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你终于说出来了!这么多年了,是不是憋得苦不堪言哪?”刘氏怒极反笑,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髻,带着些鄙夷与嘲讽凑近前去,“不过我倒是好奇,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你像今天这么不管不顾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刘大仕满面通红,激愤不已,手指着刘氏说不出话来。刘氏冷笑着转身,目光聚射到墙角缩成一团的人儿身上。她每走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更靠近一分,沈云织的面色也就更加苍白,刘氏周身的煞气则更甚。终于,阿修罗在一地零落的腊梅前止住了脚步。
注意到身旁的人有些微的颤抖,我转头望他,左手被一双手紧紧地捉住。
“沈云织和孩子是无辜的。”
我心中一动。只怕他又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了吧。没错,无论是长青和他的娘亲,或是沈云织与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最最无辜的。二刘造的孽,却要不相干的人来背负,真真没有道理。但我只是垂下了眼,语气淡淡的:
“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沉着。如果自己都乱了,如何去救别人。”
少年怔忪了一瞬,随即深吸一口气,渐渐地放松下来,却又在片刻之后浑身震了一下。
感受到他的变化,我抿着唇浅浅一笑,随即反手握住少年的手,目光却始终留心着刘氏的一举一动。
“我已经知道了。”
就在刘氏抬起脚即将踹上沈云织的肚子,刘大仕高喊着“贱人”冲上前去时,院门被狠狠地踹开,呼拉拉涌进来一大拨穿着披盔甲的士兵将院子里的人一一制住,拽至庭中跪下。
显然,院中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只有刘氏还挣扎着妄图起来,一面厉声呵斥,若不是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颤抖,我还真要为她叫一声好。而此时,刘家的别院外也早已经围满了人。
见到为首的将领扫来的目光,长青与我对视一眼,相继纵身跃下屋檐。
“见过三叔。”
“见过将军。”
是的,此人正是长青的三叔,长大叔的亲生兄弟,当今的得胜大将军,长鹏。可能是与长大叔年岁相差有些大,如今站在这里,他看起来倒像是与我们同辈的。
长大叔的故事早先便听长青说过,因此他的身份我大略也是知晓的。当不久之前少年带回一纸江南新制的云笺,整日整日地对着发呆时,我便大概猜到了一些什么。彼时,正是年前、我们在来仪节上遭逢刘家人之后。而随后听穆叔说有位将军来铺里寻长青时,一切便都清晰了。我并不了解少年为何不告知于我,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我。这便足够。
长鹏向着我们点了点头,而后请出一卷黑犀牛角轴的祥云瑞鹤蚕丝绫锦,想来便是圣旨了。无奈,我二人只得随着众人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户部侍郎刘中锦或私营商产、中饱私囊,为正视听,即日起责令得胜将军长鹏协助吏部严查此事,若有违抗,严惩不贷,钦此!”
长将军收起圣旨交给身后的亲随,上前一步扫视刘家一众人,目光所到之处无人敢动分毫。如果说之前刘氏身为户部侍郎的女儿又因着自身的这许多年的主母经验而颇显威严,那么她这种后院的威严到了长鹏这边,却如同溪流遇上巨浪,顷刻之间便被销蚀殆尽。
“刘氏,你乃刘侍郎的幺女,我查到你当初下嫁时曾以大量商产为嫁妆,可有此事?”
“……没有!”刘氏忽地抬头想要站起来,却被一旁的士卒死死按住。
“我乃当朝二品大员之女,你如何能这样对我!”
“没有?那么方才刘老爷说的是什么?我们可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你爹把在朱雀城的买卖尽数转入了他刘家名下呢。哦,对了,刘侍郎他如今正抱恙在家,我想我此番带你回京,正好让你们父女团圆呢,”长鹏轻笑一声,“还有,长某记得,方才我们进来时刘夫人你似乎正欲对这位姑娘行凶吧。哦,不应该称作姑娘,看这样子,想来也是刘老爷的屋里人吧,那就该称作夫人了,真是抱歉。”
他说着向沈云织施了个礼,看得刘氏双眼几乎冒出火来。
我有些忍俊不禁,看来这长将军也不是什么好人呢,真真坏得很。嗯,坏得很。
当刘家一众人被押着经过身旁时,我看到红玉的目光紧紧盯着长青,不觉心中一紧。
“长将军,此女原也是沈小夫人的人,被刘氏扣下了,便让她与沈氏一道吧。”
长鹏看了我们一眼,长青点了点头,他这才挥手示意送红玉过去。沈云织与刘氏的渊源本不深,加之她正怀有身孕,想来也不会如何,红玉回去跟着她,也算是我们对她欺骗的补偿了。
因着长鹏尚有公务在身,因此也不曾多说,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先行离去了。
在官营商的罪名是非常大的。无论在哪个朝代,无论商业多少繁荣,士农工商都是不可打破的社会等阶。虽说江湖人不怎么看重这些个东西,但这些在整个社会便是天理,谁都不能破坏的。
我朝有律,一入市籍则世代不可为官。居庙堂之高者,如何能涉之商事?刘侍郎私自营商的罪名若是坐实了,那他便再无翻身之日。
虽说官商相护很是寻常,但真正的聪明人自会将这些都藏得好好儿的,寻常也没有人会以此招来对付他人。但今次这般情况却是不同。
一来刘中锦掌管的是户部,户部向来是油水最足的地方,像他这般在这个位子上坐得久了,自然而然地便会放松了紧惕,因而这中饱私囊之罪查之甚易。而另一方面,长家乃武将之家,一门忠良,门风甚是严谨,这从当日长大叔的事上便不难看出。虽无法保证他长家没有半个营商之人,但多半也是外室子弟。而退一万步,若是真真有长家内室子弟经商,那么他既连亲近之人都能瞒过,又何惧外人的审查?
而长家与刘家的矛盾由来已久,一方耿直,一方奸猾,这朝堂的矛盾也就不消多说。今次长鹏正巧风长老将军之命前来寻找长大叔,谁知一路寻至青山村,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劝回京师,但却意外得知了长青的存在。他前来朱雀城寻找长青,却同时接到了京城来的急诏,正巧长青与他说起刘家的事,于是二人一合计,先挑拨了二刘之间的关系,后面的事才能更加顺利。于是,才有了这些个事情。
趁着长鹏审讯二刘的这几日,我们回了趟青山村。村里人见着我们回来都很是高兴,当然最高兴的属长大叔无疑。我们在村里待了两日,当说起刘家之事时,长大叔的面色却有些复杂,比快意更多的,却是惆怅与缅怀。
他微微仰起头,面向苍穹,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
我知道,他是在透过重重天幕望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长青说过的话语飘来耳畔。
“我娘原是青山村之人,自小家境不好,我那外祖父母为生计竟将她卖去了勾栏院里。我爹本是京城武将之后,偶然得见后对我娘一见倾心。在他打听了消息得知娘亲的身世后,便欲替她赎身,却被告知她被那城南刘家的老爷买去做了小妾。我爹伤心欲绝,奈何强龙难压地头蛇,那长家也断断不同意他迎娶一个青楼女子,他便趁我娘出府的机会与她见了最后一面,自后便脱离家族去了青山村。”
“我娘只是小妾,在刘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然而日子过得艰难,娘亲待我却是极好的,还坚持让我同刘家其他孩子一起进学……她去的那天,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时的样子,跪坐在雪地里,冻得面上发僵嘴唇青紫,却笑着,轻声对我说:‘长青,你不信刘,你爹叫长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爹……多爱……’”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爱他到极致也让他爱到极致。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份爱让这样一个伟岸的男子坚守如斯。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目,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忽而想到,或许这许多年长大叔不曾去报仇,并不是家法所缚或是无能为力。兴许他并不恨刘家,只叹造化不成人。
比之于恨,他选择了爱。
即使爱的人已先一步离开了人世,也选择在她笑过的土地上,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