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一会儿,便有下了学的孩子陆续地出来,有些结伴而走,有些挽了父母的手离开。看着这么多年幼鲜活的身影,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呵,果然是不再年轻了呀。只是不知为何,又等了许久,仍是未见小瑾。此时在门口等着接孩子的人,除我们也只剩了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我心生疑惑,方想进去瞧瞧,却被几个孩子的谈话引去了注意。
“哼,那小娘们,简直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雪白滚边宝蓝铜钱文锦袄,总角坠着鎏金玉珠的公子哥儿,看样子和小瑾一般大,只是他那跋扈而狠厉的神情让人委实喜欢不起来。
那公子哥儿身旁簇拥着不少孩童,只是衣着都不如他,有的年岁相仿,有的看起来不过十岁。其人虽衣着迥异,但不知为何,面上都带着及其兴奋的神色,唯有缀在后头的一个布衣少年,面带忧色,时不时抬起头来想对前面的人说些什么,终究又垂头不语。
门口那仅剩的人见着一众孩子出来,急忙上前去与那为首的公子哥儿说了些什么,却被对方喝住了。他面露难色,但在再次被呵斥之后,不敢再说什么,只将手中的伞交与旁人,灰溜溜地去了。想必是家里的仆人来接,却遇上这么个骄横不讲理的小主人罢。而那公子哥儿边上的孩子则极顺手地接过伞,替他撑着,丝毫不觉这样的关系有何不妥。我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我说什么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这时,却听得其中一人说:
“那野丫头居然这般不知好歹,死活都不肯交出来,还逼得我们动手。俞少,您说是不是?”
旁边立即有人附和:“是呀,只可惜了那张俊俏的小脸儿……”
这时只闻见那被称为俞少的公子哥儿冷冷道:“可惜什么,不过是个没娘的贱人!”
我不禁面色发紧,与身旁的少年对视一眼,他的眼中也是同样的愤怒与担忧,握着伞的手连指节都有些发白。此时,几个少年渐渐走远,而门口也再没有人出来。我与长青交换了个眼神,转头跟上了那群少年,而长青则飞快地跑进学堂里。
……
“你们说,那姓林的丫头会不会找夫子告状?”
“她倒是找呀,哈!”
前头的人还在自顾自讲着话,兴奋之色丝毫未减。我的心却愈发凉起来。
当日,为摆脱追杀,朱盟替穆叔与小瑾造了新的身份,转姓为林——穆叔化名林一木,小瑾则化名林槿。素日里我们唤之穆叔与小瑾,因着谐音倒也不曾在意,如今这些小子一提起,这些事儿便一股脑儿地涌入了脑子里,再加上他们之间的谈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抱着的侥幸是多么可笑。
我的指尖发凉,神思却超乎寻常地清明。我深刻地明白,遇事冷静,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可知,他们的目的是从小瑾手里抢夺某件东西,但小瑾却誓死抵抗,以至于他们对她动了手,甚至很可能是脸上。但先前有人担心她去告状,说明她定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从另一方面想,小瑾从小自穆叔那里学过些拳脚功夫,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耐不过是些气力未生的毛头小子,更不可能下什么死手。想到这里,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如今那边已经有长青去处理,料想也不会再生什么枝节。现下我要处理的,便是面前这些个少年。
……
我一松开手,那个身着布衣的孩子便仓皇离去,脚步踉跄地上自己的队伍,像根小小的尾巴似的缀在后头,留下一地稀稀落落的脚印。而此时我的脑中,却尽是他稚嫩的声音——
“……是林槿……”
“房契……俞少要抢芳华师姐的房契……她不肯交出来……”
“……他们划花了……划花了她的脸……我不想的,他们……不让去寻夫子来……”
我勾起唇角,笑得凉薄。既然你们不仁,又怎能怪得他人不义。小瑾,哥哥我定替你报仇。
有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不是天子,也不希望因为这无知而骄横的黄口小儿污了全城,但既有人要来触我的霉头,我又何必心软?
又有曰,打蛇打七寸。真要把这些个小鬼全收拾了,不仅浪费时间,还有失风度,着实犯不着。很显然那个俞少才是主使,其余的人皆唯他马首是瞻,不是阿谀奉承、助纣为虐之辈,便是敢怒不敢言之徒。于是我决定发发慈悲,对于那些个无知鼠辈,只小小地整治一下便是。至于这小小的整治,也不过是先把他们弄晕,再扒光了衣服,叠罗汉似的堆在了某个小小的巷子里,虽然那巷子是朱雀城有名的“鬼巷”。
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可以一笔带过,而整个事件的主使者,我们的俞大少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只得让他先与他的“小伙伴们”躺作一堆,过后再登门拜访了。
回去时,铺子已经打烊,只有一个伙计打了灯,坐着等我。
天暮沉沉,放眼尽是是压抑的灰黑色,原本轻盈的柳絮落成了鹅毛,也将我的心落成鹅毛般的冰雪,飘摇而寒凉。多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了?即使在山里误食了草药命在旦夕时,也不曾如此吧。现在,在即将见到小瑾的时刻,我竟然有些害怕。即使之前将情况分析了一遍,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生出来的恐惧。我在害怕什么?这个问题,在我径直穿过院子进到小瑾的房间,见到了缩在床上的那一抹小小的身影时,有了答案。
失去。
是的,害怕失去——害怕这件事给我们的小姑娘带来无法磨灭的伤害,害怕就此失去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瑾,害怕再见不到她的笑容,再见不到她跟我们耍赖撒娇,插科打诨……害怕一切的一切,就此,不复存在。我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还在襁褓里,似乎睡得香甜却又生数渺然。我记得穆带着她来朱盟求助时,她不哭不闹,安静乖巧。我记得半年前重见,她将眼儿笑成弯弯的月,问我,你便是沈城哥哥吧。我记得同长青去学堂里接她下学,经过祥记,她总要一块紫玉酥和一块绿豆糕。我记得她因为险些弄坏了我送长青的竹簪,被训了之后眼泪汪汪的样子。我还记得昨日里她说,放了旬假要去城外的双禅寺游耍。
有些人就是这样,明明你觉得之前尚不熟悉,忽然有一天你就发现她已然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到如今蓦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才让我真正意识到小瑾的重要性,或者说,在这里每一个人的重要性。似乎从长和斋存在的那一天起,这里的四个人——长青、穆叔、小瑾、我——我们之间就多了数道怎样都难以割舍的情缘,信任与被信任,付出与接受,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没有理由。这像什么呢?是家吧。真的就像是家一样,一个没有血缘,却满是温暖的家。到如今有“家人”遭遇危险,我内心的情感才终于清晰起来。忽然很感谢青山村,那些和长大叔一样热心而淳朴的村民们,让我在经历了灭庄大劫之后仍旧怀有一颗相信未来的心,让我不至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当视线触及床边上那抹天青色身影时,内心蓦然生出一丝悸动,而后柔软成一片。长青正坐在床沿上,低声说着什么,似宽慰又似呢喃。待我上前去才发觉,床上的小人呼吸匀称,早已经坠入梦乡。她面上的伤已经处理过了,用薄薄的纱布包着。穆叔则站在一旁,满面焦急。
周身忽而静下来。原是少年缄了口,抬头看着我。我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着往外走,留穆叔在里头看着。
“我给她清理了伤口,还用了白花丹和野生姜,只是……”少年的神色还算得平静,但眼底却是少有的隐晦。我闻言点了点头。这般伤在脸上,想要完全治好不留痕迹,光靠这些是不够的,还需得一味药。
“知道白玉生肌膏么?”
少年闻言一怔:“你是说——无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