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鸡鸣声起。
在驿站的林阿狗双手撑着褥子尝试着起身,不久前经历了争夺身体主权的事情,现在还有点不适应。
在几次尝试过后,还是从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坐着的姿势。感到额头火辣辣的,不由伸手摸了摸,有种额头塌陷了下去的触感,甚至有点担心毁了容,忍不住嘀咕道:“那家伙下手这么重?不会是故意的吧。”
显然,林阿狗觉得这印盖的有点深刻了,也可能是对方想要他长点记性,别老在死亡的边缘线试探。林阿狗心情总之不坏,摆脱了虚情假意的生活,摆脱了成天被监控的日子,整个身心都彻底放松了下去。
抬着明亮的眸子打量着四周,却是瞧见一个包袱安安稳稳的躺在饭桌上,而饭桌也被收拾干净,就连地面上那个被扳指砸出的坑都很好的被掩盖了下去,只是没有看到扳指的踪迹。
再次撑着褥子准备去瞧瞧那个包袱,不经意间发现扳指正戴在右手的食指上。还是原来的那个位置,只是再没有了那扳指老人的身影。患得患失片刻又很快释然。公子说的对,世态炎凉,是人皆不可信,更何况是鬼了。
叶落闲此来的目的,林阿狗也猜出了个大概,之前也有过几次暗示,只是林阿狗没有放在心上,但在经历过被老人夺舍的事情后,林阿狗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意志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牢靠,有点不敢想象如果自以为是的跟扳指老人周旋下去,会不会玩火自焚。
林阿狗心里有了答案,会。用俗话来说就是吃过的盐比林阿狗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林阿狗走过的路还长。从经验见识来说,林阿狗远远不是敌手,最好的结果可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也只有总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的异类,才可能与这种老奸巨猾的存在斗得个旗鼓相当。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对方又怎会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任由扳指老以花言巧语,诱导欺骗,对方还是刚戾自用,置之不理,全然像是在对牛弹琴。
这方面,林阿狗自愧不如,对自己有很清晰的认知,要是换他来多少会想着赌一赌运气,说不定能从中捞到个善缘之类的。哪会像那人的独断专行,也不讲究机缘不机缘,但凡有一丁点不确定的因素就要彻底抹去才能睡的安稳。那股子狠厉劲就是跟老谋深算的卑鄙小人都有的一拼,或者半斤八两比较贴切。
林阿狗没有骂对方的意思,只是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这次刻骨铭心的教训,让他因祸得福吸取到了经验,心境攀升了很大一截,听过的道理在脑海里融会贯通化为己用,以至于整个人锋芒内敛,养成了三思而行的习惯不说,在那个人的荼毒下更是悟出了个歪理,朝着窗外吐露心声:“害人之心可以有,但要先下手为强,因为后下手遭殃。若把防人之心读作一劳永逸当如何?公子还是公子,说的总是对的,很多道理都要倒着跟他读。”
林阿狗一脸‘我悟到’了的表情,目光不自觉盯向了枕下方那露出黄皮的古籍,伸手拿起枕,那封没有封漆的信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眼眶红润似有热流涌动,哽咽着说道:“又不是不回来。”
信件交代的事情不多,告诉林阿狗改主意了就留下,包袱里面装了些功法跟武技的书籍,还有那本‘通神录’也经过了修缮,但要记住怀璧其罪财不露白的道理,有空就看看,不要对外张扬。准备了好马好剑在驿站存放着,出门就会有人交于他。叮嘱要是在外过得不如意了,又或者遇到了更趁手的配备,就换些银两买些酒喝。结尾写着:打就还手,骂就还口,千万别想着有的没的,能动刀的事情尽量不要用手,打不过就下药,羊毛出在羊身上,毒不倒就是你的不对,我太安城的天之骄子没低人一等的说法。要是遇到心仪的姑娘......算了,你的眼光就那样。总之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城主府只要还姓叶,就是你的家,就能为你撑腰。
两行清泪从林阿狗眼角滑落,紧闭着双眼憋着泪水,拿手擦拭着眼眶跟脸颊,泪光晶莹剔透,嘴里含着苦涩的味道,带着些哭腔说道:“我林阿狗一定会出人头地,让你们刮目相看,等我回来那天,若是太安城还是你叶家的天下,便让我来护你叶家兴盛不衰,若是不是......不会的,你那么聪明,怎么会遇到意外。”
林阿狗哭哭啼啼的,一如那个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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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驿门口,一匹高大威武的红鬃快马卓然而立,挂着削铁如泥的剑在鞘。驿丞特意起早,亲自为林阿狗送行,没要半分钱的打赏。城主府公子已经说过了,所有消费记在城主府账上,驿丞没敢阳奉阴违,也明白一顿饱跟顿顿饱的道理,就是价值连城也不能要,钱再重要能有命重要?昨夜城里那么大的动静,流言蜚语传的铺天盖地,无疑吓破了很多人的胆。
驿丞一口一个林公子,谄媚至极,林阿狗听着看着心里自然是舒服,也不是个差钱的主,想要打赏些银两却被婉言拒绝了,大清早的难免有点不乐意,不过在听完驿丞说起的事情过后,这点不悦也就淡去。
驿丞说昨日夜里,守门校尉在城主府公子的意思下从城东跑到了太安街,在兽院牵来了大马,还在大乾阁取走一柄长剑,以及些七七八八的丹药、符箓,具体是什么驿丞不太清楚,但就他估计搁在外面应该是能成为镇店之宝的宝贝。
又说到,收拾饭桌的时候,看到林阿狗老是活蹦乱跳的蹬着被子,城主府公子耐着性子盖着被子,直到那位姓韩的统领的到来,跟驿站打过招呼后才肯离去。
林阿狗听了心里感动,又生了打赏些钱的想法。驿丞痛并快乐着,直摆手,这钱真不能要。城主府在城里是一手遮天的主,真要违背人的意思,指不定会发生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没有把钱打赏出去的林阿狗感到好笑,人人都跟掉钱眼里一样,谁给钱谁就是大爷,哪有过打赏银两还被三番两次拒绝的情况发生。
跟驿丞道了声谢,没有在城里用膳的想法,怕乱了意气风发的心境不忍再出去。趁着天还未亮雾气也未散去,小雨溅落在青石巷,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林阿狗牵着红鬃烈马,向城门方向走去,住处离城门并不是多远,轮岗的守卫在卯时拉开了城门,期待着第一位过路人的身影。
递交了通关文牒,在守卫的议论声中了解到城主府公子立在城头,吹着凉风在看着城外的风景,像是在等人,也像是在为谁送行。
白衣少年风度翩翩,牵过缰绳出城行至百步路,驻足良久似在擦拭着泪痕。再回首时忍不住潸然落泪,朝城头那位顶礼三拜,在哭啼声中笑着,与太安挥手告别。
“公子,当心着凉。”
从军营赶来的王守门牵来了通天神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城头,为衣衫单薄的布衣公子撑起了油纸伞,心中不由得动容。秋季气温已经转凉,又加上了天公不作美下了场大雨,清晨的空气格外寒冷。经过大雨的洗涤,城内绿意盎然的树木,城外肥沃潮湿的土壤,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随着寒风扑鼻而来。
被大雨滋润过的大地,充斥着清新的凉气,叶落闲从卯时前雨势转小就站在了城头上,想着目送林阿狗出城。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哪禁得起风吹雨打,抽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直到在雾气里看不到林阿狗身影,才是感到了寒冷。
看着打起寒颤的公子,王守门也是唉声一叹。投身军旅生涯多年,经历得多了难免有些触景生情,就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公子,能在寒风刺骨的城头傻站着,这份情谊不说可歌可泣,也够感人肺腑催人泪下了。不由打量起四周,想找件大衣来给公子披上。
望着林阿狗消失的方向,叶落闲眼里没有多愁善感。外界很大,太安城不过是沧海一粟,林阿狗有意追求更高的武道,叶落闲不好阻拦,不会阻拦。要是能解决体质的问题,他或许也会去追求武道的巅峰,趁着大好的年华去更广阔的地界瞧上一瞧,说上一两句‘贼他娘’的话,又会衍生怎样的情怀?
光是想想就很惬意。叶落闲跟着笑了起来,相信总有那么一天的到来。再次打起了喷嚏,应该是受了寒的缘故,跟王守门告别时,王守门也没好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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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老从城南进城,回到城主府上就听到公子一夜未归的消息,可不是好消息。眉头皱了起来,就知道这孩子肯定又没吃药。思索片刻,打算先回内院煎熬好草药,要是午时再不回来就得去催催了。
韩统领在确定了公子无恙后,照常在府上操练着侍卫的体魄,指正武技上的细节问题,闲暇时也会相互间插科打诨,探讨些男欢女爱的污言秽语,
而与林阿狗有过节的李余,流连于花街柳巷,在城里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从林家的那边打听到林阿狗的事迹后,嗤之以鼻,吐了句眼高手低的话来。
林阿狗的生父对林阿狗的离家出走看不出悔恨的样子,钱袋子里鼓囊囊的,光天化日之下跨入了青楼的大门,也不遮丑,左拥右抱坐享人间快活事。
当雨过天晴,阳光普照大地,万物生机复苏。飞禽走兽在山野里撒泼打滚,庞大的法器在蔚蓝天空翱翔,地面上不起眼的黑点如蝼蚁般渺小。想到将来会闯出番大名堂,林阿狗豪情万丈油然而生。在小城镇里吃了碗白粥,只感到四肢百骸分外清爽,像是脱胎换骨,洗涤了身心的铅华,瞧什么都觉得顺眼,干什么都觉得顺手。手持三尺长剑,身骑红鬃快马,怀揣着憧憬与热血,名不见经传的白衣少年走进那座江湖,誓要出人头地!
让白衣少年惦念着的城主府公子,在商铺里买了些糕点果腹,又去药铺抓了几味祛风寒的药材,才是满意的点头。
百步阶梯下面,咬着一口糖葫芦的叶落闲总感觉哪里不对。打小体弱被笑称是久病成医,染过不少次风寒熟知轻重缓急,以他的对身体的了解,可不该这么频繁的打喷嚏。
已近饭点时分,通灵的白马迈动着蹄子向着兽院走去,根本不用费心。叶落闲没再去多想,跟门口的侍卫打了声招呼,知道了穆老回来的事。路上不断打着喷嚏。
叶落闲住处的花圃,有细微到肉眼难见的飞虫在盆栽的花草上方徘徊,飞虫栖居在花草的内部,小小的身体里带着毒素,有序的分泌着液体在晶莹剔透的玉瓶里。
由于毒性太过强烈,花圃没有安排婢女打理,甚至不让人接近。昨夜下雨的时候叶落闲不在府上,但有阵法保护着的院子风雨不侵,地面永远保持干燥。玉瓶里存放的毒液也就不会被雨水稀释。
盆栽上的花花草草千奇百怪,有的花骨朵竟像是人的脑袋,有的小草比利剑更为锋利,就是培育着花草的土壤也是花费了大价钱在不同地方买来的灵土,各有独到之处。
起先培植起来并不顺利,也是在长年累月的摸索中找到花草的生长规律,以及适宜生存的土壤环境,才把这些奇花异草栽植成功,付出的精力不少。所幸努力没有付诸东水,得到的回报很可观,在杜明维身上施展的毒素不过是融合了七十二种剧毒的试验品,在这些年的积累里排不上号。路老先生能看出门道,但不能解。或许是束手无策,也可能是集不齐解毒的药材。
而看不出修炼的天赋的叶落闲,体质却很迥异,大大咧咧的捏着玉瓶,鼻尖嗅着玉瓶里散发的毒气,脸色如常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皱眉是对毒性不满,舒展是有了新的主意。
药材仿若是在脑中飞速转动,药性在不断冲突又交融,算计着药力推演出药方,心里逐渐有了大致的方向。
“咳咳......”
又咳嗽了两声,叶落闲把那些事情抛之脑后,准备先熬好祛风寒的药再去实施心中的想法。刚在竹亭子里坐下,拆开牛皮纸包裹起的草药,穆老却端着汤药找来,塞到叶落闲的手里,挑了挑眉,只说了两个字:“吃药。”
叶落闲郑重的捧着汤药,如临大敌的问道:“师父。药劲猛不猛的?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不是。”
穆老高深莫测捋了捋白胡子,一脸仙风道骨的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猛与不猛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若以师父个人的观点来看,此药不猛。”
叶落闲点头,碗口抵在嘴边,小心翼翼的喝了两小口,又放下,缓了口气,还是觉得苦口。不多时浑身开始发烫,嘴舌辛麻。手当扇子使,张开口齿来回扇动着。
穆老咧着嘴笑了起来,话的重点是‘个人的观点’,后面那句结论没有营养。露出那没剩几颗的老黄牙,有些得意自己的杰作,圆谎道:“因人而异。”
叶落闲没有过多想法,良药苦口的道理还是懂得。只是消受不住汤药的劲力,一口一小停,三口一大停,碗大的汤药喝了很久才见底。
望着碗里的残渣感到反胃,哇得吐出一口黑血,透着腥臭味。
穆老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老神在在的说道:“药浴给你准备好了。”
叶落闲点头,捂着喉咙说不出话来,走向了对面的院子。穆老嘿嘿笑着,回到了斜对面的住处忙活。这泡药浴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哪能在屋外傻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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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院落。
赵清钦敲打着算盘,在午后的休闲时光里算计着账目,说与赵老家主听,说的赵老家主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苦笑。
赵老家主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要赵清钦给城主府公子开个后门,她却自作主张借来了大乾阁的使用权,还与人说,要整改家族产业。
不得不说人老了图个安稳,心态就变得保守了起来。赵老家主年少时,何曾不是意气风发的说要带领家族另谋出路?可是处处碰壁,很快就磨平了棱角。赵清钦现在正处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阶段,作为过来人,赵老家主是表示理解的,也就耐得住性子劝阻她:“清钦啊,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你要有对父亲不满意的地方,你放心大胆的说,能改正的为父一定改正。对了,老二也快回来了,你们商量着来,商量着来,千万要三思。”
赵清钦的架势不像是在开玩笑,无论是从规划,还是大局观来看,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对这件事,赵老家主持反对意见。几代人传下来的买卖生意,哪能说黄就黄说换就换,要是玩砸了不就成了家族的罪人?百年之后哪有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以及子孙后代。
赵清钦解释道:“父亲,灵兽贩卖是丧良辱德的下品生意,被人所不耻,获利虽然大,但跟真正的世家比起来,无论发展多少年,我们赵家也抬不起头,改换行当是大势所趋。”
赵清钦停下敲打算盘,接着说道:“女儿从外地重金聘请了三位炼丹大师,想借这次拍卖会对外界宣布,我们赵家以后都不再从事灵兽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