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嬷嬷带着那四个丫鬟回去的时候，脸依旧是白的。她也活了这把年纪了，自问见过许多事。但一个大家闺秀的闺房里挂满了虫子，这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莫说大家闺秀，便是庄户人家的姑娘也找不出一个这样儿的。
看着身后那四个面如土色的丫鬟，薛嬷嬷自知这趟差是办不成了。略微抿了抿嘴，薛嬷嬷正打算拐弯，却不想撞到了一个人。
两人抬头之际，俱是一惊。薛嬷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绿枝。而绿枝的身后则赫然跟着一个眼熟的小厮。薛嬷嬷依稀记得他叫“青竹”，是府里干杂活的小厮。
绿枝见到薛嬷嬷当即就要走，却被薛嬷嬷一把拉住了。
“你当真不来畅和园？你可想好了，跟着‘那位’是没有前程的。大母是为你好，才一直劝你，你年轻气盛，可别困死在了一个‘忠’字上。”
“让我跟您走，可以。”绿枝转过身看着薛嬷嬷说道：“若您将姐姐真正的死因告知我，我立马就跟您走。”
薛嬷嬷眉心一跳，实在没想到绿枝会问这事。秋禾的死于国公府的名声有碍，那是被封了口的。“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你姐姐是身子不好才去的……你这丫头如今又问这些做什么？”
“身子不好……”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绿枝突然间觉得非常无力。她挣开薛嬷嬷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而边上的青竹见了，也赶忙提着虫笼跟了上去。
薛嬷嬷的脸彻底阴沉了下来。之前大孙女是个不识抬举的，如今小孙女也是这样。
薛嬷嬷不好怨恨儿子，便将错都怪在了儿媳妇身上。当年就不该顺了儿子的意，娶个庄户女子。这庄户女子就是不如大户人家的丫鬟，教养出来的女儿也是见识浅的。
罢了罢了，她做祖母的三番两次劝说，既然小辈不听，那以后遭了难可就怨不到她了。
薛嬷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便带着四个丫鬟回了畅和园。
畅和园那边如何暂且不说，这边绿枝回凌雪阁的路上却走得飞快，青竹一边提着虫笼一边追，愣是被甩出了五步开外。
到了凌雪阁后，青竹才勉强追上了绿枝，两人打开院门，却不想院子里多了许多婆子小厮。
青竹面露疑惑，绿枝却像猜到了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内室。
屋里，闵幼株听到动静回过头，正见到绿枝和青竹焦急地走进来。
“小姐，那些人是不是国公爷派来的？”
闵幼株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这可怎么办？国公爷是铁了心要把小姐送去国师府！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绿枝似想到了之前的薛嬷嬷，两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青竹听了半天，有些奇怪地问道：“什么叫国公爷要把小姐送去国师府？小姐又没犯错，就算犯错也应该送去庵堂。哪有送去国师府的道理。”
绿枝咬着唇往周围看了一眼，接着一把关上屋门道：“青竹，平日里我与小姐待你可好？”
青竹立马点了点头。
绿枝见闵幼株没有阻止的意思，便索性拉过青竹说道：“我听说国师不是好人。这次国公爷将小姐送去国师府，是为了……为了……”
绿枝毕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这话她总有些说不出口。闵幼株却没有顾忌，她接过绿枝的话说道：“是为了送我去给国师做玩物……”
“玩……玩物？”青竹豁然睁大眼睛，接着整张脸都煞白了起来。绿枝见青竹不说话，便试探着开口说道：“青竹，我们要帮小姐。”
“帮……怎么帮？”青竹非常为难。这件事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也完全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他只是个小厮啊……平日里若帮着捎带什么或者赶赶车他或许可以胜任。但是这件事……要怎么帮？
闵幼株微微看了青竹一眼，便知道了他的想法。闵幼株拉过绿枝，对青竹说道：“把刚刚的话忘了吧，出了这个门，你依旧是国公府里最普通的一个小厮。只有忘了这些话，你才能活得更长久……”
青竹沉默着低下了头，他赞同闵幼株的话。可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他一直是个理智圆滑的人，在国公府里虽混得还好，但没有交心的好友。有时候他会觉得很寂寞……
直到两个月前，凌雪阁搬来了新主人。她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小姐，不爱说话，看着怯怯懦懦的，却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
她竟跟他一样喜欢虫！说不清那时候是什么感觉，但他是欢喜的。哪怕他根本没资格成为她的好友。
随着她的到来，还跟来了一个略微有些啰嗦的小丫头。因为送虫的缘故，他时不时地过来，又时不时与她们主仆俩一起用膳一起聊天。
渐渐地……他觉得他好像多了两个朋友。如今……其中有个朋友有难了，但以他的能力却帮不了她，弄得不好还可能惹上杀身之祸。他该怎么做！
理智告诉他不该管，但心里又有着一个声音在激烈地反驳。
绿枝也看出了青竹的为难。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害怕呢？她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绿枝推着青竹说道：“你走吧。就像小姐说的，忘了这些吧。”
青竹沉默着出了屋子。
闵幼株见绿枝的神色有些颓然，主动拉过她的手道：“明日你留在凌雪阁，我一个人去。”
“不！我跟小姐一起去！”绿枝反手抓住闵幼株的袖口说道：“我绿枝没什么其他本事，独独有的是这颗良心。我既然侍奉了小姐，便没有丢下小姐的道理。我绝不会成为大母那样的人。”
“绿枝……”闵幼株除了这两个字，竟说不出一句话了。在这浮华堕落的世道里，忠义说起来简单，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她一直以为自己有个糟糕的丫鬟，却没想到是一叶障目。绿枝分明是个再好不过的丫鬟了。不，应该撇去“丫鬟”这两个字，她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了。
闵幼株缓缓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她拉着绿枝坐下，接着将自己的头与绿枝的头靠在了一起。绿枝起先有些惊讶，但之后心里却是暖融融的。“小姐……我们这样就好像一对姐妹。”说完赶忙捂着嘴说道：“奴婢逾矩了。”
她低头正要去看闵幼株，却发现对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小姐一定过得很累吧……绿枝的神色非常温柔，她努力坐直身子，一动不动。也许她的确没什么本事，但是让小姐安心睡个觉还是可以的……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着，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外院的小厮房里，青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了想，便要起身去散散心。
却不想在披衣的时候，遇到了同房的另外一位小厮回来。那小厮一屁股坐到塌上后，便发着牢骚埋怨道：“刚刚跟着四少爷的马车回来，明早卯时又要起。这外院再不招几个小厮，我非得累趴下不可。”
说罢看了眼青竹道：“还是你好，只需要干干杂活。不像我，得跟在车旁伺候。若一天内连续有几个主子出门，人手都分不过来。”
青竹听了那小厮的话，转了转眼珠问道：“明日卯时，是跟谁的车？”
“国公爷和大小姐的车，听说是去国师府做客。”
青竹双手一紧，心里挣扎了一番，又继续问道：“大哥，你平日里老往外跑，见识得也多。这国师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国师府？自然是个好去处……”
“怎么个好法？”
那小厮摸了摸下巴说道：“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国公爷很喜欢去那里。而且一待就是个把时辰。我们国公爷你是知道的，不是好去处怎么愿意待这么久？说不定那国师大人跟我们国公爷兴趣相投呢。”
说到这儿，他又摆了摆手说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瞎猜的，毕竟那国师府我也只是去过几次，除了道童，连半个侍女都没见过……”
国师府没有侍女青竹是知道的。所以他一直以为国师是个不重女色的人，但刚刚那番话却推翻了青竹的认知。难道国师跟国公爷一样表里不一？那大小姐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青竹用力地锤了一下床榻！
大小姐和绿枝都是一介女流，她们怎么可能斗得过成年男子。可是自己去了又能做什么？一没武艺，二没权柄，也许不但救不了她们，还得赔上自己。
青竹捂着头心里在做激烈的挣扎。以前他爹就是因为义气死的，小时候他一直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如今有了朋友，他才知道这种感情有多难决断。即便对方根本不拿他当朋友看……
青竹抬起头深呼了一口气，突然朝对面的小厮说道：“大哥，明日你有没有兴趣跟我换差事？我对国师府很感兴趣……”
翌日，闵幼株和绿枝起得很早。绿枝有意想让闵幼株打扮得丑些，却被闵幼株拒绝了。
流月之所以能看上她，不是因为她的外貌，而是因为她的年纪。披上那件玄色云锦绣彼岸花长袍后，闵幼株让绿枝为她挂上了满满一腰带的荷包。那荷包里赫然装着她天不亮就准备好的蛊。
傀儡蛊、情蛊、变形蛊、恶胎蛊。除了回梦蛊外，这些是她至今为止收集到的所有蛊。也许它们对付不了流月，但只要他还是个人就会有破绽。只要有了破绽，自己总能寻到一丝机会。
出了凌雪阁，院子里的婆子小厮们俱都跟了上来。这是闵幼株在这裕国公府头一次享受到国公千金的待遇。虽然这“前呼后拥”来得如此讽刺。
按惯例闵幼株要去畅和园辞行，然而廖氏懒得应付她，便推说没起。
闵幼株带着一干下人正要出畅和园，青红却追了上来。青红的双眼红红的，似乎哭过，她借口太太有事交代大小姐，便将闵幼株拉到了边上。
“我是昨夜才听说的。国公爷太狠心了，大小姐怎么说也是国公千金，却要不明不白地被送去那种地方。我一个奴婢，帮不了你什么，这里有一根乌金针，你把它藏在头发里。若有什么万一，你也可以拿出来用。”说罢将一根通体乌亮的长针交给了闵幼株。
闵幼株今日也带了许多有尖刺的簪子，但这根乌金针似乎比簪子要隐秘得多。闵幼株也不客气，便将乌金针藏在了发髻中。同时对着青红说道：“你……保重。别让太太发现端倪。”
“我会的，你要平安回来。”
虽说是因为情蛊，但青红这个情，闵幼株却是记在心里的。她点头与青红告别后，便带着绿枝她们继续走了起来。临到府门口时，闵幼株意外地碰到了沈氏。
沈氏这些日子有些憔悴，她朝闵幼株扯了扯嘴角后便要离去，却不想闵幼株脚下一绊，突然朝她的方向一摔。沈氏下意识地去扶她，两人双手交握之际，沈氏的耳中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
“多谢二嫂。”
“不……不用客气。”沈氏边揉着耳朵，边疑惑地往内院走去。
闵幼株却在此时转过了身。
幽黑的双目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沈氏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闵幼株才抬脚跨出了裕国公府。
“我会回来的！”
所以，在那之前不如埋下一颗种子吧。待回来后恐怕就能生根发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