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同学
其实何依宁要想在家乡给自己找份工作、甚至是体面的工作,或是给老伴换个轻松点的工作,夫妻间彼此有个照应,都不是难事,在这个县城里她倒是有个很好的人脉,只是她不想利用。
高中时的何依宁留着齐整乌黑的学生头,衬着又白又好看的脸庞,黑亮的眸子如水般清澈,透着纯真善良。那时的郑天成清瘦高挑,明亮的大眼睛透着聪慧早熟。两人是同班同学,郑天成是班长。郑天成看何依宁的眼神时常会流露出不经意的脉脉柔情,但那时单纯的何依宁并不确定那是不是爱情。那时何依宁心里崇拜的是影片中骑战马的英雄,对书生毫不来电。她天真烂漫地幻想过未来要嫁的是位英勇的军官,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高二那年,在夏初放月假回家的路上,何依宁和邻村的同学金凤香像往常一样,骑着单车快乐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半路时,她们看到不远处郑天成坐在地上,车子在身旁倒着。二人到了近前下车后,看到郑天成左腿上流着鲜血,一额头的汗珠子,俩姑娘很惊恐。何依宁说这么流血可不行,她忙从衣兜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蹲下给郑天成包扎伤口,金凤也忙过来帮忙。之后何依宁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条绿纱巾(上次去学校时风大,她戴纱巾去的),层层裹在手绢外面。包扎完伤口,她才顾上问郑天成怎么伤成这样。郑天成说,半路上他觉得车子后坐上的提包要掉,他下车想整一下,谁知刚一下车脚蹬棍折了(脚蹬版早没了,铁脚蹬棍磨损到很细),左脚一下踩空,左腿肚子顺着脚蹬棍滑下,人和车子一下都失去平衡,顺势摔倒,铁脚蹬棍正好扎进腿肚子里。
郑天成伤得不轻,车子也不能骑了,何依宁和金凤商量送郑天成回家。金凤和郑天成不是同班同学,很不情愿地问郑天成到家还有多远,并说她们到家还有20多里路呢,都是土路,又不好走。郑天成说到他家还有五六里地,他让金凤和依宁去赶路吧,他伤口血止住了,他一人能回家。何依宁说车子坏了,腿又伤得这么重,一人怎么回家。她想了想,对金凤说她送郑天成回家就行,她让金凤把郑天成的车子领到前边不远的小赵庄,先放到靠街面的小卖部里,然后金凤回家就行了。金凤有些歉意地说也行,随后一手骑车、一手领过何依宁递给的郑天成的车子走了。
郑天成很激动,他挣扎着站起来,让何依宁赶快和同伴一起回家。何依宁憨厚地笑笑,说没事,时间不晚,并坚持让郑天成坐到她车子后坐上。郑天成又感动又过意不去地坐上去,车把摇晃起来,何依宁明显感到车子后沉,有些稳不住把。身子单薄,力气又小的何依宁从没骑车带过人,现在更是不敢上车子,她觉得一上车肯定会摔倒。她一路小心吃力地推着车子走了五六里土路,把郑天成送到家。在郑天成一家忙着扶郑天成进屋时,何依宁匆匆离开,奔向回家的路。
后来郑天成还了何依宁一块手帕和一条上好的丝巾,都带有红玫瑰的图案。何依宁说什么都不肯收,说她那纱巾不值钱的。郑天成执意要她收下,说这都不足以表达谢意。
帮助同学不是应该的嘛,这在何依宁看来实在不算什么,她心里也没留什么痕迹。可对郑天成来说这事就意义非凡,他暗恋的女孩都能这样为他付出,他一个大男人就更应大方主动地去帮助人家女孩子。
自那以后,郑天成对何依宁特别关注,但凡何依宁有点需要帮忙的事,他都会第一个主动过去帮忙。比如何依宁车子轮胎没气了,他就抢过车子,自己推到城里去修,说学校离修车的太远,不适合女同学去;再比如何依宁有个咳嗽感冒的,若赶上值日,他都会替下何依宁。郑天成对何依宁的过分关照,她更多地认为是出于他的感激。她觉得大可不必,同学有难处伸把手,这不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嘛。郑天成这样做,反而让她不安,她有意无意地总回避他。
郑天成对何依宁的关照,自然更多地是出于爱恋。如果他不是真的喜欢她,自然不会这么关心入微;如果仅仅是报答她,那条玫瑰丝巾也说得过去了——那是他托在省城的哥哥买得当时最好的丝巾。何依宁纯真得近乎不谙世事,不解风情,她曾对郑天成的帮助完全是出于善良和真诚;她面对郑天成的关爱也总笑得那么清纯无邪。郑天成爱的就是她天使般纯真的笑,那时他最美好神圣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何依宁能做他的新娘。这个美好的愿望,更增强了他学习的动力,他按捺住心中爱的浪潮,为的是将来能给心爱的女孩更美好的生活。
郑天成在班上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何依宁只在上游,给她拉分的一科是数学。而数学正是郑天成的强项,他很想给何依宁课外辅导一下,可如果主动去找何依宁,会不会显得自己太骄傲,或者让依宁感到很没面子。后来他想到一个好主意:把他那本最好的数学课外书放到依宁的课桌里,她看到这本书后很可能会感兴趣——这是哥哥在省城给他买的,数学老师都说特别好,也常拿去用,并告诉同学们相互借看一下。依宁看到这本书,很可能会告诉自己借看一下——书的首页上有他的名字,自己顺便就告诉她,碰到难题他们一起研究。郑天成做事一向干练,主意拿定即付诸行动。
然而事实让他很失望,几天后那本书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他书桌里。何依宁一句话都没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聪明的郑天成不得其解了。
其实何依宁的想法和做法都很简单,当她无意中在课桌里发现那本书时,也看到了书上郑天成的名字,她误以为是借书的同学粗心错放在她课桌里,郑天成的课桌离她很远,他自己不会放错。郑天成为人热情大方,他的书总在同学们中传借。她想书既然在她这里,她看看何妨,谁找就还谁。可一连几天过去了竟无人问起,她想人家的书她怎好总占着,没人找就物归原主吧。她既然没向郑天成亲自借书,也就无需亲自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书是悄悄地来,还让它悄悄地去。
简单的何依宁就这么简单地让郑天成的好主意成了泡影。
高三开学时,一连几天郑天成没见到何依宁。他终于在午饭时留心到金凤,他急忙追上去问金凤依宁怎么还没来上学,金凤说依宁不上学了。当时郑天成的心就凉到底,他缓过神来刚要问金凤为什么,金凤早一溜烟地跑去打饭。金凤平素做事一向慢慢腾腾,打饭却一向是很积极的,矮胖的身材跑去打饭时还是相当地灵活矫健。
郑天成难过了好多天,终于打起精神。他想明白:就算依宁不上大学,也配得上他,将来他照样可以娶她。等他高考完后,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去找依宁确立恋爱关系。
高考分数下来后,他的高考成绩高出一本分数线很多。他兴冲冲地找到金凤,打听去何依宁家的路线。金凤说依宁年底就结婚了,告诉他去参加婚礼了吗?这句话把郑天成彻底打懵······
何依宁当年退学,次年结婚,并没什么复杂的原因,都是依宁母亲一手所致。在那年暑假时,依宁的母亲常和她讲起,依宁的外婆死前很可怜,一顿饱饭都没吃上。迷离之际还声音微弱地央求着:”格娘(依宁舅妈),给我口吃的,饿死我了。”依宁舅妈从不让卧病在床的婆婆吃饱饭,怕的是拉尿。依宁母亲目光可怜地看着依宁,说依宁的大姐在外地,哥哥和二姐都读大学,将来一定也不回来;如果再不把依宁留在身边,依宁父母将来会比依宁外婆还可怜。再有孩子们都读书,家里负担也很重。单纯善良的依宁不忍心拒绝母亲可怜巴巴的央求,她原本就不是有野心的女孩,虽然有过日后嫁军官的梦想,但现实让梦想多么的虚无缥缈,再就是她也没有接触到军官的机会。既然是梦难成真,倒不如为父母分忧解难。
依宁的父亲并不同意妻子地做法,但惹不起妻子地一哭二闹三上吊;依宁的哥哥坚决不同意把妹妹嫁给本村何旺,他为此还和母亲吵到翻脸·····
何依宁儿子考上大学那年,由于高考成绩出色,得到县里丽景房地产公司的资助名额。八月中旬的一天,何梦轩收到丽景通知,让他明天携带相关证件和家长一同去丽景东区参加领奖活动,领取5000元奖金。
那天,何依宁穿着那件最好的衣服——白底蓝花齐脚踝连衣裙,高高兴兴地和儿子去了丽景东区。母子到丽景时,距离活动还有一个多小时。已到的家长们有的随意在小区里闲转,有的三三两两地在聊天;同学们则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各自去了哪个大学。梦轩见到同学们后,彼此欢呼着聚到一起。何依宁也随意地在小区里边走边看,并和迎面遇到的不相识的家长打着招呼。
丽景小区很漂亮,一栋栋崭新规整的楼房前是绿茵茵的草坪和鲜艳的太阳花,一条条宽阔的路边或是绿树成荫、或是花开成行。何依宁常年身居乡下,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区。她四处游走着,心情很喜悦,不时地用手抚摸着不知名的花朵,觉得花儿美得就像一首首诗歌、一篇篇童话。她走到月季花旁时,月季的花香让她忍不住俯身去闻。
“依宁”,何依宁闻声回头,身后站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对他微笑着。男子面貌俊雅,两眼很有精神,一身得体的正装。何依宁很尴尬,这人她没印象,可人家却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她迟疑着问:”您是······”
“果然是你!我看着背影特像你——尤其你的发型,和上学时的学生头变化不大,我就试探着叫了一声,果然就是!”对方显然兴奋地说着。
他又打量了一下何依宁,自言自语地说:”嗯,头发比原来长了些,额前没有了整齐的刘海;比那时瘦了,不再是那时年轻,但还是那么漂亮。”
听对方的口气,和自己很熟悉,那眼睛也似曾相识,但她依然记不起来。她只好很尴尬地再次问:”我们在哪里同学?”
对方难掩失望地说:”依宁,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一中,县一中啊,你送我回过家的——那次我伤了腿。”
何依宁蓦然想起,脱口叫出:”班长,郑天成。喔,你这变化也太大了吧,原来那么瘦,看现在这膀阔腰圆的,长脸都变方脸了。如果你不认我,我是一点都认不出你了。”
两人都笑起来,郑天成也说自己确实比原来变化很多。他随后问何依宁是来参加孩子领奖的吧,何依宁说是。她随后问郑天成也是为这事来的吧,他爽朗地笑着说是为这事来的。他又问何依宁现在在哪里,何依宁说就在原来的村子里种地,看班长这样子混得不错吧。郑天成随口说也就在这县城上班。他随后蹙了蹙眉,犹豫着问何依宁:”依宁,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你学习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辍学?并且······那么快就结了婚;还有······还有,你当初怎么就一声不响地把书放回我的书桌?我一直困惑,也很怀念那段时光。”
记忆又把两人拉回到那段青春岁月,两人边回忆边说笑着往事,郑天成依然感慨万千。一个他初恋的姑娘,一个对他有恩的姑娘,一个他永远失去了的姑娘,对一个男人是没齿难忘的。所以多年后再见到何依宁,郑天成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迷一样困扰了他多年的疑问。当郑天成再次问起刚才的问题时,已忆起往事的何依宁如实做了简单地解释。这让郑天成很意外失落,他想,看来当年依宁心里完全没有他,他难掩苦笑地说:”你当年真是太单纯了,真是个无心的姑娘!”
已人到中年的何依宁此时大致也明白了郑天成当年是暗恋过她。她有些感动和抱歉,努力地想着能安慰他的话语说:”班长,说句有点宿命论的话,生活的步伐不会总依照我们的脚步行走,生活给予的有时真的不是我们想要;但时间会教会我们,那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已然到了不想到的地方,也就随遇而安了。错过的也就错过了,如江水不能倒流,时光不能倒退,已然错过的,也许真就不属于我们。”
何依宁的话让郑天成心里豁然开亮,他不能奢求他爱的人一定爱他,但他渴望他爱过的人能对他有一些了解。何依宁抱歉的神情和委婉安慰的话语,让他明白她已理解并感谢他的爱。她还是那么的纯真善良,聪明又有文采,面对暗恋过她的人毫不骄傲和矫情。他当初没有爱错人,她值得他付出的感情,他心无怨悔。于是他爽朗地笑着说:”这话虽有点宿命论,但很能安慰人。依宁,你还是那么善良,聪明有文采,真可惜当年你放弃了高考。”
见郑天成这么豁达开怀,何依宁也轻松愉悦起来,但还是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班长说得那么好。”
郑天成笑呵呵地认真地说:”依宁,‘班长’可已经过期作废了,‘同学’可永不过期,现在你叫我天成才对嘛。”
他刚说完,手机响起来,他接听电话后马上说:”我随后就到。”
挂了电话,他对何依宁说:”依宁,我有事先离开一下。这样,中午我们带着孩子去丽景对过火锅城,我请你们吃火锅。我也见见孩子,到时我们再聊。哦,对,你家是男孩还是女孩?叫什么名字?”
何依宁说:”男孩,叫梦轩,也姓何。你呢,天成?”
郑天成很高兴地说:”何梦轩,我听一中老师说过,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真为你高兴。对,我家是个可爱的女儿,不过还小。中午我们在丽景东区门口见,不见不散。”
何依宁也大方地笑着对郑天成挥挥手说:”好,你先忙去吧,天成,中午见。”
9点时,活动在小区西南的一块空地上举行。学生们都坐在前面,后面都是家长,何依宁看到郑天成也坐在主席台上。首先是丽景老板的慷慨陈词,鼓励学生们积极上进,传承爱心。丽景老板最后的一句话让何依宁很吃惊:”现在有请常务县长、教育局副局长郑天成讲话。”
“哦,郑天成是县长了!自己也太孤陋寡闻了。他刚才倒是没有一点县长的架子,自己还叫他名字呢,很不像话。”何依宁有点心惊地想。
郑天成完全没拿手稿,自然地站在台上,亲切地讲话:
“各位尊敬的家长、各位亲爱的同学,大家好!很高兴和大家在这里相见,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首先向各位家长致以诚挚地谢意,感谢你们为国家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他们都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国家和人民对他们都寄予了深切的厚望,建设祖国未来的重担就在他们肩上,愿他们未来都能出色地接过前辈的担子。
“各位亲爱的同学,希望你们把高中拼搏的精神再带到大学,未来以更优异成绩完成大学学业。以后你们无论是留学深造,还是出国交流文化经验,请记住你们肩上的使命,请记住这块养育关爱你们的国土,树高千尺,把根留住!”
······
郑天成地讲话热情真诚,极富感染力,赢得大家阵阵的掌声。
会议结束后,学生们带着相关证件,按要求去售楼大厅的2楼领取奖学金,家长们都在一楼等候。梦轩按领奖顺序是第三个,很快就出来。母子出了大厅,梦轩高兴地和妈妈说着他用这笔钱到大学买台电脑,大学学习是离不开电脑的。时间并不算晚,母子商议着还是回家吃午饭,就高高兴兴地去了车站赶车回家。
何依宁并不是忘了郑天成说大家一起吃午饭的事,现在她认为那只是郑天成的客套,县长怎么能和一个百姓吃火锅?他还能认自己是同学就很赏光了,自己还真能那么不识相地认为县长真会请自己吃午饭啊。她要是真在丽景门口等县长同学吃请午饭,那就是傻狍子进门——傻到家了(这是她应景自创的歇后语)。郑天成是曾喜欢过她何依宁,但那都是过去式了。就算郑县长对老同学依旧情谊深厚,但现在毕竟大家都不是一个层次了,她不想去巴结逢迎县长同学。
何依宁到家后,平静快乐地做着午饭——这确实是值得高兴,儿子都高中毕业了,还从县里领到资助上大学的钱。儿子争气,社会关心,感谢政府感谢党,她挺感恩知足的,现在已把郑天成说请吃午饭的事已忘干净。
她刚要炒菜,手机响起来,她很不在意地随手接听:”是依宁吧,你们现在在哪里?我在丽景门口等你们呢。”电话里传来郑天成亲切自然的笑语。
何依宁有点不知所措,她慌乱抱歉地说:”啊!我们已经到家了,谢谢领导啊。”
郑天成略带责备地说:”依宁,你怎么和我这样生分起来?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了我是县长的缘故,你认为挂上这个头衔我就不是郑天成了?县长就没同学朋友了?县长就不懂世事人情了?县长就是个职称而已,和普通大众没什么两样,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父母姐妹也都是百姓,做人怎么可以忘本。
“发完奖金就快到中午了,我处理完发奖的最后事宜,就到丽景门口等你们。左等不见,右等不见,我一看表都快12点半了,我就到二楼办公室找到梦轩留下的联系电话,这才联系上你。哪想到我最信任的人也爽约而去!就算我们不是朋友,至少我们还是同学,你和我这样生分疏远,我感到心情很沉重,我尤其不想在私人场合听到你叫我‘领导’。
“依宁,这个手机号码是我的私人号码,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就打这个电话。不多说了,我也抓紧回家,看家里还有没有饭吃,以后聊。”
何依宁又感动又惭愧地挂了电话,想起刚才那句应景自创的歇后语:傻狍子进门——傻到家了。用到这里才最应景。郑天成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县长,是自己太小气了。
后来了两人再没联系过。郑天成虽然有些责备何依宁疏远他,可后来转念一想,更敬重何依宁——她知道自己是县长后,并没有一个箭步窜上来巴结套近乎。她很脱俗自重,他应该尊重她的个性,不去打扰她的平静才好。
何依宁倒是也想过让郑天成给她找个事做,这对常务县长来说真得很容易,但她想到郑天成毕竟曾暗恋过她,她最好还是不要有事把两人牵扯在一起。另外,她也不想让人背后议论郑天成滥用职权,所以她一直也没开这个口。