妃气不打一处来,怒冲冲地就给了她一记耳光。“本宫倒要看看你嘴究竟有多硬,给本宫用刑,一定要让她说出真实身份!”

宫人为难说:“娘娘,小主她……她的身子会受不了的!”

“混账东西!”淑妃一个掌捆,“什么小主,她就是个细作!”稍顿了顿,神色缓缓平复,平淡地浅笑一声,“刘嬷嬷,你替本宫动手,可要好好照顾宸小主。”

刘嬷嬷是淑妃的贴身嬷嬷,主子发话,自然是嚣张。狠狠拉住木棍绳子,痛得陌歌几欲昏厥。

陌歌意识已淡,却仍啐了一口血,冷笑:“淑妃……你就这点本事么……可敢打赌……我这次死不掉……”

淑妃艳丽的脸扭曲一团:“好啊,本宫拭目以待,咱们走。”亲眼见到陌歌受刑,她的心情已是愉悦,未免皇上起疑,她还是早些离开。

王氏忽然说:“娘娘,小的暂时留下,这样她身上的伤就不会怀疑到您身上了。”

淑妃尚未明白,她已走至陌歌前,晃动着陌歌的身躯,声泪俱下:“你还我孩子!你究竟是谁,你把她藏哪去了,你说啊!我要你偿命!”

淑妃犹自微笑,“还算聪明,本宫会重赏你的。”

6.刺客

有刺客潜入暴室,于晚上亥时传遍各宫。

据说有五个黑衣人忽然闯入暴室,直朝陌歌而去。为首的还对陌歌说,他们是应陇西大将军之命,要将她救出皇宫。只是还未成功,便被内卫军当场杀死。

当即,淑妃急来勤政殿求见皇上。

彼时皇上正立于案前,执笔的右手一挥而就,纸上赫然出现一个“信”字。李喜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待皇上停笔才道:“陛下,淑妃娘娘来了。”

又说了刺客之事,皇上却是不以为然,面上情绪未变几分,始终沉默。似乎过了好一会,皇上才指着信字说:“你觉得宸淑仪,真的是陇西派来的细作么?”

“奴才不敢胡说,可依奴才看,此事实在是来的蹊跷。至今尚未听闻会有刺客闯入皇宫救人,倒像是故意为之,以迷惑众人。”

皇上沉思了须臾,“让淑妃进来吧。”

淑妃甫一入殿,便直奔主题:“皇上,今晚之事昭然若揭,可见宸淑仪对他们的重要!”

“朕还得考虑……”

“皇上不可再犹豫了,今晚是刺客,保不齐明晚就使个偷梁换柱,若是宸淑仪被救走,后果可想而知。她在皇宫已经七年,谁晓得她的根基有多深?”

皇上皱了皱眉:“爱妃确定刺客就是陇西派来的?如今他们死了,无人作证。”

“谁说他们都死了!还活着一个呢!”皇后凝着笑意走入,娥眉淡扫,烟眸如水,只一番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带进来吧!”

一个蒙面人被带入,再然后是陌歌。

淑妃见后,心猛然一颤。刺客本就是她派人嫁祸,为的就是坐实陌歌细作之罪。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一个没死。若是那人泄露,她必死无疑。

好在,她尚留有后招。

陌歌跪下,只说了句妾身冤枉便失去了知觉。

皇上见此,双拳旋即紧握,怒色顿起:“暴室的人真是放肆,给朕统统杖毙!”

又朝李喜喝道:“还不赶紧把王持找来!”他尚舍不得让陌歌疼一分,这帮狗奴才却敢下如此重的手。

淑妃忙说,“皇上息怒,她们也是职责所在。”

宫人将陌歌抬入内殿,王持来后细细把脉,说是小主情况很不好,再拖延时辰,怕是有性命之忧。皇上忙让王持开药诊治。

而外殿,皇后直逼蒙面人:“究竟是谁指使你来的?”

蒙面人吓得浑身颤抖,哆嗦道:“小的……小的是……嬷嬷——”

可话音未完,一口黑血从嘴中吐出,毒发身亡。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淑妃却是一丝难察觉的松了口气。她正色说:“这人早已服毒,便故意指证别人,好让宸淑仪逃脱,可见城府之深。”

皇后朝她一笑,“敢问淑妃,为何就不是真的有个嬷嬷呢?”

“皇后娘娘莫非是话中有话?”

“够了,都给朕闭嘴!”皇上再也不想听她们争吵,沉声道,“天色很晚,皇后和淑妃都累了,此事仍有诸多疑虑,朕会找人彻查,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她们走后,皇上径直来到内殿,床上的陌歌仍旧昏睡,他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不过才一天,她便消瘦了些许,容色苍白,如同冬日易碎的寒冰,叫人心疼。

他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后,才走出内殿。

7.信任

陌歌于翌日清晨醒来,睁眼便看见紫鹃站在床头。定是她求皇上来照顾自己,否则入不得勤政殿。

她刚哭过的样子,眼圈红红的,依稀还有泪痕。看见陌歌醒后,忙小心地扶起:“小主,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奴婢还以为……还以为……”

陌歌不禁莞尔:“放心吧,你家小主还没有那么弱。”

待紫鹃服侍她穿戴完,李喜大笑着从外殿进来:“恭喜小主,贺喜小主。”

紫鹃疑惑问:“不知公公何来贺喜之言?”

“小主可是头一位在勤政殿留宿的,自皇上登基来,还没有妃嫔有过先例。可见小主在皇上心中的份量!”

这话不假,皇上虽妃嫔无数,却并非贪好美色之人。何况勤政殿是皇上办公的宫房,自是不会让妃嫔留宿在此。

但陌歌此次,也不过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倒没有李喜说的那般,是为喜事。不过皇上下了口谕,陌歌可回宸岚轩养伤。

从勤政殿出来,李喜让步撵送陌歌回去,被她拒绝了。

回去路上,紫鹃扶着陌歌,一步一步而行。

不过几步,陌歌就伤痛难忍,紫鹃心疼地欲要让她休息一会再走仍被她拒绝。“我就是要让别人看,我陌歌并非是她们好惹的,我不会随意招惹别人,却也不会任凭别人招我。我还要告诉她们,即便深陷沼泽泥潭,我亦能破土而出,重站高处。”

她艰难地朝前走,好几次都因双腿撑不住而险些摔倒在地。但却没有丝毫痛楚之色,反而唇角带着笑意。

紫鹃忍着泪问,“小主怎还笑起来了?”

“我向来不怕疼,我只怕离别和决裂。可皇后最终选择了信我,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是了,她早料到淑妃会走刺客这步棋,便让皇后好生准备,必定要留一活口。但因皇贵妃死,原以为不会有这一幕的,可还是看见皇后带着蒙面人入殿,为她据理力争,虽然蒙面人仍是死了,但到底为自己争取了更多时机。

这份信任和情意,她无以回报。

“皇后娘娘深明大义,小主是该高兴。”

“我欠她一条命,这辈子都无法偿还,所以只要我在一天,必会誓死保护。”她由衷地笑,“我真的庆幸这世间能有她,尤其在这宫苑深深的红墙内,能守护对方的真心,何其可贵。”

走了许久,终于回到宸岚轩。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清香淡雅,在空气中一寸寸地蔓延。

紫鹃将手中的的字卷递给陌歌:“小主,这是李公公让奴婢给您的。”

陌歌将字卷打开,只有一个字:信。而落款,慕容瀛。那是皇上的名。

苍劲有力,棱角分明。

一抹暖意霎时涌上心头,唇上咸咸的,竟不知泪已滑到嘴边。

8.癔症

淑妃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因着昨晚刺客之事她本就心绪不宁,原想着只要出现刺客,陌歌便无法逃脱细作之名,却是没想到竟有一人未死,还险些说出刘嬷嬷。索性她事先让刘嬷嬷在那些人的酒中下了毒,否则陷害不成,还会殃及自己。

可蒙面人遗留的几字,还是让陌歌的怀疑减小,更是让她侥幸能留宿在勤政殿。

思及此,她的怒气更无处发泄,顺手就将殿里的瓷器摔个粉碎。

刘嬷嬷站在一旁,刚想劝慰几句,就见一个宫女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神色紧张地说:“禀娘娘,不好了,清早起来宸淑仪的娘就发了疯一般,忽然冲到御花园,一边跑还一边说着疯话,像是得了癔症般,奴婢怎么劝都不肯回来。现在又跑去宸岚轩了,说是宸小主就是她的孩子!”

“什么!”淑妃拍桌而起,怒气冲冲对刘嬷嬷道:“你看你选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你跟本宫说这人很牢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嬷嬷吓得大气不敢出,随即跪下:“娘娘,奴婢的确查过这人的底细,绝不会背叛娘娘。这事实在是蹊跷,奴婢也觉得奇怪。”

忙问宫女:“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吗,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一直跟着老夫人,只是昨日下午皇后娘娘请她去凤仪宫品茶,奴婢不好入殿,便在院子里等着。”

刘嬷嬷旋即皱眉,“品茶?她一个乡下老妇懂什么茶?怕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宫女又说:“当时奴婢等了一会儿,便见皇后娘娘的宫女轻寒召了王太医令进去。不过只是片刻,王太医令就出来了。”

淑妃脸色立马变了:“王持?她们又在搞什么鬼!难道……不好,定是她们串通了王持故意给她下了药。本宫就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疯了。”

淑妃火急火燎地赶往宸岚轩,到那看见皇上刚下了朝也在。而王持,正在给王氏把脉。

陌歌焦急地问:“王太医令,我娘她如何了?”

王持叹了口气,“老夫人长期忧伤过度,积郁成疾,再者又上了年纪,导致得了癔症。”写了张方子递给紫鹃,又问陌歌:“敢问小主,老夫人她……是否曾受过刺激?”

“这……”陌歌咬住唇,微蹙着眉,良久才迟疑说:“我娘她……她……”

紫鹃急道:“小主,您就说出来吧!”又瞥了眼淑妃,讪讪道:“若是您再不说出来,有心之人定会大做文章!”

淑妃怎堪下人受辱,方要教训紫鹃,却见陌歌已噙了泪意,悲伤道:“其实……其实我曾有个孪生姐姐,叫刘阿香,只是她……她在四岁时掉下山崖……娘自此就……”

方说出刘阿香三字,王氏便发疯般扯住陌歌的衣衫,神情呆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陌歌:“阿香……对对对……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阿香……”猛地又掀起陌歌衣袖,呢喃着:“阿香有胎记……你没有……你没有……”

陌歌见此,泪水更是肆意流下,一把抱住王氏,凄楚道:“娘,我是阿雪啊,阿香已经死了十三年,娘你醒醒吧……娘,我求你了,别再这样了……你还有阿雪啊……娘!”

“死了?”王氏身子一颤,紧紧抓住陌歌的手,“阿香她死了?是啊,她早就死了……”她忽地如泄了气般,抱住陌歌,老泪纵横:“是啊,阿香死了,她死了……是我走不出来,将你当成了她,阿雪,娘对不起你啊!”

眼看她癔症好转,却在望见淑妃身旁的刘嬷嬷后,神色大变,吓得往陌歌身后躲:“她……她是坏人……是坏人……她给一只鸟喂了药丸……鸟死了……然后五个黑衣服人进来……都吃了一样的药丸……”

此话一出,刘嬷嬷吓得面如死灰:“她胡说!胡说!”

皇上大怒,忙让李喜带人去刘嬷嬷的房间,很快从衣柜中找出未用完的毒药,王持检验后正是五个蒙面人所中之毒。

刘嬷嬷还在辩解:“皇上,王太医令与她们是一伙的,定是他们下药让老夫人的神智混乱,宸淑仪根本没有姐姐!她根本不是宸淑仪!”

王持随即跪下:“微臣赤胆忠心,从不做下毒等丧尽天良之事。皇上尽可让其他御医诊断,确认是否下过药。老夫人之所以忽然发病,定是昨晚见到了刺激之事。”

皇上怎会听刘嬷嬷继续说下去,当即就要把她拖出去斩首。陌歌忙说,此事非同小可,她只一个下人,根本没有胆量陷害主子,身后必定有主使。

淑妃神色大变,手心浸出汗渍。

刘嬷嬷听及,忙将所有事担下。还说她之所以陷害宸淑仪,是为先前死去的淡水报仇。当纯贵嫔一事揭露,她便想出了一个计划。她让人去宸淑仪家乡,杀死了宸淑仪爹和兄长,独留下疯疯癫癫的娘,并诱使她指认宸淑仪是假的,这样就能陷害她是陇西细作。

真相大白,就在太监拖她出去时,她猛地撞向殿内石柱,当即咽了气。

她死得这般悲壮,将一切事情揽下。

陌歌不由得望向淑妃,欲要从那双美目中看到些什么,却终是大失所望。

9.心死

一切尘埃落定,众人全都离开,只留下满脸愤恨的淑妃仍是不走。

她面容扭曲,揪住陌歌衣服歇斯底里:“根本没有什么刘阿香,你究竟给这疯婆子下了什么毒?你果真比本宫狠,敢认贼作母,你个狐狸精,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王氏一把将淑妃的手从陌歌身上拽开,目光紧逼,哪里是方才疯癫的模样。“谁说我不是她娘,你还不知道吧——我根本没有死!而你们那个假的,早就被我敲晕在茅房里了。”

握手的力度又加几分,一字一句:“我告诉你,不管你是淑妃还是其他,你若是敢欺负我的孩子一分,我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你个疯子,竟敢……”

“啪——”一道鲜红的掌印赫然停留在淑妃的脸上,不等她反应,第二掌又打下。

“第一掌是替孩子和他爹打的,第二掌则是替阿雪打的,她们怕你,我可不怕。”

淑妃疼得大喊来人,待宫人入殿后,只看见一脸怒气的淑妃,身旁是如同见到鬼魅般吓得缩在宸淑仪身后的老夫人。

这一幕在宫人眼里,是淑妃如何欺负宸淑仪。

淑妃气急,将宫人又轰出去。她幽深的瞳孔中迸发出熊熊火焰,唇角绽出如罂粟的笑容:“真是好一出母女相认,接下去该是皆大欢喜了。可惜啊……本宫从来不放过任何人!”

陌歌心猛一颤,忽地明白过来,可已经晚了。

一口黑血从王氏嘴里吐出,身子也瘫软下来。一切是那样快,措手不及。寒意自心底漫出来,几乎在瞬间,陌歌的胸口似有什么撕裂开。

淑妃冷笑着拍了拍陌歌的肩膀,低声道,“这是西域七日散,不到临死前,连神医也查不出来……”

她大笑着走出宸兰轩。

陌歌紧紧抱住王氏,一股难以名状的疼痛蔓延至周身,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只使劲地将头埋在娘的胸口,一直唤,“娘,娘,你别走好不好,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可是如何不走。

王氏最终含了笑意,擦去她眼角泪,“好好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孩子,都要活下去。我相信,你会替我的阿雪看遍世间美好。因为,你和她一样善良。”

10.阿雪

王氏早就知晓自己中毒了,但她却不能言明。她已经失去女儿,绝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宸淑仪是阿雪的延续,不管如何,都是她的孩子,她要好好保护陌歌。

关于陌歌究竟是谁,她是故意套的刘嬷嬷的话。

“嬷嬷,那个宸淑仪是谁,她怎么会……这样像?”

刘嬷嬷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才十分谨慎地在她耳边说:“就是一个人。”

王氏并不明白,她十分确认宸淑仪不是阿雪,可明明又是阿雪的模样。

“听娘娘说那是一个丫鬟,死后重生在宸淑仪身上的……”

她怔了怔,大笑道:“嬷嬷别吓人,小的可不信这些,这大白天的。”

这样想着,对宸淑仪却是多了一份心。

她本身就是农妇,很快就和司膳坊的宫女聊到一块,从她们口中知晓陌歌曾落入水中,此后性情大变。她相信刘嬷嬷说的话,现在的宸淑仪就是她的阿雪。

她亲眼看到丈夫和儿子葬身火海,偷偷地将替代者打晕后来到皇宫,为的就是要给阿雪报仇。她故意指证陌歌是假的,就是要借淑妃之手报仇。

可她错了,真正的仇人是淑妃,她决不能再让淑妃伤害陌歌。

暴室那天,看着陌歌在受苦,她的心痛得几乎窒息,可她不能在淑妃面前表露一分,只能拼命地忍住。

她的阿雪,已经有七年不曾相见了。

淑妃一走,她便抱住陌歌,无声地哭,她已经有好久没有紧紧地抱过了。

七年光景,她的小丫头已经长大成俏姑娘,比她相像中还要明媚动人,甚至比村里的任何姑娘都要美过几分。

她告诉陌歌,她是真的娘,她让陌歌不要担心,她一定会救出陌歌。

临了,她握住陌歌的手不松开,“阿雪,娘真的……多想一直牵着你……再也不分开……”

出了暴室,她便求见皇后,并说出自己的计划。是她故意让皇后召来王持,令淑妃怀疑她是被下药导致癔症;又是她故意装疯卖傻,编造出还有阿香这个孩子;更是她故意装作看见刘嬷嬷后惊吓,以洗除陌歌是陇西细作嫌疑。

她时日无多,可想为陌歌做的事太多太多,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帮她扫除障碍。

只可惜,淑妃逃脱了。

快要毒发时,她仿佛看见了儿时的阿雪,她有着粉嫩的小脸,明亮的眼睛,走起路来总是一蹦一跳,笑盈盈地拽着她的衣角,不断地唤着,“阿娘,阿娘。”

她的阿雪是她拼了命保下的,村里的女娃总是不值钱,孩子爹要将她丢下山崖,是她哭着跪着要将阿雪留下。

似是心有灵犀,襁褓中的阿雪伸出小手,轻轻地握住她,那一瞬,她便明白,她可以放弃性命,却也不能没有阿雪。

五岁那年,阿雪发了严重的高烧,她连夜采了十筐玉米换来大夫看病,大夫把了脉便说没救了,可她不信,她日夜守在阿雪的床边,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入口,可汤药还未咽下就流出来,她便重新喂。这样连续七天后,她的阿雪终于睁开了眼睛。

阿雪是十岁时被她爹赌输钱卖掉的。那日,她因锄头砸伤脚正躺在床上,得知此事后,她不顾脚痛连续走了几十里山路,脚都磨出了满满血泡。可不论怎么找,她的阿雪都再不找不到了。

一月后,她终是打听到阿雪被送入皇宫成了宫女。那一日,她哭得肝肠寸断,她终于明白,她的阿雪与她成为了终生难见的人。

“好好活下去,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她捏着陌歌的手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了,娘终于死而无憾了。”她不识字,说不出什么话,唯一的心愿也只是希望陌歌安稳一生。

“娘,不要走,你就是我的娘。”

她虚弱地垂下了手,笑道:“嗯啊,好孩子,我就是你的娘,你就是我的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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